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柯《新科学》写道:“《日耳曼尼亚志》说,他们听到太阳在夜里从西到东穿过海的声音,而且听到过天神”,读到这里,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古人的天地人神四维时空中,时间、过程、声音是一种同构关系,“倾听”是先民存在的一种重要形式。而几何时,我们已不再“倾听”,却开始“倾诉”、“控诉”,甚至“征服了”。于是,天地远人而去,神也逃遁无踪,人似乎成为了主宰。但其实人早已异化为非人了。看看我们当下的文学,那种轻薄、轻狂、无知、狂妄、低级趣味,真是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步。文学,在他们的手里早就成了死尸,虽然挂满了“勋章”,也是死尸而已。 树在生长,草在生长,孩子在生长,生命都在生长,却只有当下的中国文学不再生长。它们成为了作家手中的工具,邀名逐利的工具。有些“大家”为了显示自己的“伟大”,自称作家只是“手艺人”而已,与弹棉花的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作家成了匠人,作品成为了死物。天地人神,人居其一,优秀的作家只是“倾听者”而已,是一个通天人之际的管道而已。为什么近代西方能出现那么多优秀的作家作品,而我们的当代文学只配做社会学研究的材料?比如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动物农庄》,是很让我们的作家羞愧的。人家1940年代就能创作出如此深刻精辟富有想象力的小说,而经过了这样时代的中国作家写出了什么?我想西方文化里哲学教育的积淀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们富有想象力,艺术感觉极其敏感,看到生活一点点,就能想起许许多。一个人立在大地,其实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或被大家忽视的时间空间存在,否则他就站不到那里。可我们的作家只看见了“人”,而根本看或想不到时空。我们的作家只看见有限的在场,根本无视广袤的不在场。没有形而上学能力,没有完整的天地人神思维,只把个人膨胀得如宇宙一样大,怎么能写出好作品? 钱鍾书说我比古人没有多说什么,庸人以为自谦,其实才是大大的骄傲(自信)。孔子也说述而不作,并激动地反问: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但现在的那些“大师”却忘了“祖宗之法”,闭门造车,写得也确实太多了。而我们的文学体制也只以数量、杂志级别估量作家作品,作家也用数量、销量、杂志级别来度量自己,呜呼,我们只有说哀哉了。 美国学者洛德在《故事的歌手》里指出,在一个人学会聆听的时候,一种节奏和韵律模式就不可救药的笼罩了他的一生,“年轻人在开始学艺的阶段学来的节奏、旋律将会伴随他的一生”。所以我们阅读《秦腔》,虽名“秦腔”,小说里面也“贴”了好多秦腔曲子,但整部作品却与秦腔关系不大,不仅是内容,更主要是指小说的形式,从结构、语言、节奏、韵律等等。因为童年的贾平凹就没有听过多少秦腔,陕南,尤其商洛地区,并不时兴秦腔,或者说秦腔不如关中正宗而深入。就贾平凹本人而言,文化心理细腻绵密柔弱,恐怕很难从骨子里喜欢秦腔。而《白鹿原》没有挂“秦腔”的招牌,可整部小说却笼罩在秦腔之中,密不透风,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一部秦腔,演绎了白鹿原上五十多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当我2007年冬天站在白鹿原上,高亢的秦腔立即骤然而至,一下子把我震慑了。《白鹿原》的成功,得益于陈忠实的关中童年体验。可惜的是,由于陈忠实后来的所谓“文化”教育,强加了他许多东西,而缺失的“某些”教育,却让他丧失了许多东西。比如,他的语言就显得生硬芜杂,与白鹿原并不合拍;又如人物塑造如朱夫子,就不像从这片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人物。2008年的冬天,当我立于寒风中的庆阳镇原县潜夫山上,俯瞰县城,我就分明感到了王符的存在,他就属于这里,属于董志塬,而不是别处。可惜,甘肃庆阳作家有愧于方圆一百公里的董志塬,他们过于“现代”,过于“传统”的表达方式却与这片土地隔得太远了。他们早就忘掉了或抛弃了幼时的节奏旋律,邯郸学步,最后忘记了起初的走法。 沈亚丹《寂静的声音》里说:“诗歌的发生更大程度不是依赖于具体的词语,而是根植于一种节奏。自我的情感最初被体验,所能自觉到的也不是词语,而是一种强烈的但又难以言说的节奏,那是一种几乎伴随成长经验和语言经历与生俱来的音乐模式。”其实,何止诗歌,文学概莫能外。我们读《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把一条顿河与两岸草原写活了,多少年过去了,虽没有再读,但却愈来愈清晰,甚至都能听到顿河的声音,嗅到草原的清香,搅得你根本无法安静。而格里高利、阿克西妮亚等等人物也时常撞到你心中,揪得你的心难受。我们早忘了它的细节、语言、人物对话,但那种节奏、韵律却一直响在你耳旁。巴别尔的《骑兵军》却是另一种形式,一种非常短促却尖锐的节奏——那是骑兵的节奏。而我们的作家却只记住了西方大师的某个开头如何如何,某个细节怎么漂亮,学习模仿惟恐不及,而根本不顾及自己笔下的人物、环境。