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时代背景是世纪交替,动荡嘈杂的大众文化带来随处可见的艺术快餐式消费,随潮而动的时尚创作令人眼花缭乱,在传统圣洁的艺术小说领地,艺术也明显更多了庸俗的色彩。譬如,在多如牛毛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所谓的人性揭露的阴私小说、个己私生活坦露的新新人类小说、梦幻般构造的莫名其妙畸态环境的虚拟小说等,大模大样地纷纷占据艺术阅读的天地,不由人不发问:这是人类精神力的进步还是美好的退缩?艺术当然要伴随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一切艺术创造从根本上都理当朝着让人的精神美感更加丰富、使审美成为人的生活重要成分方向去努力。于是,我们不能不赞叹那些不为时尚所动、依然执著于艺术美追求的创作者。绍武、会林合著的《黑洞·炼狱·流火——母亲三部曲》就是近期出现的这类艺术创作。 本书没有花哨的推介和肆意的包装,但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向建国50周年献礼而精心推出的艺术精品,厚实的分量不言自明。著者为一对教授作家,此前创作有长篇小说、话剧、电影、电视剧等作品,长篇小说《骄子传》还获得北京市“五个一工程”荣誉奖,《黑洞·炼狱·流火——母亲三部曲》是他们的第二部长篇作品。在艺术靠拢娱乐的时潮中阅读此书,艺术感觉扑面而来。 首先,小说的文笔是相当诗意化的,难得在战争岁月的描写中,作者能充溢着对人生和生命的诗意感情,这种诗意是对笔下人物的深情关注油然而生的,也是作者诗意情怀的流露,从三部曲的每一节开始的哲理诗意的文字中,不难窥见作者的感情流脉,比如:“中国,无处不黑洞、无处不炼狱,中国人想躲避、逃逸,是不可能的。好在,中国还有火在,还没死绝,这生命之所在,光明之所在,是再生之希望。”我们已经很缺少对人生的深度关怀,尤其缺少对缔造如今共和国的峥嵘岁月的颂赞,随着时光的流逝,对淡忘了的艰难时世和远离崇高不期然造就的庸庸碌碌情调,已经习见不怪。《黑洞·炼狱·流火》的出现是艺术表现不可缺少的。透过小说诗意的激情,让当今人们看到历史和为创造新历史而倾注激情的一代人的心灵世界,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长篇小说当然需要关注现代生活的芸芸众生,但长篇小说更应当是宏阔历史的记载,是人类长途中的艺术光耀点,是后人缅怀往昔岁月的词典,在它的字里行间理当浓缩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情感升华。从这个意义上看,《黑洞·炼狱·流火》是具备历史的启示意义的。 其次,在小说为我们展开的久别的浴血奋斗的时代英雄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中,鲜明的历史时代特征描述,把我们引入30年代到1942年的战争岁月。围绕着将门之女鲍妤的家庭遭遇,小说描绘了急剧变化和残酷血腥的时代风云。实际上,以诡诘多端的特定社会变化作为背景,不是小说全部感染力所在,小说的落脚点更集中于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变迁上,由之将外敌入侵、阶级对峙、新文化和旧传统搏斗、人性和阶级拼死相争以及革命内部的正义与偏邪的斗争融于一炉,为读者掀开了中国革命史的特定面影。在这方面,令人感兴趣的情节集中于鲍妤丈夫王威身上。小说表现这位留德归来,第一个在中国制造威力无比的德式克虏伯大炮的知识专家的坎坷生活经历和心理历程。他怀抱科学救国的理想,投身事业,却身陷军阀纷争之中;技术事业是成功的,但因为不谙人情世故而受尽流言蜚语攻击;企图寻找世外桃源抽身退居乡野,却又抵挡不了家族内部的势利庸俗的暗箭……在王威的思想困惑与一次次试图摆脱世俗却不由自主地卷入纷争的历程中,小说为我们展开了急遽变化的时代生活面影,真切而富有历史感。类似的鲍老将军、鲍妤等的表现,也都是以一个个体的命运起伏来折射时代风云,表现历史的曲折坎坷。 