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有趣的是,"须知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这样,中国的古典小说就充满了神秘主义的氛围。这样的氛围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化崇巫、尚鬼,"把'天'、'地'、'鬼'联系起来……使天地人鬼成为一个可以互相系连的大网络"的心理和知识特征。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现代小说已经形成了严格的写实传统。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神秘主义文学的灭绝。到了思想解放的新时期,神秘主义思潮也在现实生活和文学创作中悄然复活了。 贾平凹是最早渲染神秘文化氛围的当代作家之一。他曾经自道:"我就爱关注这些神秘异常现象,还经常跑出去看,西安这地方传统文化影响深,神秘现象和怪人特别多,这也是一种文化。"另外,在他看来,"从佛的角度、从道的角度、从兽的角度、从神鬼的角度等等来看现实生活",也具有文学创作"不要光局限于人的视角"的意义。写于1986年的长篇小说《浮躁》,主题是写乡村变革中的浮躁情绪,但其中已经有不少对于神秘文化的描写:民间对阴阳风水的讲究,韩文举卜卦观天象、夜梦土地神,和尚谈玄讲空,小水左眼跳金狗果然到,阴阳师线装古书中的神秘之语……这些描写似乎与变革的题材格格不入,却又相当生动地写出了乡村中根深蒂固的神秘文化氛围--那氛围不会因为生活方式的变革而烟消云散,而昭示了乡村神秘文化的久远。《太白山记》作为"商州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渲染了商州神秘文化雾一般朦胧又清新的气氛,参悟神秘文化深层的人生玄机。因此,贾平凹便在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山清水秀、民风纯朴、又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渐渐变得浮躁起来的"商州世界"之后,打开了进入故乡神秘文化的一扇门。风格魔幻的《龙卷风》、《瘪家沟》和《太白山记》在"商州世界"中具有特别的文化意义--它们是商州神秘文化和商州人心灵世界的传神写照。 贾平凹作品中的神秘感常常以魔幻的形态出现,同样的风格也出现在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白鹿原》时时注意点染那部"民族的秘史"的神秘意味:在关于白鹿的神奇传说与主人公白嘉轩偶然发现雪地下那株形似白鹿的植物之间,昭示了"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小说中关于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的描写令人惊叹……在这样的描写中,凸现了人生与世道的宿命感。在纷乱的历史中,有没有定数,有没有天意?中国人是相信定数与天意的。而定数与天意又是与所谓"客观规律"不尽相同的神秘概念。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在这些众所周知的传统朴素信念中,凝聚的恐怕不仅仅是神秘的情感,也有相当丰富的历史经验与社会知识。 在高建群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中,也有与《白鹿原》不谋而合的人种与命运之思。例如小说中关于汉族人与匈奴人结合以后,"一个生气勃勃的人种成长起来"的描写:"男人们长着颀长高大的身材,长条脸,白净面皮,宽阔前额,浓重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脚趾……一般说来,分裂为两半的脚趾的这位后裔,通常,他对土地表现出了更多的爱恋,他生性温顺……而那些脚趾光滑的后裔,他们的性格像他们那眉眼分明的面孔一样,身上则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成分,他们永远地不安生,渴望着不平凡的际遇和不平凡的人生,他们对土地表现出一种淡漠……"这里,作家显然是从陕北人的身体特征去猜想陕北的命运、去探询陕北革命的人种学奥秘的。 小说中还写道:"陕北的地域文化中,隐藏着许多大奥秘。……解开这些大奥秘的钥匙叫'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儒家文化并没有给这块高原以最重要的影响,它的基本文化心理的构成,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结合。"《最后一个匈奴》就着意点染了这一历史的玄机。以这样的眼光看历史,就迥异于正统的意识形态说法了:陕北高原"深厚、博大、诡谲四布、玄机四伏"。这样的土地养育出的陕北人是"天生的叛逆者",他们"未经礼教教化",才能以"桀骜不驯"的精神"给奄奄一息的民族精神,注入一支强心剂"。在这些对于神秘现象的猜测与遐想中,昭示了作家观察力的敏锐、想象力的丰富,还有理性的苍白。 神秘主义思潮的回归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一方面,它是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写民间生活,尤其是写预感、幻觉、传说、梦境、奇遇这些题材,都不可避免地会触及许多科学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另一方面,作家们对那些神秘现象的描写和渲染也表达了他们"寻根"的新思考:从民间文化中寻找对于命运奥秘、历史规律的新猜想、新解释,而这些猜想与解释又是在理性与科学的解释也显得鞭长莫及时打开了人们认识社会与人生的新视野的。 又岂止是文化"寻根"的结果!在现代西方文化发展的历程中,因为理性的支离破碎而使得神秘主义思潮得以回归和发展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么?尼采的唯意志论、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等非理性主义的思想冲破了理性的牢笼,为现代人的心灵自由、个性解放插上了主体性或者神性的翅膀。这些学说在20世纪的广为传播显示了神秘主义思潮的强大生命力。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作家对神秘文化的重新发现与弘扬其实也是回应了西方神秘主义思潮的高涨,只是,中国作家更多是致力于开掘本土神秘文化、感悟造化的神奇罢了。 当作家们已经将探索人生的笔触深入到神秘文化的世界中去时,他们也就突破了现实主义的天地。阐释他们作品的神秘文化底蕴,就需要评论家具备神秘文化知识。而这样的知识又常常是我们的文学理论教科书不具备的。研究文学作品中的神秘现象描写,有助于我们了解作家的心灵世界,也有助于我们猜想许多造化的奥秘、人生的奇迹。当然,不可因此走火入魔。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0-5-25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5-2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