我近年经常出去讲课,接触的也都是非文学界的人,饭桌上谈起文学,一片不屑,我起初总是辩解因为人的娱乐方式多元了,文学也就边缘了。他们根本不接受:我们也喜欢文学,可看了许多,发现只有低级趣味,只有无聊,只有空洞。 中国作家太聪明了,不仅是王彬彬说的投机的聪明,明哲保身的聪明,更指“学识”的聪明。在他们那里,“形式”很次要,关键是内容,关键是卖点。有很多作家就当面给我说,作家会编故事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写那么高深有什么用。其实,他们根本不懂“形式”的奥秘,沈亚丹研究指出,形式无论在古希腊,还是德国古典主义乃至于西方现代哲学文学中,都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概念。在基督教中是一个与神毗邻的概念。形式先于那些具体的文学,它的存在是抽象的,也是幽暗不明的,它的出现需要特定的感观体验触发,世界由此被体验和感知。海德格尔说,不是人说语言,而是语言说人。学者肖驰曰:“律诗的形式体现着中古以来中国文人一种对宇宙人生的至深、潜意识中的信念。”但中国的当代作家疏远或遗忘这种传统,真是太久远了。 亚里斯多德早就说过,事物的本质不是物质性的质料,而是它们具有的各自不同的差异性。他说,这些不同的形式才是决定这个事物之所以成为这个事物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艺术作品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之一,和人类其他感知方式一样,是形式的产物,更准确地说,是艺术形式的产物,是艺术形式而不是内容,对于艺术作品的性质以及形态具有决定性作用。因为内容只能通过形式得以呈现。此段话说得真是精彩极了,看中国当代作家对话,或他们的文章,虽然他们经常在说西方的什么福克纳、马尔克斯、卡夫卡,却似乎根本没有懂得这一点。倒是俄苏的流亡诗人布罗茨基访谈录,却一再提到这个问题,观点与沈亚丹的没有什么两样。我也想,如果李白只用律诗形式,杜甫却用古风,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可能只是两个二流诗人而已。李白的生命律动只能用古风才能元气淋漓,而杜甫的沉郁顿挫也只有用律诗才能成就“诗圣”的英名。 2008年11月12日车过董志塬,满眼苍黄,一望无际,司机忽然打开秦腔CD,时高亢,时低回,或壮怀激烈,或柔情似水,正与这山川契合。这真是一种生命的歌哭。那一刻,我内心里一阵感动,泪水都涌上来了。而在甘肃甘南,车行草原,雪山,白云,绿草,只有藏歌最适合那片土地。试想在杭州西湖吼秦腔,会是什么感觉?身处田田荷叶里,只有越剧、昆曲,从生命深处流出,欲唱秦腔口难开,因为根本没有那种生命的冲动。文学形式渗透于文学的各个层面,首先是语音的音乐性组合,体现为文学中的声韵;其次,是通过语义揭示的神韵流动的生命空间;最终归于寂静,进入老子“大音希声”的境界。文学形式最本质的意义,就是对生命本体的观照。我的朋友刘春生说,形式就是“世界”的结构,生命的韵律,而形式感即结构“世界”的能力。形式感对作家非常关键,因为它是一种生命感,一种生理的体验。联想到音乐,此言十分精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艺术是残酷的。文学艺术总是要求其承担者付出生存的代价。当你找到那种形式,那种血肉相连的形式,如果还想表达出来,那是拿生命在透支啊。为什么大多数艺术家都短命,因为他们是用生命灌溉艺术。而能做到用艺术滋养生命的又有几人呢?一个文学艺术家,在找到属于自己的形式的时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生存与艺术之间,他们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艺术。因为那种神秘的声音在前面召唤着他们,那么执着,那么不屈。 真正的大家,作品中都贯注着音乐的律动,鲁迅文章的音乐性,已有学者做过专门研究,他的小说、散文、散文诗、杂文,各个不同,众体皆备,即便小说之内,也以形式的奇特独异多样而称誉世界。在他那里,没有流水线产品,没有自我重复。鲁迅为什么“不悔少作”,因为它们都是他生命的律动,生长的年轮,是心灵真实的流露。看四大名著,为何成为名著,研究它们的“形式”,答案也在里面了。看这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麦家的《暗算》其实就是技术产品而已,技术尚且过得去,或算得上熟练工人,但“生命”却是没有多少的,完全是闭门造车的结果而已。当然,麦家的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里,还算不错的了,改编电视剧更合适。 中国当代文学没落,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家遗忘了形式,因为作家已没有形式感,他们都成为了匠人、技术员。他们的书写不是自己生命的歌哭,不是自己生命的律动,他们只是生产流水线的产品,千人一面,千文一面,文学早成了工具,成为了“器”,成为了死尸。 没有生命的植物不是植物,是柴草。 没有生命的文学不是文学,是技术产品。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0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1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