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文艺批评的发展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文艺批评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一批又一批年轻的生力军顶着硕士、博士头衔不断汇入其中,每年在各种刊物上发表出来的批评文章更是不计其数;另一方面,文艺批评的作用力、影响力却在日益萎缩。 在一般的文艺理论教材中,文艺批评的作用主要被界定在两个方面,即上游的创作和下游的接受。之于创作,文艺批评通过对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的研究、阐释,总结创作经验,概括创作规律,并将其上升到理论层面,进而指导创作;之于接受,文艺批评通过对具体作品的分析和评价,帮助受众更好地解读作品,提高受众的鉴赏水平,培养受众的审美趣味。遗憾的是,当下,文艺批评的这两项基本功能都遭遇了严峻的挑战。无视、甚至蔑视批评在创作界几乎成了一种时尚,很多作家放言:“我从来不看关于我的作品的批评!”甚至高傲地表示,批评家根本不懂文学(文艺)。在很多创作者那里,市场的反响比批评家的批评文章更有分量。普通的读者、观众更是对文艺批评敬而远之。与批评家晦涩的文章相比,他们更愿意根据书店的畅销书榜单或一时的风潮来决定自己读哪本书、看哪部电影。 由此,我不禁困惑:文艺批评,到底在为谁批评? 有的批评家可能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在为批评而批评,或者,我在为批评学而批评。这种观点很能代表当下一些批评家,尤其是一些学院派批评家的心声。强化文艺批评的专业性,将文艺批评建构为一门封闭性的独立自足的学科,使其具有抵御非专业人士“染指”的排他性,一直以来是某些批评家努力的方向。如今,这种努力已经“初见成效”。近年来,文艺批评的“小圈子化”倾向已经越来越严重。不坐几年冷板凳,啃几本大部头,不要说对文艺批评发表看法,就连现成的批评文章都看不懂。在满天飞的各种外文单词、名词术语、概念理论面前,很多人会望而却步。 无疑,文艺批评的专业化有其合理性,它保证了批评的学术性和纯粹性,拒绝表面化和庸俗化。包括文艺批评在内的任何一门学科,由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必然也是由非专业化到专业化的演进过程。由此可见,专业化趋向当是文艺批评渐趋成熟的必然结果。但是,专业化趋向是否就意味着要将文艺批评架空起来、封闭起来,使其只在学科内部自我循环、自我繁衍呢?当然不是。 这里有三个问题需要厘清: 其一,当下文艺批评的专业化是否是真正的专业化?真正专业化的文艺批评讲求的应该是对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认识上、评判上的深刻性和准确性,具有坚实的理论基点和立场基点,进而建构起完整自足的理论体系。我们当下文艺批评的专业化更多地是依靠晦涩龃龉的表达方式、艰深繁复的理论概念以及各种注解、注释装扮起来的,是一种“伪专业化”。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本来可以“一言以蔽之”,到了某些批评家那里却被弄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云,还硬要塞进若干注释,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一番。这种刻意制造的外强中干的“伪专业化”貌似高深,将许多人挡在了门外,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批评在唬人的表象背后掩藏的却是思想的乏力,缺少真正的含金量,达不到从根本上推进文艺批评向纵深发展的目的。 其二,长远来看,任何一种科学,任何一个学科,如要获得可持续的发展动力和长久的生命力,必须有其独特的价值意义。如果在社会发展中丧失了基本的存在价值,沦为“无用之学”,那它未来的命运是值得怀疑的。当下的某些文艺批评,既不指向创作,也不作用于接受,只满足于自说自话、自我欣赏,沉迷在封闭的自我小天地里,其后果只能是生命力的萎缩。在社会的发展进步中,文艺批评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并被社会所接纳和认可,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它对文艺创作和文艺接受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进而能够有益于整个社会的文明进步和人的整体素质的提升。这是文艺批评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我们看到,今天的文艺批评却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这一根本,走向了舍本逐末的歧途。因此,文艺批评的专业化追求与其价值实现应该是互相促动、相辅相成的,而不是互相矛盾、彼此消解的。换言之,专业化努力的方向,应该是通过更加富有专业色彩的批评,提升批评的品质和有效性,将其价值发挥到最大化,更好地指导和引领创作,为文艺接受充当更加专业的“向导”,而不是以价值牺牲换取所谓的专业化。 其三,专业化的文艺批评不应拒绝非专业人士进入的可能。文艺批评的作用对象,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文艺受众,与专业的批评家相比,无疑都是非专业人士。文艺批评要想发挥效力、实现价值,必须让这些非专业人士进得去、读得懂。不能奢望让所有的人都成为专业学者、批评家,也不能要求读者为了一篇批评文章身边垒上一大堆专业工具书。鲁迅、茅盾、李健吾等都是批评大家,但他们的批评文章都很有亲和力,读来兴味盎然,绝不晦涩。这值得我们今天的批评家学习。为什么我们今天的批评文章读者读不懂、读不下去?除了文风的晦涩龃龉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文章中没有作者的情感、心灵、心性。说到底,文艺批评是什么?它不是一种技巧,也不是一门技术,而是批评家借由作品、通过批评文字与创作者和接受者心与心的交流、情感与情感的沟通。