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和陈子平博士一起吃饭,说起一桩往事,我大学毕业留在苏大中文系,上过几天文艺理论的课,那时我偷偷地对他们说,文艺理论是没有用的,想不到我这么一个本分老实的人,也会说这样的话?想起来必定是上文艺理论课上得不怎么样,才只好这么说了。一晃,这句话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如果再来念文艺理论这本经,那更是自找没趣了,所以今天说的,不是理论,只是自己的一点体会,谈三个问题。 反常规的写作意图在写作中的遭遇 这个题目是借来的。去年在《上海文学》发了两个短篇,有个栏目“月月小说”,每次都要配一点评论的内容,陈思和请了上海几位大学里的文学评论高手,由杨扬主持,对这两篇小说进行了剖析,他们用的题目就是这个题目,我觉得他们谈得挺有道理,题目也特别能说明问题,借来一用,不应该有什么版权纠纷吧。 就从这两个短篇中的一个说起,《在街上行走》,写一个收旧货的人,收到一些旧的日记,想找到主人,但找不到。丢失日记的是一位已经去世的老人,他的子女想替他把日记出版出来,但少了其中的三年的内容,是被不识字的保姆卖掉了,就登报寻找,书店店主虽然也看了当天的那张晚报,但没有注意登在中缝的这个启事。店主去世后,他的店被儿子继承了,听从女友的建议,改成了服装店,但因为父亲留下一些旧物旧书,儿子舍不得丢掉,就在店的后半边辟出一小间堆放旧物,后来服装店开不下去,出租给人家做房屋中介,房屋中介的经理,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买到一套新出版的旧时日记,但是发现其中缺少三年的内容,书中说明,这三年的日记弄丢了,一直没有找回来,房屋中介的经理觉得怪可惜的,但却不知道这三年的日记正躺在他的办公室里边的那间小黑屋里。最后结束是回到了前边,那个收旧货的人,当时因为卖了日记,得了个好价钱,就去洗头房找洗头妹珠珠。六千字,写了八个人物,八个人物没有一个有名字,也没有一个有性格征外貌特征等等,好像什么也没有。正如复旦大学的王宏图教授说,这是小说的大忌,或者说是传统小说的大忌,小说就是应该把人物写好写透,一个六千字的短篇里塞进这么多的人物,能成为好小说吗?如果问我自己,我也许无法回答,但是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因为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就是这样面对生活考虑问题的,客观的生活经过我的主观过滤后,出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不习惯把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大起大落直接地写出来,当然也不是不想写,恐怕更是因为不会写。不会这样写,就可以那样写,写自己会写的和喜欢写的,把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大起大落放在平淡和日常生活背后去写。但从读者来说,可能就很对不起大部分的读者,他们可能读不到作者自以为的那种隐藏在背后的戏剧性和震撼力,他们不能满足点到即止的这种不痛不痒的状态,他们要过瘾,你偏不让他们过瘾,这不是有意和读者过不去么。看我的一些短篇,有人觉得明明有好多想法,有好多可能的神秘和可能的激动,但最后都没有,自始至终保持一种低调,就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怎么会是这样?其实我是知道的,是我写的时候有意这样写的,是我不要让读的人提起精神,想让读的人悠着点,含蓄着点,内敛着点,这是我的艺术走向,我明明知道要有惊险才能唤起读者的好奇心,要大苦大难大悲大喜才能震动人心,但是,到了该激动人心的地方,我又控制不住地将它压下去,扼杀了,该哭的时候不让人家哭,让该笑的时候不让人家笑,有时候想想自己这只手,也是够残忍的。所以,我知道大部分的读者恐怕不会认同这样的小说。关于这一点,华东师大的杨扬教授是这样说的:这样的创作如果不怀有某种艺术分析的期待,假如不是定下心来细细阅读,那是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的,没有轰轰烈烈迅速抓住人的故事,但作者不是随意而行,而是别有作为,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小说写作戏剧性效果容易获取,而摒除戏剧性因素之后,还能感人的方式却很少受到人们的关注。这一路小说技法的作家,大概是不可能大紫大红的,他们只能维持在某种阅读维度之内,不可能是流行的。他又说,我想范小青是不会太在意这些的,她会坚持自己的这种写作方式,一直写下去。