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应松的众多短篇小说中,《太平狗》是一篇比较独特的作品。这篇小说叙述了一只狗追随它的主人从神农架的家乡到汉口然后回到神农架的生命旅程,这一独特的叙事角度值得我们从叙事学的角度来审视。 一 从故事层面来说,《太平狗》叙述了一个非常平俗的故事,故事有两条叙事线,一是太平狗从神农架到汉口再从汉口到神农架的生命历程,另一条则是太平狗的主人程大种从神农架来到大城市汉口最后客死他乡的生命历程。从叙述层面看,程大种从神农架到汉口客死他乡的叙事既是弱化,也是衬托。 作为一条狗,太平狗具备了狗的优秀品质,它是“神农架的纯种猎狗,……通红的鼻子,从小就很好看,腿长,眼像镀了层金子似的,炯炯有神。……它就是一百把安全锁,所以就取名太平”[1](下文凡引作品,均与此处同出一部作品)。太平狗从神农架来到汉口只是为了跟着它的主人,“几百里地,离家已有几百里了,它就这么在汽车的屁股后头跟着?”主人试图把它撵回去,“可那狗不服撵,一脚踢去,踢走了两步,又依依回了头,还向你摇动着诌媚的尾巴。”当主人“操起路边小卖部门口的一把锹,劈头就照狗砍去。”太平狗“发出悲恸的惨嚎,爬不起来了。……狗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了,……岔开四条长腿站起来,平衡了一下身子,用舌头舔了一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泡”又向主人撵去。显然,小说的开头的这些话语在向我们叙述着太平狗表现出的对主人如何忠诚的品质。 到了汉口,太平狗的主人程大种受到了所有人的冷遇,包括他的姑妈,“寒冷和凄伤此时像双剑刺穿了山里汉字。他惟一可以抱着的就那条狗:太平,被他几乎置于死地的狗。现在,太平是他惟一的亲人,是惟一散发着神农架深山丫鹊坳家中气息的东西,它的那从肚子里发出的温热在一阵阵安慰着程大种,并且,暗暗帮他抵御刀割般的寒冷和心酸。”这段话语也在向我们叙述着太平狗与主人共渡患难,也是在进一步强化着太平狗的忠诚品质。 “太平在没有弄清这一切的时候,就被主人程大种带进了一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太平本来看着程大种与范家一在争钱的,不知怎么就被关进了一个大铁笼子里。……太平关进了大铁笼之后,它的主人程大种连看也没回头看它一眼,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段话语应该是叙述者设置的又一个情节,这个情节是通过太平狗主人的负义来考验太平狗的忠诚品质。当太平狗逃出了铁笼子之后,“有一个影子、一种气味正向它招呼,那就是主人程大种,狗的本性使它没有能力恨抛弃并殴打了自己的主人,它依然要向他的气味走去。……狗的一只腿骨外露了,白瘆瘮的,可狗还是靠着这可怕的伤腿行走,终于找到主人。主人给狗包扎,给它清洗,看着它,泪水哗哗流个不停。”这段话语表达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叙事意义,那就是太平狗以它的始终如一的忠诚品质感动了一直负它的主人,也感动了读者。 可是,叙述的行为并没有因此终结,太平狗的主人程大种的死给太平狗的汉口之行划出终点,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太平狗回归神农架的起点,“‘故乡!……’它在心底里大声说。它喊。……在川、陕、鄂交界的那一片山冈上,……还有一种更淳厚亲和的气味,不是这儿死亡的冷漠气味,那气味突然从很深的地方泛了出来,还没有死去,它蛰伏在太平的心灵深处。那气味使它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切;那气味拉拽着它,牢牢地栓住了它,让它不可遏止地带着坚定的步伐,向那儿走去。……它走着,走着,已经不是一条狗,是一个行走的魂。”这一段叙述话语才使整个故事的叙述行为得到了升华,至此,整个叙述不再仅仅只是叙述一只狗从神农架到汉口的行程,也不只是叙述这只狗对主人如何地忠诚,而是通过这些故事这些情节来营构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回归主题。 《太平狗》叙事的最表层是显而易见的生命本性的回归。作品从太平狗的角度,“你吃着骨头,你身子暖暖的,没有从早到晚的无望行走;你在森林里狂吠,捕食着毛锦鸡、野兔和竹溜子;森林滋养你,让你豪气冲天。……赶山狗的生命本应该是这样的啊!为什么在城里无法狂吠和奔跑呢”这段话语与其是叙述太平狗的困惑,不如被看作是太平狗生命本性的叙述,作品里的太平狗在神农架的“森林里狂吠”等就是它的本来生命状态,于是,当太平狗离开了神农架的森林就意味着离开了它本来的生命状态,所以,在汉口的铁笼里,“太平猛然发现自己已变得不可理喻残暴无情了,它变成了一只野兽,不是来到城里,而是没入了大荒。可这分明是城里。”显然,“不可理喻”是对它偏离了本性的生命状态的疑问的思考,以及对回归它的本来生命状态的希冀。 如果说回归故乡的呼唤在《太平狗》的结尾分外耀眼,那么,自然的回归的展示则在作品里是没有一处明示,但是却无处不在。