如何交流,如何沟通?这就需要批评者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人生感悟熔铸到批评文字中去,要让批评文字从心底流淌而出,带着心跳,带着体温,甚至带着血和泪!但是,当下的许多批评者确实是在把批评当做一个“技术工种”在经营,移植理论、套用理论,苦心孤诣地翻检文献、引用经典,结果煌煌万言立起来的却是一具僵尸,生硬干瘪,毫无生气,自然也就让人难以卒读。传统的说法是,文艺批评是一门科学——这没有错,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文艺批评也是一门艺术。是艺术就需要有自我在其中! 批评家皈依学院已经成为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界的一大景观。许多原来身处文艺一线的知名批评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纷纷退守到高等院校中,很多人已经由批评家转型为学者。如今,学院派批评家已经成为文艺批评界的主力。人们习惯于把高等院校喻为象牙塔,一方面固然包含了人们对它沉静、纯洁、美好品质的赞赏,但另一方面也暗指了它相对封闭的特点。批评家退守到象牙之塔,也就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远离了文艺现场,失去了对文艺创作和接受现状最直观的感受,虽然勤勉于此者仍大有人在,但极容易将批评孤立起来,使之学院化。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的批评家发出这样“气节可嘉”的宣言:批评不是创作的附庸!没错,批评的确不应该成为创作的附庸。但是,在我的理解中,这句话的含义应该是,批评应该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独立的品格,不应该成为创作者的发言人或作品的说明书,而绝对不是指批评应该放弃对创作的跟踪和把握。批评对象的确立及其问题的提出,必须围绕创作来进行。用联系的观点来看,批评是文艺生产和文艺接受这一动态过程中的一环,它的重要性,恰恰是在这一整体构成中体现出来的。如果割裂开来,分离出去,文艺批评必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在论及生产与消费的关系时,曾做过这样的论断: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二者具有同一性。消费不仅是生产的终点,使生产最终得以完成,而且消费又是生产的起点,它创造出新的生产目的和动力。在我看来,这一理论不仅适用于经济学,而且也适用于文艺批评。如果文艺批评长期满足于自说自话,无关接受,将普通文艺受众作为非专业人士排除在外,文艺批评也就失去了它的“消费群体”,目前貌似繁荣的“生产”必然难以为继。因此,从建构健康良性的发展生态角度而言,文艺批评必须指向创作和接受。 近些年来,文艺批评不断遭到各种非议和指责,“式微”、“失语”、“缺席”等等说法频频迎面飞来。文艺批评在浮躁与焦灼中左冲右突,却始终没有找到一条能够使自身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在我看来,也许只有沉静下来,回到根本才是正途。文艺批评的本质属性是什么,它最基本的功能价值是什么?没有对属性、价值的准确定位和理解,或者惶惑茫然地频繁更换名目、改旗易帜,或者自我封闭追求所谓的专业化,一切都将是徒劳。事实证明,西方的各种思潮理论充其量只能是为我们提供视角上的借鉴意义,不能解决中国文艺批评的根本性问题,批评家们处心积虑地制造的各种概念,也丝毫没有提升文艺批评的质地和成色。面对创作界对批评的蔑视,怒目而视或者反唇相讥是没有意义的。文艺批评需要做的恰恰是自我反思。我们要求创作者重视、尊重批评,但扪心自问,我们的批评是否真正切中了创作的肯綮?我们的批评是否能够让创作者有醍醐灌顶式的顿悟?在文艺批评的指引下,创作者是否能够真正提升自己创作的品位和质量?批评如要真正对创作发挥作用,必须深入第一现场,对创作现状及其每一个细微的脉动有敏锐的把握,甚至需要走在创作的前面,比创作者站得更高、拥有更加开阔的视野,而不是仅仅比创作者更会掉书袋子。同样,我们也没有必要抱怨、指责读者冷落了文艺批评。今天的人民群众不需要文艺批评了吗?错!他们比任何时代都需要文艺批评。因为任何时代的文艺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五花八门、乱象丛生,在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乱象面前,他们亟需有见地的文艺批评、敢说真话的文艺批评、敢说“人话”的文艺批评。说到底,不是读者冷落了批评,而是批评用自己的行动拒绝了读者。 在当代文化建设中,文艺批评的重要意义自不待言,它对于创作的规约和引领,对大众审美趣味的培养和文化观念的生成,乃至对整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所有这一切作用的发挥,都需要倚仗一个前提,那就是文艺批评必须要时刻面向创作、面向接受,是在为创作和接受而批评,而不是在为自己而批评。 ■经典话语 我要求他们:少发些不着边际的空论,少唱些高调,少来些自我欣赏,多说些明确的意见,多注意一些具体的现实,多提供一些实际的知识。 马克思:《致阿尔诺德·卢格》(1842年11月30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 他(马克思——编者注)所始终感到兴趣的,归根到底还是他二十五年中以无比的严肃认真的态度进行研究和探讨的科学;这种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他在自己对自己的结论在形式和内容上尚未满意之前,在自己尚未确信已经没有一本书他未曾读过,没有一个反对意见未被他考虑过,每一个问题他都完全解释清楚之前,决不以系统的形式发表自己的结论。 恩格斯:《卡尔·马克思》(1869年7月28日左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9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