以一种低调的方式生活、写作,对一个作家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我觉得倍受鼓舞。但说到底,一个人写作,总是喜欢更多的人叫好,至少作品发表出来会有人跟你说话,有人对你有评价,哪怕是骂一两声。如果无声无息,无风无浪,你的心里就难免嘀咕,要不,就是怀疑自己的路走不走得下去,要不,就是感叹识货的人太少,因此而愤愤不平,心态受到影响。这就又回到了题目,“反常规的写作中写作的遭遇”,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确实就是一些反常规的小说,前面我说有意和读者过不去,那是开玩笑的,像我这样一个人,那么的循规蹈矩,生活中不反常规,与人和睦相处,怎么会有意跟人过不去呢。我也常常警告自己,不要走进艺术的死胡同,也有大刊物的名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你的文章太疏淡了,我们没有办法,现在都要来一点油盐酱醋的。于是我就准备了好多油盐酱醋又统统派不上用场了,怎么加也加不进去,硬加进去就倒了自己的胃口,即使加了,最后还是会被自己剔除掉,结果出来的仍然是没有油盐酱醋的淡品。想起十多年前诗人车前子就送我一个外号“蛋(淡)炒饭”,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也没有进步得浓一点。我能说什么呢,把自己抬得高一点,就算是忠实于自己的艺术良心吧。其实心里很羡慕别人,觉得一个人的艺术感受如果和大多数人的审美兴趣相通、相近,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如果只有很少很少的读者能够欣赏你的艺术感受,怎么办呢,是改变自己适应更多的读者还是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这就是困惑。当然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困惑。小到文学,大到整个人类社会,不都是在困惑中前进着吗?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别种的可能和困惑》,从好故事说起,传统意义上的好故事,是有头有尾,圆满的,完美的,一个人的命运,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爱情,历史的沧桑,生活的沉淀,等等,这都是好故事的基本点。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种的可能了呢?前几年,我看了香港电影《枪火》和越南电影《忘情季节》。就觉得特别受启发,《枪火》和《忘情季节》,都是我比较喜欢和偏爱的电影,他们共同的地方在于,在说一些故事的同时,又隐去了一些故事。比如像《忘情季节》,本来是有很完满的三四个故事,却被基本隐去,又将几个隐去的故事穿插进去,这种努力,大大增加了作品内涵和品质,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意识。 我们都说,好的作品如行云流水。基实流水是流不出电影和小说来的,任何东西包括小说,都是制造出来的,刚才我说的那两个电影,它们当然也是制造出来的。可贵的是,这种制造出来的效果,没有丝毫的障碍和疙瘩,它们显得很单纯很简单很质朴,并没有故意地去深藏什么,但确确实实又深藏着什么,生活是打乱了的,没有什么时间和空间的顺序,却又没有制造出来的混乱,一切都很平常自然,所有的感悟与思想,都是在这平常之中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知道什么叫思想,我也有些害怕思想这样的话,其实我的意思,思想这东西,并不需要我们努力地特意地去思想,它是时时刻刻都在我们这里的。我们经常犯骑驴找驴的错误,就是把思想这东西看得太神秘。仍然说《在街上行走》,就有多种写作可能:有收货的外地民工的艰辛,他和洗头妹珠珠的故事,有写日记老人的一生的曲折经历,以及他和他的家人的极具历史感的故事,有旧书店店主外出寻找日记的故事,有他的儿子和儿子女朋友经商和爱恨情仇的故事,有房屋中介经理的生活和工作的故事。这些故事中,都可能会产生惊心动魄和大喜大悲,但是我没有去写那些,或者说,将那些东西分割开来隐藏起来,放在了文字的背后。我常常问自己,这样写小说有没有出路?如果没有出路你还走吗?当然是要走的。 为什么呢?