我非常骄傲于福建有几位作家,他们精神上有某种相似性,就是有那种对人性的恶,或者人性救赎可能的那种非常执着的探索,其中一位就是今天的须一瓜。这在中国当代作家当中是非常独特的类型。这个类型跟很多别的作家不一样,她那样一种孤决的,一往无前的,探索的,追问人性底下那一点亮光,那一个阴影的这种动力,确实比很多的作家都要强大。因为有这么一个维度,再来探讨须一瓜这样的作品,就变得非常有意思。我对她的第一个长篇是很有期待的,非常有期待,所以我很认真细致地读完这个长篇。读完之后我在想,让这样一个主题,这样一个小说变得可靠,可信,至少解决几个逻辑上的难点。我先撇开别的问题,我先思考这几个难题她解决得如何,因为这确实是很有难度的叙事。第一个难题就是,他们逃了14年,而不被发现和追捕到,这有没有可能?这是她要回答的问题。从过去和现在之间有一个漫长的沉默的地带,这个沉默的地带究竟在发生什么?中国社会的侦探科技的进步,有没有可能为他们三个人留下这么漫长的逃跑时间?尤其是警察有这么敏锐毒辣的眼睛。三个人中有天文爱好者,有文身,这本身留下很多线索,这个难点她肯定要回答。 第二个她要回答的难点就是,像伊谷夏的感情可能吗?知道杨自道身份真相之后,她依然没有动摇人内心基本的看法,这需要有一个细致的论证。还有这三个人对尾巴的责任和感情,包括持之以恒的投入这个感情有没有可能,我想这个也是她需要回答的。还有很多,包括辛小丰热衷于的一个工作,包括后来他们知道自己被觉察,并且被注意,不愿意选择逃跑,这些都是作家要回答的一个有难度叙事的点。这些点如果回答得好,解答得好,这部小说要陈述的主题,可靠可信度可能更加确实些,至少我从这几个难点的检索上来看,须一瓜还是有耐心,尽可能展开对几个难点的论证和超越。这觉得确实是一部花工夫的作品,这是我读后的第一个感觉。 第二个感觉,《太阳黑子》这样一个作品,给了我一些启发,使我对当代文学有了一些思考。这些年当代文学重新回到讲故事,或者满足今天阅读趣味的这种写作,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趋势,但是须一瓜的写作至少在提醒我们,我想起一个西方的理论家说的,二十世纪的文学主角应该是内心。这种内心世界的开掘和十九世纪作家对内心的开掘可能不太一样,这个内心世界的呈现有更多的隐秘,矛盾,包括阴暗,甚至是绝望等等。我觉得须一瓜的作品,至少在提醒我们说,还有一个值得我们一直去书写的主角,叫做内心世界,是现在小说家可能要着力,并用力描摹的一个空间和区域。但是我们读现在很多的作品,说句实话,我们能看到当代生活很多表浅的东西,包括戏剧性的东西,但是在呈现内心世界,至少在《太阳黑子》里面,须一瓜其实她着力的点是对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那些微妙的转折,想做一个描写,探索,甚至是一种想象。这个我们在三个有罪的好人身上看到是这样,在伊谷春身上也是这样的,每个人有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个我觉得是令人非常着迷的,因为她至少告诉我们说,在波澜不惊的生活的后面,其实可能有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世界,这个世界写出来,我觉得才配称得上是接受了二十世纪以来,现代艺术训练的这样一种小说。如果我们还是很笨拙地在写一种很表浅的社会或者生活,我们其实在背叛二十世纪的艺术创作,至少内心的微妙,那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如果被我们忽略了,我觉得是很可惜的。《太阳黑子》在提示我们,每个人有一个内心世界,这是我觉得第一个对我的启发。 还有一个对我有启发的,她写生命是自我辩论,这可能是我们探索道德问题,探索灵魂问题里面非常重要的角度。这种自我辩论就会拓展作家笔下人物的心灵空间和精神的视野。我们看到很多的小说,其实他们总是在经历这些事件,或者经历这些遭遇,我也看过很多的小说,他们可以把外面的遭遇写得让你觉得真是太悲惨了,但是可能他的内心并没有在经历这些苦难。也就是说,他内心世界里面因为缺少那种自我的辩论,以至于我们看到里面人物内心其实是很单一的,这一点恰恰是《太阳黑子》里面非常突出的一点。刚才几位都说到《罪与罚》这个小说最重要的就是内心的辩论,包括罪与罚之间的斗争,这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发现人性的角度,这个角度今天没有过时,使我想起鲁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他说小说要写出灵魂的深,一定要具备两种维度,一个是审判者的维度,一个是被审判者的维度。当然鲁迅说别人吃人的时候,他是很典范的审判者和被审判者两种维度交汇在他身上的作者,所以他说作家笔下那个罪人,在内心不断举证他的善,一方面被审判,一方面是自我审判,才能够写出灵魂的深。我觉得我们发现人性里面非常重要的角度,就是许多时候,我们要写出人性的复杂性。