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接触《蛇》,你会惊讶于它的叙述风格竟会是如此的沉稳、凝重、节制。题材自然是特殊的也是重大的,作者却没有摆出一付控诉的激烈的架式,心态难得的出奇地冷静。 在不动声色中,自有彻骨的冰凉向外绽放。看得出作者极力抑制自己情感的努力。但越往后倒是随着事件迭生,情节紧张,节奏加快,最终是内在的激情之火将外表的冰层融化。 但作者并不想随意放纵,而是适时地带点自我强制性地予以收敛。于是,我们阅读这部作品的整体感觉:开头轻拢慢捻,舒缓平稳,却是在从容不迫中暗藏杀机;中间则急管繁弦,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时常露峥嵘;在结尾作者却将笔轻轻一转,又回到原来的冷峻低调之中。收放自如,缓急有度,显示了作者很好地驾驭控制题材的本领。 巧妙出彩的情节,环环相扣的布局结构以外,富有感染力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细节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系在腰里的冰凉的蛇卷,龚教授不慌不忙地吃草,晒日光洛,大水与“孤岛”连接的那条水线上的蛇阵,使作品产生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作者自始至终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在达成什么目的。 又不无谓地放纵自己,恰当地运用技巧。给人的感觉是,作者不是在那里做小说,而是生活已经形成了故事,只需他出面把它写下来。这是成熟老道的作派。 第一人称的使用,加上切近的逼真的描写,几乎让人感觉不到虚构与想象的成分,具有一种惊人的亲历的真实性。再加上“我”有时也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声明“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任别人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事,”更给人以置身其中的真实感受。 惊人的写实效果的实现,并没有损伤小说高超的艺术水准。除了它那精萃凝炼的语言,深刻丰饶的思想,血肉饱满的人物形象,对生的极端渴求构成了情节延续的张力。在那个没有物质更没有精神的“御花园”,只有求生的本能点燃生命之火,将生命燃出亮丽的火花。 “御花园”是一个相对自由,宽松的所在,超出了历史、社会等外部环境的局限。人的本性、本能乃至本质的东西就易于显露出来,更能充分自由地展示自我个性挖掘人性只“御花园”是一个很好的框架,一切的故事与情节便有了依托,具备了展开的合理性。 一次次将人物置于紧张的境地,而且是愈来愈急,愈来愈不可收拾;从断炊强握,过期无粮,不得不吃蛇吃草,陈涛被蛇咬,洪水泛滥,蛇围窝棚,断水,找蛇,“我们象走进了一个生死迷宫,刚找见一条生路,又随即被堵上”。情势越来越急,节奏愈来愈快,情绪也愈来愈躁。而又一次次巧妙地解围,每一次的转折都具有不可预知性却又基于充足的理性与逻辑性,显示了作者会讲故事的高超本领,使作品本身具有了极大的阅读吸引力。而且,每一次的“柳暗花明”无不是人的智慧的胜利。 它有力地宣告了人是天地间的圣灵,人总有活下去的办法,只要他想活;生的欲望有多大,那么存活下去的可能就有多大。生活将人逼人绝境,而人却总能从绝境中奋起。“活下去,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我们活着不是为了今日,是为了明天。”作品呈现出一种昂扬向上的乐观精神,充满着对生命的礼赞。 在一切都不可理喻的时代,也许只有反映本能的人的身上的动物性更能说明问题:要么体现人的尊严与神圣性;要么映照出人的鄙下堕落。那么蛇的设置就非常成功了。蛇真可算一个“透视人性和诊释历史的精灵。”首先使题目具有了神秘性和象征意味—一个怪诞而有趣的问题容易引起人们欲探究一番的兴趣。而三个人对蛇的三种不同的态度正反映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在这里蛇已经不是一个食物不食物的问题了,而是体现精神与操守的试金石。蛇也就具有了一种象征的寓意。其实生存本身并没有错误,求生是人与一切生物的本能,但是,问题在于如何生存,如何活下去,这里面就有了高下的境界之分。特别是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境界。按说陈涛也算不上是那种卑鄙邪恶之人,但他那太过灵敏的政治嗅觉,太过急迫的表白,功利性太强的馅媚讨好,太识时务,太懂得适者生存,不光以蛇为生,还作为礼物进贡,作者对他微妙的讥讽就出来了,作者的高明就在于他在极细微之处通过人物自身的动作言辞泻露出作者对之的情感倾向。 老宣这个形象,也就是“我”可以说最怕蛇,一听到蛇便毛骨惊然,“如果让我在所有生物中举出最惧怕的一种来,不是狮子,不是老虎和狼,而是蛇。”“所以我不敢想象自己去靠近一条蛇,捉拿一条蛇,更不敢想象能用手杀蛇和张口吃蛇。”但是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情境下,人却连怕的权利都没有了,保有怕的权利—也就是保有尊严与体面,却是以失掉生命为代价的。无法尊严地活,这是最大的痛苦。当“我”得知在昏倒时被陈涛喂了蛇肉的而恶心欲呕时,陈涛朝“我”大吼一顿“你以为你是个人物吗?你以为你是谁?—看把你高贵的,把你忘乎所以的,我给你提个醒,你他妈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犯人,是一条关在笼子里的狗,快饿死的狗!”这是对那个时代对人性的摧残与栽害的深刻的揭露。“我”最终“变节”与食蛇人陈涛为伍。这既是为了生存的妥协,更是晚节不保者的悲哀。在这种非此即彼的别无选择中,只有龚教授坚持下来了,经受住了考验,死也不吃蛇;而且自始至终不乱方寸,时出包含真理的奇谈怪论,不失哲人作派。且永远不放弃努力放弃希望,他说“只要努力就会绝处缝生。”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给同伴以生的希望与信心。这样一种毫不妥协坚持到底的品质,闪耀独特的人格魅力。所以龚教授这个人物就显得特别高大,特别神圣,特别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向日葵般朝着太阳的日光浴,一口一口地安静地不慌不忙地满嘴绿沫翻滚的吃草的过程,一笑露出一嘴绿牙,肿得变了形的明亮的身体,给人怪异荒诞的感觉。象一幕幕感人又让人无限辛酸的镜头定格在人们心头,永远难忘。他的躯体随风而逝,他的生命却与日月同辉。 “生存不是一切”“人为了生存,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这是龚教授对生命真谛的理解,也是作者义正辞严的宣示。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1期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