就谈第二个问题: 文学作品的多种可能性 可能又得从电影说起,最近的《孔雀》,大家不知看了没有,我看到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的节目,沈冰问顾长卫——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意好像是,为什么应该激动的地方不让人激动,顾长卫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我的艺术追求,可能我就是这样理解生活和再现生活的(大意)。就从《孔雀》和《我的兄弟姐妹》说起,后者是一部让人流泪不止的电影,而《孔雀》分明就是内敛的,沉青的,就像鸟贴着水面飞行,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但却让人感受到飞得很高很高的境界。我无意评价《孔雀》和《我的兄弟姐妹》在艺术上的成就谁高谁低,这两部电影我都相当喜欢看,看《我的兄弟姐妹》时,我也一样流下了感动的热泪,我也曾一次次地被这一类的作品感动,然后责问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去写?但责问归责问,到了写作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丢在脑后了,留下来的,还是只有自己的艺术趣味。就说到艺术的多种可能性,说到《孔雀》,开始的票房并不好,因为得了奖,一下子好起来,但是即使《孔雀》的票房没有好起来,我们也不能说《孔雀》不是一部好电影。还有贾樟柯的电影,像《站台》之类,像我特别喜爱的台湾蔡明亮的电影,像《你那边几点》、《不见不散》、《天桥不见了》,其中《天桥不见了》只有二十分钟,却是电影中的精品。在《你那边几点》中,男主角曾经在天桥上卖手表,到了《天桥不见了》中,天桥不见了,有两个要过天桥的女人因为觉得不方便,就爬栏杆,违章了,交警来处理,就这点事情,但内涵太丰富了,丰富得让你几乎无法开口评价它。这都是属于前边我说的,贴着水面飞,但飞出了令人咋舌的高度的作品。 不说电影了,回到小说上来,从这一点上讲,我特别感谢汪曾祺先生,是他的小说让我悟到,小说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他的贡献就在于,让小说开始了别种的可能性(我不知道汪先生是有意为之,还是于无意达到这样的一种效果的,我更认为这是与生俱来的艺术感觉,而不是有意为之的)。汪先生的小说,曾经很受到年轻作家的追捧,他使得许多人从封闭式的传统小说道路中走出来,走上了开放式的现代小说之路。 语 言 我很看重语言的功力。我们平时读作品和看电影,常常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判断出一些东西,读了一个小说的开头几行,看了一个电影的开头的几分钟,就决定了你是不是读下去和看下去。我想,在这很大意义上,是语言的作用,小说的语言和电影的语言。 又要从电影说起,有一个电影,叫做《母亲与儿子》,无故事,无情节,无任何进展,甚至很少有台词,一个母亲病重,儿子守在她身边,背着她去野外透透气,又背回来,随时可能要发生什么,至少会有一点进展,或者讲出一个陈年的故事,或者母亲死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始终没有第三个人进来,你希望它发生什么,但是它不发生,你失望了吗?你厌倦了吗?一点也不!一个多小时的电影,靠什么吸引住我们?凭什么说它好看?就是它的语言。 我比较迷恋这样的状态,但我的困难在于,我的对象可能是缺乏诗意的,是很民间、很世俗的,更是很普通的,对我的挑战也正是在这里。汪曾祺有个小文章,大约三四百字,叫《涂白》,写冬天看到人家在树上涂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后来自己在果园劳动了,才知道是为了保护树木过冬,防虫害。就是这几百个字,令我拍案叫绝。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火车》,傍晚了,两个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靠站就停下来,接着再开,最后到了终点站。有些人物上上下下,有些人物始终在的,但是没有什么故事,只有一些琐碎的细小的事件。这些事件,每一个人坐过火车的人都碰见过。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真是有一种痛快淋漓的过瘾的感觉呀。但是我很悲哀地想,大概很少有人会重视这样的小说,因为大家会觉得这样的小说不好看。我也反复地问自己,假如这小说是别人写的,没有故事,或者只是一点点的小事,剩下来的就是罗罗嗦嗦的语言,你会去看吗? 我把这个问题留在这里了。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5 年第4期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