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认为,对名著进行改写、重写或续写、补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甚至是一件冒险的事。因为所谓名著,它不是作家自封的,也不是几个同气相求的人捧起来的,自然也不是选家们选出来的。它是经过长期的历史筛选和历史的考验出来的,并且是为无数人所认可了的。这,没有很高的艺术水平,没有独到的艺术创造,没有独特的艺术贡献,是不行的。一部部名著其实就是一座座山峰。要在这山峰上垒山,实在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翻翻中国的文学史,那些对《水浒传》,对《西游记》,对《红楼梦》的补写、续写和改写的书,有哪一部是成功的?不都属于狗尾续貂之类吗?与其纠缠于既有的名著、何如另起炉灶自铸新篇?不妨试想一下,那些改写、续写、补写名著的先生们,如不在既有的名著里讨生活,而去叙写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中国的文学史恐怕会多几部优秀的作品呢?拿俞万春来说吧。他写《荡寇志》做翻案文章,竟然花了二十二年的功夫,书还未来得及修饰和出版就死了。他的儿子俞龙光又作了润色之后,才刊布于世结果怎样呢?这部书,虽然如鲁迅先生所说,‘’在纠缠旧作的同类小说中‘是’佼佼者”,然而由于其思想的顽固保守,却落得一个很不好的名声。作者想抗衡《水浒传》、消得《水浒传》的影响,结果非但消抖不了,抗衡不过,反而在刊印时·改名为《结水浒传》还得借《水浒传》之名以附之。以俞万春的才气和笔力,以他的严肃的执著,如果将写《荡寇志》的时间和精力,用于结撰一部感于其心灵的实生活的书,那虽不好说一定会成为千古不朽的名著,但至少不会落得像《荡寇志》那样的坏名气。然而鬼使神差,竟使他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写了一部挨骂的书。个中的因由,实在耐人寻味。 正是基于上面的认识,使我对海诚的《新西游记》曾产生过怀疑,并为他花费八年的心血重写《西游记》担着心思。我怕他重蹈前人的覆辙,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前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将《新西游记》列入《探索丛书》出版了。这说明它有其出版的价值。与此同时,台湾的一家出版商也将它出版了,这说明《新西游记》得到了海峡两岸出版界的认同。据说香港也已决定出版。吴承恩的《西游记》,各地书店随处可见,《西游记》的故事,更是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在这种情况下,大陆与港台三家出版社竞相出版海诚的《新西游记》,这不就说明《新西游记》有其独立的价值吗?于是我的一颖悬着的心就落下了一半。但我心中依然无底。等到将《新西游记》读完,我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新西游记》不但也象《西游记》那样令人爱读、而且还颇能引发人们对历史与现实的思索。它虽然还不能说《西游记》这座山峰上的山,然而却可以说《西游记》的现代版。 说《新西游记》是《西游记》的现代版,是因为它在几个重要方面打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印记—— 第一,它为《西游记》注入了丰富的现实和历史的内容,使《西游记》所描写的天国更逼近于人间,使幻想的世界,虚拟的世界更逼近于真实的世界,实在的世界。同时使幻想的真实,更逼近于实在的真实。第二,它将《西游记》里的神魔普遮地人化了,将佛俗化了。应该说,《西游记》里的神魔也是有人情味的,唯其有人情味,它才能与读者的心灵相通,产生心灵的感应,也才能引起读者的喜爱。但《西游记》对神魔的人化是不充分的,不完全的。比如观世音,就只有神的心肠,神的慈善和对众生的“普渡”,却没有人的情欲,自然也没有人的心灵的矛盾与痛苦。观世音是纯粹的神,是神的理念的化身。《新西游记》则弥补了《西游记》的这一缺陷。在《新西游记》里,观世音既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是神,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是人。是人神一体。不光观世音,在《新西游记》里,那些神佛仙魔们,也都进一步人化了。他们都在为权为色为财而拉帮结伙,明争暗牛.使权弄法。天界也如人间,神佛仙魔也如各色人等-一人的幻化,人的虚拟(注入人的希冀与理想的幻化与虚拟)。第三,《新西游记》对唐僧师徒四众的描写更性格化了。这主要表现在对沙和尚和唐僧的描写上。在《西游记》里,沙和尚是完全没有性格的形象,唐僧虽然有点性格,但也单调得很。