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对于人间万物的抚慰,是无微不至的。一个人学会品读和享受大自然的恩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譬如欣享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自古有之,而人生的轮回却永无休止。因而诗仙李白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人生若流水,瞬间流逝尽,而明月清风却永久在。人的一生,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伴随它的是奔波劳碌和流血流汗。人一经离开母胎和襁褓,就已经独立存在了。独立,就意味着担当和寂寞,无论你是帝王抑或乞丐。人活一世,不容易。 人落生之后,第一个接触的便是母性的土地。她以无私的爱接纳我们。人,其实也是一种植物,落根成长,春绿秋黄,最终的归宿仍是土地。其间,人们被慈父般的阳光所照耀,被生命之雨所滋润,被清风所抚慰,被白雪所浸润,被明月所呵护。只是在忙忙碌碌懵懵懂懂中,忽略了这些功臣罢了。 有一年回老家,陪二哥去锄苞谷地,三下两下他把我甩得老远,我站在酷阳下,看劳作中的他的身影,似一张弓,爬行在田垅上,汗水浸满了他黝黑的脊背,亮晶晶的。“哥,休息一下吧,喝一口水!”我喊他。他展开了弓身,嘿嘿地笑了,说:“你别急着锄,会累着,到了那头我来接你。”我的泪水,一下子涌满眼眶。这就是我们任劳任怨的中国农民,这就是以他的辛勤劳动和汗水供养过我的兄长。 我把他拉到地边的一棵大榆树下,把酸奶水罐子递过去。犹如牛饮,他咕嘟几下,便把一罐子水饮尽了,敞开衣襟,迎风而坐。这时的田野之风,温柔又凉爽,极富爱抚之意。我不由得感慨:“啊,这风真好,真是一种享受。”他愕然,嘴里嘟哝,“享受?”似乎不解此话何意。是啊,一个为养家糊口而辛苦劳作的农民,实在顾不得去掂量“享受”这个字眼的分量呀。在他的意识里,此刻的风,仅仅凉爽而已,解酷暑而已。我感到了哀伤。 太阳落山时,我与他荷锄而归。夕阳下的田野一片金黄,随风掀动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我说:“哥你看,这庄稼多有意思,就像在前仰后合地开怀大笑。”他无回应,却说另一个话题:“今年收成看来不错,可以给咱妈做一件羔皮大衣了,再弄回一坛上等高粱酒让咱妈尝尝。”我的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是啊,他哪里顾得上欣赏眼前这些田园风光呢?他满脑子琢磨的都是一家老小的生存之机。 当夜,堂屋里极其闷热,蚊虫嗡嗡乱飞。二哥把一张草席铺展在院子里,并把一捆搓成绳子的艾蒿搬出来,放在风口,点燃一头,驱赶蚊虫。月色,洒满我们的篱笆小院,艾烟缭绕,显得十分温馨。村西传来悠悠笛子声,一曲《嘎达梅林》一下子覆盖了夜色中的整个村庄。这使我猛然想起李白名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二哥说:“那是老刘家的小儿子在吹,夜夜如此,这小子有出息。” “哥,还是我们的老家好,这月色这清风,多舒坦啊!城里是没有的。”我很感慨地对他说。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方那轮明月,不无感激地轻声说,“是啊,节省多少灯油啊!反正我们也不去看书写字,有这月光足够了” 。夜色中,我的眼眶又一次潮湿。 如斯,我终于明白,品读和享受清风明月,是有先决条件的,享受均等谈何容易?可是,清风明月是上苍所赐,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享受它的权利。是什么造成了享受它的不均等?按理,劳作者创造财富之人,首先享受清风明月,是天然合理的。因为他们在流血流汗,在他们间歇期间,有清风明月去陪伴一下,会给他们布满伤痕的身心带去些许抚慰吧。可是他们,往往顾不得去品读和享受清风明月,也不大会去享受。我的二哥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往往注重直接的生活体验,而缺少形象思维。他们只知道,月光可以代替油灯,照亮黑暗,而不懂得月光大有想象空间,可以借助她来抒发感情。这,是不是我们这些城里人的伤痛和过失呢?我们除了享用他们的劳动果实之外,很少去为他们创造一些哪怕是一丁点儿享受清风明月的时间和空间。我们甚或躲避他们,然而又离不开他们。 记得有一年,我的一位芳邻,家里搞装修,她每天唠叨,装修工如何不讲究卫生,如何汗臭熏人,如何大声喧哗。可是当那些装修工把一个破旧的房子装修一新,亮可照人地交给她的时候,她却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然而,她没有一句发自内心的感激之言,更无一点愧疚之心。假如我们把清风明月化作理解、感恩、赞赏的话语,送与他们,一来可拉近我们之间的思想感情,二来也提升了我们自己有所锈蚀的品质和修养。 在这个人世间,金钱绝非一切。你就是有豪宅千座,所需只是一张眠床罢了。你独具山珍海味万桌,所用仅八两而已。金钱换不来心中的清风明月。 假如我们每一个人,不但学会去品读享受清风明月,更要把清风明月装进心窝里珍藏,人间是不是会变得更美好一些呢? 老实说,如今的我们,是有愧于清风明月的。劳作者顾不及欣赏和享受清风明月,是有情可原的。而富贵一些的人们,则大都沉浸于所谓人造美的环境里,把灯红酒绿当做了清风明月,就不能不让人唏嘘了。 写到这里时,夜色已深。推开楼窗远望,恰好雨过天晴,一轮明月,湿漉漉地踱步于高朗的夜空,很雅致的风之涟漪扩散开来,那些暗绿色的星座,仿佛是盛开在涟漪上的睡莲,伸手可触,举首可闻。假如此时,我远在故乡的二哥,畅饮他心爱的“草原白”之后,带一些醉意的也在抬头望月,畅怀迎接清风,该有多好呢?但愿他已经学会了欣赏和享受清风明月,毕竟,他挂锄清闲有年了。 有一天,当我们的父老乡亲,都有情致来欣赏和享受清风明月的时候,我们的日子,就可以叫做“小康”了吧?当我们的黎民百姓把清风明月都装进自己心里的时候,我们的东方智慧就可以与世界文明相辉映了吧?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