从空间而论,整个作品的叙事起点即情节的开端就在神农架,而情节进行的重心汉口是一个与神农架迥然相异的叙述指向,既是都市又是文明的代码,不妨这样解读,神农架的森林、大山、以及人的淳厚亲和等是生命的自然状态,而作品里汉口的街道、马路以及人的亲情冷漠等则是生命的非自然状态。综观全篇,从生存的活动空间而论,太平狗的活动空间简单概括就是从神农架到汉口,再从汉口回到神农架,而它的主人程大种则是从神农架到汉口。于是,太平狗以及它的主人程大种从神农架到汉口的空间转换,象征着从生命的状态转换到非自然状态。太平狗从汉口回归神农架,“九条命已经用了八条,还有一条攥在自己手里”,代价巨大,但终归回归到了自然状态。这一叙事给我们以振馈,无论是人类世界还是人类之外的世界,偏离自然状态的现象是无时不有,而回归自然状态的努力也是无处不见的。 纵观全文,对生命本性的回归当然不是这篇小说的终极叙事,文学的魅力在于,作品的话语是来自创作者的心灵诉诸欣赏者的心灵。于是,《太平狗》的叙事就水到渠成地从现实的外在的感性的生命本性的回归过渡到内在心灵的回归的呼唤。或许,心灵的回归在《太平狗》的叙事里只是冰山一角,“那气味突然从很深的地方泛了出来,还没有死去,它蛰伏在太平的心灵深处。那气味使它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切;那气味拉拽着它,牢牢地栓住了它,让它不可遏止地带着坚定的步伐,向那儿走去。……它走着,走着,已经不是一条狗,是一个行走的魂。”在这一段叙述话语里,有两句话赫然醒目,“它蛰伏在太平的心灵深处”和“是一个行走的魂”,只有这心灵的呼唤才能使太平狗能够“跟着飘渺的主人,跟着云端的呼唤,在星星的指引下,嗅辨着若断若续的来路,向回走去”。心灵的回归无疑是超越了太平的叙事,这是一种人格化的叙事,正是这种人格化的叙事把太平的叙事引向人的心灵,呼唤现实里太多太多的程大种们找到心灵回归之路。 二 其实,在文艺作品里蕴涵回归的主题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创作现象,但是,《太平狗》的独特之处在于作品的叙事角度。对于《太平狗》的叙事角度的关注是一个可说又难说的命题。 当读者读完《太平狗》,任何读者都能够发现,作品里的大部分叙事是在太平狗的眼中展开的,如,“这神农架赶山狗太平趴在楼梯口那个露天平台上,费了好大劲才清醒,一看是异乡世界。”对于“异乡世界”的认定当然是太平的叙事。再如,“主人的如此凶残让它闻所未闻,至今还大惑不解。……主人为何没有一点笑脸?为何睡在桥洞里?为何在城里吃点东西喝上一口水有那么难?”这里的困惑毫无疑问是发自太平,也是太平的叙事。还有,太平关进铁笼里的叙事、太平在汉口挣脱牢笼去找主人程大种的叙事等,这些叙事角度应该是比较直观的狗眼看人类世界。这种角度的叙事效果是显著的,借太平狗的眼和思维写出了作为都市的人类世界的冷漠、倾辄和无情。同时,也展示了人类失去了自然本性之后的状态。从人类的视角叙述人类的生存状况与从非人类的视角叙述人类的生存状况,这两种叙事在审美上差异是显著的,从太平狗的角度叙述这个世界,特别是从太平的视角对神农架和汉口进行比较,令读者耳目一新。尽管整篇小说的叙事者比较杂多,但是,多数的叙事都是发自太平。 太平作为一个主要叙事者是这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最重要的看点和亮点。 然而,当我们读完《太平狗》后,再细致地反观作品的叙事,我们也不难发现,作品的叙事者一直在游移着,有太平狗眼里的叙事,也有程大种眼里的叙事,还有随时出现的人物形象的眼里的叙事,更有作品里形象之外(如作品末尾报纸的叙事和我的叙事)的叙事。这种似乎是充满流动感的叙事角度让我们难置一评,这种叙事破坏了作品视角的一致性?这种叙事充分体现了自由性还是随意性?概而言之,这种叙事利弊共存。其实,在偏重故事内容的中国人的小说审美视野里,叙事只是个技术问题,决非审美问题,因为,这种叙事没有影响到小说《太平狗》的审美欣赏,它只是触及创作的严谨。尤其是对于小说的故事欣赏来说,好故事可以障蔽某些不太好的讲故事技巧。但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太平狗》的叙事者不断变换是弊大于利,看似信步而至的作品结尾的两个叙事者的出现,特别是“我”作为叙事者的强行登场,这种如同蛇足的随意的叙事冲动破坏了整篇小说叙事的完整性和畅快度,也破坏了整个故事的韵味。 整体观照陈应松的小说,写神农架题材的小说最引人注目。这一组小说至少有两个方面的一致,一是神农架的象征性叙事回味无穷,一是叙事技巧的严谨性略显不足。前者能够充分展示创作者对于宇宙人生的宏大视野和现实生活的深邃思考,而后者或许会制约创作者的对以往作品的超越。正如小说《太平狗》,作品里既有让我们回味不尽的主题内涵,也有差强人意的叙事混乱。我们期待着作者更完美的艺术跨越。 注释: [1]陈应松著《陈应松小说》,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年。 (李迪江:长江大学文学院。)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6期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