在唐僧的性格中,除了禁绝一切女色虔诚于宗教和痴愚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内容。唐僧是人,然而却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没有人的丰富的心灵世界。唐僧,他不过是虔诚圣僧的图解。对于这两个形象,《新西游记》都作了重新设计。一是赋予沙和尚以独特而又鲜明的性格,把他写成两面三刀,妒贤嫉能,耍阴谋施诡计,卖师诬友的势利小人;二是赋予唐僧以普通人的七情六欲,特别是突出写他在女色面前那种僧人与常人混杂在一起的矛盾复杂的心态,唐僧作为僧,他力戒女色;作为人,他又悦女色,近女色。他终于为女色所动。在痴情女子祁红的裙下破了戒,犯了天条。他也因此受到了独赴灵山独历劫难的惩罚。《新西游记》对这两个形象的重新设计,不仅使唐僧师徒四人都性格化了,而且也使取经路上所遇的困难更加复杂更加切合实际了。《西游记》写唐僧在取经路上所遇的八十一难都是外在的。师徒之间虽时有磨擦,但还构不成取经的障碍。至于唐僧的心灵,更没有任何障碍和困难,自然也没有心灵的艰难历程。这是不真实的。这是《西游记》的最大缺陷。《新西游记》则在这方面作了一定的弥补。作品不仅写了取经的外在困难,又写了唐僧本身的障碍-一灵与肉的障碍。但《新西游记》依然没有从根本上克服《西游记》的这一最大缺陷。《新西游记》主要是从情欲和性爱方面去写唐僧心灵的矛盾与痛苦,而对于取经路上所遇到的许多艰难与困苦则还没有在唐僧的心灵里掀起狂涛与波澜。这既影响了对主题的深化,也影响了对唐僧性格的深化。17年的漫长岁月,万里迢迢的漫漫长路,其所遇到的难以逆料的无数的艰难与险阻,怎么能不在唐僧的心灵里掀起狂涛和巨澜?怎么能不引起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与斗争呢?唐僧能够完成取经大业,这没有钢铁的意志,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超凡的智慧,没有矢志不移的精神,是不可想象的。取经的艰难历程其实是两个:外在的与内在的即客观实在的与主观心灵的。海诚如能在展示外在的艰难历程的同时,展示唐僧主观心灵的历程,那《新西游记》也就更新和更有意义了。可惜作者在写唐僧破戒以后独赴灵山独历劫难时却草草结束了!第四.变化了师徒四僧的结局。沙和尚告密有功成正果,升入了天界,猪八戒回高老庄去了,孙语空回花果山T,唐僧则终老于整理和翻译佛经。这个结局,虽不同于原著师徒四众皆成正果,然而却更符合他们的各自性格和志趣。“性格即命运”,罗曼·罗兰的这句名言,正可以解释《新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四众何以会有如此不同的归宿。 由以上四点可以看出,海诚是以人性的观点和从人的实在关系的角度来审视《西游记》和重写《西游记》的。因为从人性和人的实在关系出发,这就使他看清了《西游记》缺什么和应该补什么。因为从人性的观点出发去重写众西游记》,他就在神的身上注入了人的东西,在神性里面注入了人性;因为从人的实在关系出发,他就在神的世界里面发现了人的世界.注入了人的世界、在神的关系中开掘出了人的关系.在神幻的领域里展示了社会的内容,历史的内容。《新西游记》的‘.新”也主要“新”在这里。至于在结构上将原著前后两个部分结构成一个更为内在更为有机的整体和在语言上于保留古典白话韵味的基础上吸收大量还活在当今老百姓口头的话语,虽也表现了作者的匠心独运,但与前者相较,终属次要的。 总之,海诚对《西游记》的重写是成功的,他八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其成功的关健就在于给《西游记》注入了新的思想和新的观念一人的自由和人的解放。应该承认,这种思想观念,在《西游记》的前七回已有所表现,在孙语空的身上更是集中地寄托了人性自由的思想。但也应该承认,《西游记》里的这种思想是不自觉的。不彻底的,更未能贯彻始终。而这种思想则是海诚的一种自觉的追求,并且成为《新西游记》的一条贯彻始终的线,甚至可以说是《新西游记》的灵魂。《新西游记》对性的描写,对唐僧近女色的描写,对唐僧师徒四众结局的改写,都是由于这种思想所生发出来的。如果没有这种思想的支撑,《新西游记》也就不成为新《西游记》7。由此又使我回到文章开头的话题。时于名著,不论是改写、续写或重写,如果没有超越前人的思想,是决然不会成功的。明清两代人,对《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的各种续书之所以不成功,关健就在于他们没有超越原著的思想。有的甚至用比原著落后的思想去续写或重写原著,那又怎么能够不失败呢? 原载:《小说评论》1998年第3期 原载:《小说评论》1998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