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去世后,林斤澜与汪家子女一起去郊外为老友安葬骨灰,回来后,写了篇文章《安息》,结尾道: 高楼远近不见人,只听见大小回声,重叠合成一片天籁。洪荒大化,不知所之。 这真是妙文,作者写的是那天的感觉,其实也写出了生死之命。得知林斤澜去世的消息后,不知怎么,竟想起他生前这段话来。汪曾祺之后,他是北京作家圈里最受人尊敬的老人之一。且不说他的人格,就其身上的神采而言,可及之者不多。先生一去,琴弦无声,草木暗伤。他和汪曾祺的形影一起“洪荒大化” 去了。 宗师鲁迅,直面灰色人生 关于林先生的文与人,早有文章谈及,不再赘述。想起和他的交往,我们谈论最多是鲁迅。他对鲁迅的喜爱,都藏在内心,从不张扬。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读书》杂志写过一篇《故事新编》的心得,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我看来是极为难得的作品。后来在一些关于短篇小说的讨论文字里,他多次以鲁迅为例,讲精神的独创带来的快感。那些话都有分量,是作家的偶得,没有文艺腔与理论腔,流动着蒸腾着热气的声音。我们的学者谈论鲁迅时,不免学究气与读书人的架子。他没有这样的问题,文字直观,含有余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是很好玩的。 林老谈论鲁迅只限于小说与一些散文,及《中国小说史略》。不太涉及思想史的内容。即从作家的眼睛打量对象,看到的是一些艺术的玄机。我觉得研究鲁迅的教授们,有时候不妨看看这样的老人的心解,与象牙塔里的高头讲章确乎不同。他的感受与概括力,都停留在知性的层面,有的只是灵光一显,而精妙动人。比如在《短篇短篇》一文里,他写道: 鲁迅先生专攻短篇,他的操作过程我们没法清楚。不过学习长篇,特别是名篇,可以说在结构上,篇篇有名。好比说《在酒楼上》,不妨说“回环”,从“无聊”里出发,兜一个圈子,回到“无聊”里来,再兜一个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层无聊之痛,一份悲凉。《故乡》运用了“对照”,或是“双峰对峙”这样的套话。少年和中年的闰土,前后都只写一个画面,中间二三十年不带一字。让两个画面发生对比,中间无字使对比分明强烈。《离婚》是圈套,一圈套一圈,套牢读者,忽然一抖腕子——小说里是一个喷嚏,全散了。《孔乙己》在素材的取舍上,运用了“反跌”。偷窃、认罪、吊打,断腿,因此致死的大事,只用酒客传闻交待过去,围绕微不足道的茴香豆,却足道了约五分之一的篇幅。 只有小说家才这样谈鲁迅,真是好玩得很。不过这只是技术层面的话题。林斤澜其实更喜欢鲁迅的气质,这气质是什么呢?那就是直面灰色的生活时的无序的内心活动。他不愿意作品直来直去,而是在一个点上开掘下去,进入思想的黑洞里,在潜意识里找自己精神的表达方式。汪曾祺写他的评论时说,其小说读起来有点费事,故意和读者绕圈子,大概是为了陌生化的缘故。比如“矮凳桥系列”,在小说结构上多出人意料之笔,意蕴也是朦胧不清的。这大概受了鲁迅的《彷徨》、《野草》的影响,但更多是夹杂了自己的体味。在一种恍惚不清的变形里,泼墨为文,走着完全与传统不同的路,也是与当代人不同的路。 迂回婉转、翻滚摇曳的审美之风 看多了他的文章,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他对人生的看法有点特别,那就是觉得人的未来的路,是不确切的。他不想停留在确切性里,而是直面不确切。仿照鲁迅的剧本《过客》,他也写了一部《过客》,内容几乎一致,只是对话略有改动。剧本是肃杀凄婉的,但过客的独白饶有趣味。我曾想,在境界上,他还不能超越鲁迅的文本,为什么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作品呢?也许是为了袒露自己的生命哲学也未可知。那篇作品,值得从文本上考量,似乎透露了他和鲁迅传统的关系。