人性的这种框框,的确不能简单写善在审判恶,不是简单的扬善惩恶,最重要写出恶的自我审判,只有恶审判了自己,并且同时发现隐藏的人性的亮点,那一点温暖光亮的,所谓的救赎才是可能的。但是基本上我们讲到这样一个道德命题的时候,讲到罪和罚也好,很多作家写到善对恶的惩罚,很少写到恶的自我审判。其实她所设计这几个人物,一方面是通过受难的方式,苦熬的方式,完成自我救赎,另外通过对自我审判,其实是对自己身上还可能残存的善的审视。恶要审判恶,最终目的是恶有残存的善,对残存善的自我确认,恐怕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理由。他们坚持在险恶的环境里面尽其所能帮助人也好,或者说是抓恶人也好,他们其实是这样一种自我确认,这种自我确认使得他的人性突然变得复杂,这种复杂性,这种暧昧性,模糊性,可能是文学最重要的一个用力点。为什么呢?文学绝对不是呈现一个简单的善恶的结论,恰恰要呈现善与恶之间模糊暧昧的地带。你说他是恶人吗?他的确有很多的善意和善心,你说他是善,他又隐藏很多不可告人的恶的东西。这是很真实的描写,须一瓜确实写出了这样的复杂性,所以这两点可能是对我,至少对当代文学都是一个启发,就是关于如何恢复内心作为一个主角,以及恢复生命世界自我辩论,通过自我辩论敞开一种可能性。 我是觉得这部小说在写一种可能性,写一种在我认为是具有理想主义的人物,其实这几个人物都是理想主义,三个罪犯也好,伊谷春也好,伊谷夏也好,都是理想主义,可能就是理想,或者理想就是一种可能性,所以他这样一种可能性,其实正是他对生命,对人性还存着希望的一种表现。我觉得能够在这种黑暗的,绝望的境地里面写出善,写出希望,写出信心,写出一种肯定性的力量,这可能也是当代作家非常匮乏的一种品质,这是我对她小说的一些感受。 当然我也觉得有一些问题要探讨,第一个问题我觉得须一瓜是对叙事有非常强的控制力的作家,但是这个小说毛病也在这里,她控制力太强了,失控的地方太少,这三个人是一个个体也是一个整体,他们心里的逻辑,包括他们所认定的价值信念,须一瓜很早就设计好了。但是这种人身上容易失控的,小说有失控的地方,包括对自己的心灵逻辑有背叛的时候,恐怕更符合人性这样一种突发状况,但是这个小说里我觉得这方面比较缺少,控制力太强,失控的太少。一些地方失控的时候很精彩,包括辛小丰吧,老是抱怨他,狗咬伤他手指,突然掐住他的脖子,那种爆发出来的东西,让他往后退,这其实符合人性的逻辑,这是一个东西要探讨。 第二个要探讨的,是这三个人太一致了,这三个人通过受难的方式,或者一种做好人的方式来完成对自己罪恶的救赎也好,或者一种愧疚的表现,我觉得太一致了。人可能在价值观上,信念上,表现是不同的。但是这三个人,按照作家的逻辑往前走,差异性不够。三个好朋友之间,十几年,在这一点上一点分歧都没有?一点意想不到的东西都没有,这一点可能有一点可惜了。三个人那么一致,每年8月19号,那么一致付出巨大的代价来维护,包括自己个人对赎罪的看法。感情太一致,这也是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刚才何向阳说到,其实从内心的进展上来讲,这个小说写到三分之一、一半的时候已经停止了,至少从阅读者角度来讲,读到三分之一,一半的时候,三个人物,主要主人公内心已经完成了,或者已经成形了,后半部里面,基本上延续前面半部心理逻辑,不过是用更多的事实来强化它,更多的事实来印证它。就内心的进展已经停止了,这个可能也是一个问题。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一类对内心的勘探,对内心不懈追索的小说,更重要不是看三个人的遭遇在变化,也不是看这三个人生命历程在变化,更重要看内心的变化。但是她一开始确定赎罪的,所谓做好人的,包括所谓的内疚的,这样一种心理逻辑确立之后,后面没有更多的深化和扩展,这可能也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跟刚才李敬泽所说的,我们缺少一种真正探讨,深度探讨这种问题的宗教资源有关系。大的方面更符合基督教的精神,我们缺少这种精神很难继续往下探讨。对罪的层次感觉,一种深化是很有意思的。不是我要犯罪,是里面的罪叫我犯罪,不是我犯罪我成了罪人,而是我是罪人我才犯罪。这是非常深刻的。这个问题在须一瓜小说里面已经有自己的气象了,但是这个问题依然成为你要着力思考的一个问题,如何开掘人性的丰富以及复杂性,和心灵逻辑一步一步自我深化,如果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可能会更有意思。所以我很欣赏有这样一部作品,这样一种写作方式,这样一种对人性追问的能力,确实非常好,也很值得我们福建人骄傲,谢谢大家。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0年06月25日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0年06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