特别明显的是,强烈的政治反思与历史责任感,是《黑洞·炼狱·流火》不容忽视的特征。有别于传统革命历史题材对描写对象的正剧表现,小说更多从历史反思的层面来表现革命的曲折复杂,作者深深迷恋于对过去历史的独立思考,试图探究在纷纭复杂的时代转换中,一个人、一种地域的人群、一个政治势力的聚合、一个民族的兴衰是包容了怎样多样的情势变化和丰富的人心秘密。小说要探索历史黑洞的复杂成因,以及个体在物转星移的人生旅途中留下怎样的痕迹。显然,悲剧感的引入是贯彻始终的,诚如小说开篇的文字所述:“……其实,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人们在自己运行的轨道上,有时也会不幸遭遇‘黑洞’。结局,自然是悲剧。究其原因,不外乎性格的特殊、和特殊的时空这两个方面。”但作者并不是简单的历史批判,正如小说题目所概括的,一个人在生活进程中经历的是黑洞、炼狱、流火的凤凰涅槃,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实也就是人的真正意义的成长路途。在女主人公鲍妤的形象塑造上,典型表现了创作者的政治反思与历史责任感。鲍妤作为战争年代的女知识分子,天然具有时代赋予的忧虑感和责任感,正义的追求,使她从善良的乡村女教师转变为无产阶级战士,从哺育孩子的母亲升华为对抗时代污浊的大姐,对于这一女性的天然性别特征的表现固然很好,但也只显示在丈夫王威遇到困惑和艰难后的情感避风港和精神慰藉所、以及孩子的母性依靠中。这一人物的深刻性主要呈现在成为战士后的遭遇中,经过岁月的磨练,她从理性上认识到社会发展的正确代表只能是无产阶级,她全身心地投入这一宏大事业中,精神世界极大扩展。然而,不幸顿然降临,身为妇女主任,正为八路军操持被服的鲍妤却被误解为奸细嫌疑而被捕,与形形色色的浪荡女人同押一狱。不仅仅因为误解被捕,她所经历的心理历程主要是怀抱险恶用心的审查者对自己人精神上的摧残,干事以各种方式要她承认是奸细坏人,理由无非是出身、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决定了她不该是好人。不仅是邬干事执著的逼供,出身农民,代表一方利益的韩县长也同样认定她是坏人,他不相信出身不好的鲍妤竟会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他以“羊”不能上树的逻辑来决定一个真心信仰共产主义者的政治位置,执著地要阻止“羊”上树。邬干事无所不用其极地从精神上摧残她的意志力,为我们揭开了在战争年代、在革命内部早已显露的“左”的残酷打击是如何损害有生力量的面影。作者敏锐地抓取鲍妤这样知识分子在精神与肉体的摧残中,如何坚毅不屈服的过程,来塑造长篇小说难得一见的形象,更为我们显示了一个有思想的知识者对革命内部怪异现象的思考判别,难得地展示了经历精神炼狱的锻造而身心成熟的战火中的知识女性的心路历程。 最后,结构的精心与变化也是小说值得提及的优点。本书的篇章结构如同书名所示,是以“黑洞”、“炼狱”、“流火”为线索来营造人生变迁的,富于诗意哲理,从中交织表现战争岁月中主人公们的心理路程。小说大体上展现了鲍老将军、王威、鲍妤三个主体的完整故事,但在相对集中的章节中,交叉表现映照彼此的性格和对一件事情的各自态度,比如,在鲍老将军和鲍妤都遭遇不幸后,让他们彼此挂念,但面对不幸的思考又有身份经历的差异,描写上交叉表现,从而引发对问题的深入思考。在战争年月的小说中讲清久远历史的变迁常常需要顺序的讲述,以免混乱,但小说在时序上依据情境的需要,时常跳跃时空,回述、补充,使战争故事显得生动灵跃毫不拘束。 尽管《黑洞·炼狱·流火》的后半部分显得舒展不足,鲍妤的性格表现还有表现力不足的缺憾,但作为表现战争岁月的小说,特别是作为向新中国抛撒热血的母亲奉献的赞歌,在当今小说林中还是值得大大推介的。 (作者通讯地址: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 邮编:100875) 原载: 《文艺争鸣》2001年第1期 原载:《文艺争鸣》2001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