在精神的深处,他确是一个鲁迅党的。 但他绝不是在一个精神参照下的鲁迅党。他的理解鲁迅,就是不要成为鲁迅小说的奴隶。因为鲁迅精神与审美的过程,就是不断前行的过程,一旦停下脚步,生命就终止了。所以他说: 鲁迅先生塑造的典型至今高山仰止,他是从这条路攀登艺术顶峰的。不过这不是惟一的路,过去曾经为我独尊,总是第一还不够,非要弄成惟一,作茧自缚。艺术的山不是华山,是桂林山水。 他谈论鲁迅的时候,多是在现代语境或者与另类的作家对比里进行着。在讲短篇小说的技巧与境界时,常常和沈从文、老舍这样的作家互为参照地来谈,别有意味。他十分喜欢汪曾祺,两人交往之深,已成佳话。但他和汪氏走的是不同的路。汪曾祺弹奏的多是儒家的中和之音,而林先生则是幽思里的颤音,直逼精神的暗区里无序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喜欢迂回婉转、翻滚摇曳的审美之风。如果说汪曾祺和王维略有相近,那么他无疑带有李商隐的调子了,虽然他们并不是王维与李商隐。林斤澜的审美快感多是从古代意味的作家那里得来的,但却没有古典作家的那些儒雅与静谧,倒是和卡夫卡、鲁迅同流了。 敲扣未开启的精神之门 这同流的过程,一个突出特点是一直强调自己的困惑。他一生纠缠的就是各种困惑。比如现实主义流行的时候,他就觉出单一性的可怕,总在自己的文字里流露出叛逆的东西来。一般人写“文革”,声泪俱下,他却进入精神变形的思考里,搞的是古怪的断章。他虽然强调艺术创作要靠天籁,但却一直对未开启的精神之门有敲扣的意图。《隧道》一文就写出卡夫卡、鲁迅式的感觉,在一种荒诞与怪异里,自嘲己身。阴阳两界之间扑朔迷离的隐像,交织在作品里,有着几丝冷意与无奈。世间万物都在一种曲线里闪现着自己的姿容。林斤澜大概觉得,在直线里不能表现本真,曲线才合乎自己的目光。鲁迅式的思维给他的益处是,常常从表象看到相反的东西,不愿意被外在的东西所囿。比如谈到李叔同,人们说他完全超尘脱俗,可看到其死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字,他就说“我相信那是真实,我佩服那是真实的高僧。悲欣也还是七情六欲,写下来更是要告诉世人,对世俗还有话说。”一次议论到对知堂的评价,谈到孙犁的观点,他就很是不解。孙犁说知堂这样的附逆之人写不出冲淡之文(大意),林先生却承认在知堂那里确实读出了冲淡。林先生很尊敬孙犁,但此处却各自东西,不一样了。他对世人的各种观点不都盲从,相信的是自己的感觉。许多作品就写恍兮惚兮的意象。也许人们说那里有些混乱,过于晦涩,是非逻辑的。可是他认为真的世界不是语言能涵盖的。与其相信概念,不如认可感觉。对小说家而言,有时候飘忽不定的感觉才是作品之母。 晚年的林斤澜思想活跃,没有一点道学气。他那代人没有道学气是大不易的。原因在于读懂了社会这本书,和鲁迅的思想越发共鸣起来。鲁迅对他的影响,我猜想是人生观的因素第一,艺术理念第二。他赞佩鲁迅的小说惜墨如金,从不漫溢思想,自己呢,也恪守着这个原则,安于小桥流水,从不宏大叙事;他欣赏鲁迅杂取种种的开阔的视野,自己在笔耕里也不封闭己身,总在找突围的办法;他羡慕鲁迅笔下的谣俗之调,以为未被洋人的韵致所俘,找到了本土的表达式,自己多年来也学着从故土语言里生出意象。鲁迅给他最大的影响,大概是睁了眼睛打量世界,不被幻影所扰,强调的是思想的真与艺术的真。那篇回忆老舍之死的文字,含悲苦于斯,和巴金的文字庶几近之。他写过一篇散文《说癔》,在文本的背后响的就是《狂人日记》的声音,不乏智性的闪光。在记忆的打捞里,他从不回避苦涩,而是直面苦涩,咀嚼苦涩,其间亦不免残酷之色。既不回到老庄的世界自娱,又不和流行的东西为伍。思想与文字都保持了鲜活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的那些东西不过文坛小草,失败的时候多,可是那是自己园地里的东西,杂花生树,也不是不可能的。 原载:《北京日报》 2009-04-21 原载:《北京日报》2009-04-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