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记》带给我一种强烈的惊艳感,这种感觉想起来和当年读阿来的《尘埃落定》有些相似,这么多年,真的是久违了。我没有期待李亚会写出这样好的小说,也不期待其他的中国作家会写出这样的好小说,它实在“意外”……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还得用力按一下自己的激动,免得它显得像是吹捧:我声明,如果有吹捧的话,那也是出自于我李浩的真心。这是我目力所及的“70”后作家中写得最好的一部长篇,它应当为所谓“夹缝中的一代”赢得尊重。 《流芳记》从第一章“母亲与地球仪”的第一句开始,便夯定了它诗性的、富有魅力的叙述基调:“那天,我在我们家院子里徘徊时,无意间看到母亲高高地坐在花梨高背大椅上,神情快乐中带有几分傲慢。她旁边的檀香木高腿几上,放着那个意大利人前两天带来的地球仪。那个玩意儿五颜六色,看样子遍布神灵,气象神秘,就像一个几万年也猜不透的甜蜜谜语……” 在这本《流芳记》里,有我们当下文学普遍稀缺的、却是异常可贵的“文学性”——这本应是文学的“立身之本”,却在当下遭到可怕的漠视,我们常常以“故事要求”、“读者要求”、“市场要求”的名义,一次次减损和诋毁原来就稀薄的文学性,践踏审美。在李亚的《流芳记》里,文学性始终是充盈的、游荡的、有魅力的存在。如同波德莱尔笔下那个“人口过多”的巴黎,在《流芳记》里,李亚也让众多的人物(甚至也显得人口过多)依次出场,他们的到来如此恰到好处,精彩纷呈,构成了特有的喧哗。他们个性鲜明,能让我们从其中轻易认出“这一个”,但同时,各自又分别背负着象征。我对《流芳记》的叹服首先是来自于李亚的手艺,那么多人物的出场、活动,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繁复的网;如此庞大的结构,李亚作为操纵者实在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他们都在各自最恰当的时间和环境里出现,共同来推动故事和命运。能够有如此的耐心和精心,在这个时代真让人敬重。作为作家,小说的从业者,在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尝试吹毛求疵,有意进行拆解,对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大加砍伐,施以酷刑,被施酷刑的同时还有他的语词,包括“的地得了”——我发现,它们几乎是动不得的,任何的移动都可能会对小说的趣味和魅力造成伤害。这显得是句吹捧,我希望有幸阅读到它的朋友也做一下我做的活儿试试,如果你能说服我更好,因为我对李亚的“精确”有了强烈的妒忌——我曾阅读过他不少的小说,还编发过一篇,但从未有如此的感觉。 在阅读中,我不得不一次次地佩服他的才气,智慧,知识的丰富和操作的精心(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相当狂妄的人,能让我说出此话的作家不多)。 写民国,写抗日战争,写国共的合与分,写一个家族在时代中的起伏命运……在李亚《流芳记》之前,相关的图书(或者更窄一些:相关的小说)如汗牛充栋,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个人性,如果没有强烈的出新出奇,那么这本《流芳记》很容易像一滴水落入到水中,一粒沙被风吹进沙漠——我想李亚对此也有相当的清醒,他之所以在诸多类似题材的作品之后继续在这片矿上开掘,应源于巨大的自信,他知道,自己将要为我们旧有的同类文学提供一个新物种。他做到了。 他把自己的小说创意这样落实在小说中:将自己的“想与说”给予了一个名医家庭,借它的命运展示那段风起云涌、浩瀚飘摇的历史岁月,有足够的复杂,有足够的人性审视。同时,李亚更懂得如何制造“陌生”,知道从小处进入。 从母亲生日宴会进入叙事的《流芳记》在伊初就有着不俗。李亚动用“说书人”灵巧之舌,充分调用夸张和游戏,将历史变成了一段意蕴丰富、指向复杂、错综纠结、趣味横生的传奇。在这点上,他深得莫言先生的真传,却也更为有效和节制。在小说中,谯城灵津渡口战役胜利后,袁司令不断演讲的一节写得风生水起,让人忍俊,有着多味的汁液,在戏谬中揭示着这个人物的多面和自我美化,而插在其中的那只狼狗也相当配合。在“攻与守”一节,惨烈的谯城保卫战在李亚的笔下尽可能地洗净了残酷的血色,他专心于“有趣”,使故事有了别样的风味:卜营长把一支乐队放在城墙上,日军的炮弹一落空他们就演奏欢快的曲子;“油条刘”在城墙上支起油锅为战士们炸油条,飞机贴着他的头皮飞过疾风把他的草帽掀起掉进油锅里;袁司令让二哥去找封紫芳制造风筝以吸引日军飞机的火力,而这一命令的结果,却让二哥遭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艳事……李亚的笔,伸在被阐解无数次的历史的褶皱里,勾出的是传说,是传奇,是更为真切的历史本相。 《流芳记》里的父亲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他在小说的第二节上场,明显,李亚在这一名医的身上有着温暖、痛切、理想化的寄予,那种寓言化的倾向也相当彰显。父亲身上的中学传统和西学经历,“救人”的责任感,在诸多事件中的应对态度,还有那份从骨子里带出的超然……从他出场开始,我就臆测他可能的命运,却又怕它真的出现。小说中,父亲被安排去了德国,享受着精湛的医术所带给他的尊荣,当他重返故乡的念头在临终的岁月强烈起来时,“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再次长途跋涉了,他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撒泡尿都得要人扶着才行。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彻底放开手里的那朵芍药花,并且眼看着它在自己日益浑浊的视野里消逝而去。”李亚有意淡化对这一事件的感吁,但,它存在着,一旦你停滞一下,感吁和思想的力量就一层层地到来了。至于其他人,无论是强梁二哥、地下党大哥、袁司令、九灯和尚、熊梦之、葛九章、陈竹竿……这些个性鲜明、行为秉异的人物都分担着某种寓言化的厚度。李亚让所有的思想和寓意都做了很好的埋藏,如果不做慎思,单单传奇就足够吸引——这是我应当学习的优长。 叙述者,“我”,小说中说他作为一个自由的幽灵,“游历四海,上晓天文,下通地理”,充当着人类记录员的角色,“飘荡在空中,俯首观望人世间的沧桑故事,有的大气磅礴,有的细若琴弦”——这种方式也许并不是李亚的独创,但这却是叙述这个故事最佳的方式,能让他得以充分腾挪,给予他叙述上的不羁和快感。读到兴奋处,我也能感觉李亚的自得,他的神采飞扬。这个“我”,像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的小小奥斯卡,他们的存在给予写作者的,是张力,是不羁,是快感,是神采飞扬。它,在我看来首先是写作者自己的,当然这一切,都可与阅读者一起分享。 这部满溢着魅力的书可说处还多。我想,我们应当对阅读它的人有充分信任,他们自己会将镶嵌其中的珠玉捡起。我所做的,只是对某些“点”做先期的确认而已。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14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