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是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上半叶美国最牛的文人。说他最牛,倒不是因为他名动一时的《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而是由于他不多的几篇书评中的直率与不留情面。在评已经死去的吉米·柯林斯的《试机飞行员》时,他就丝毫没有为亡者讳的顾虑,开首第一句就是:“我对这本书感到失望,只是比我原来所预料的要稍好一些。”然后,他又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几千字。而在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时,他却只是很吝啬地写下了两三百字,但他开首的第一句仍然是:“这是他最优秀的作品。时间会显示,这是我们同时代人所能写出的最优秀的作品。”最后一句是:“感谢上帝创造出海明威,也但愿上帝能约束住海明威,千万别让他再改动这篇作品了。” 当然,我不是福克纳,雪原也不是海明威,她的《别给我希望》就更不是《老人与海》了。我之所以在这里狗拉羊肠子似地写下一些阅读感受,是因为《别给我希望》是雪原创作生涯中最有价值的作品,而且也是当前深圳庞大写作群体所出作品中趣味不低的一部。雪原是深圳新崛起的青年女作家,也是一个写作的快手。此前,她出版过《如果女人不乖》、《寂寞了找我》等等这样一些吊人胃口的流行小说。摆在我们眼前的这部《别给我希望》,尽管也有些令人失望的地方,如小说前半部显得拖沓、松垮,想要表达的理念也不是太明确,但它标志着雪原走出了冒冒失失的自我臆想的写作,也跨越了写畅销书的写作路线,而是在严肃地思考当前的高等教育问题,是对大学教育的发言。因此,如果真有上帝的存在,我希望上帝给雪原以力量,让雪原在未来的写作中,能够坚定这种对追求人文价值与高雅艺术趣味的选择。 显然,《别给我希望》的阅读价值与趣味,还不仅仅在于写大学题材,而在于写出了当代大学生成长的极限与可能性空间。 以大学生们为写作对象,对一般的作者来说,显然是捡了一个创作的坚果。因为他们是这样一个独特的群体:年轻,社会经历简短;除了各自的家庭出身稍有不同外,社会关系也相对简单;生活内容相对单调而统一,而且他们的价值观念与性格,就像他们的身体一样正处于发育当中。况且,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主要还不是对人生况味的咀嚼,而是对刚刚开始的人生的尝试与抉择。这就对惯于围绕情节冲突来构造小说、刻画人物的小说家带来了写作的难度。用行话来说,就是作者比较难以出“活儿”。 正因为如此,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尽管以大学题材为写作对象的作品不少,但真正以大学生为写作对象并写得比较成功的并不多,可能《你别无选择》要算一个。《你别无选择》的成功在于,刘索拉聪明地抓住了作曲系教授与学生之间在创作理念上的冲突,彰显了学生创作个性的合理诉求遭到压制而产生的苦闷,而学生们面对这种压迫是别无选择的。 在长篇小说《别给我希望》中,大学生们直接面对来自学校老师的压迫几乎荡然无存,因为现在的大学教师几乎都是拥有现代人文观念和接受了现代教育观念的人。像小说主人公大学生须须和蛾蛾的班主任王苦口和辅导员马主义,就不仅不是学生们的对手,相反,他们还是为学生们排忧解难的朋友。雪原敏锐地发现,当下大学生所面临的苦闷,是其在精神成人过程中,那些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各种以爱护的名义出现的价值观念对其自我意志的挤压。但面对这种挤压,须须和蛾蛾们,无论是在恋爱中还是在各种社会兼职中,面对各种挫折与委屈,他们表现出了当前大学校园里蔓生的一种现代人文观念:人不能单纯地成为一种被别人享受的对象。 每个个体既是为了整体而存在,同时也是而且首先是应该为自我而存在。人,必须拥有自身价值和自我抉择,因为人不仅应是一个有用的人,也应该是一个为自己而存在的人。这恰恰是当代人的不及物性。正是在这种现代人文意识的影响下,大学生们摆出了一种让社会和家庭都感到恐惧或不安的人生姿态:我的人生,我认知;我的苦闷,我承受,我咀嚼;我的成长,我做主。他们不再需要那些空洞的教谕与不着边际的希望。因此,我们在小说中能看到这样一些全新的大学情景:失恋的蛾蛾,不再是扑在妈妈怀里软弱无力的乖乖女,而是一个勇于承担、敢于自我认知的知识女性。须须也不再是躺在父母营造的安乐窝里的纨绔子弟式的“富二代”,而是敢于用自己的脑袋去辨析社会的真假与美丑、敢于用自己的心去体察什么是真爱真情的血性男儿。即使是贫困生小强,也是以蟑螂一样的顽强、吃苦耐劳与忍辱负重,赢得了须须和蛾蛾们的敬重。显然,雪原写出了当代大学生心智成长的可能性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大学生题材的写作极限。 但令人遗憾的是,雪原的这种写作的自觉似乎来得太迟了,以至于她在这部小说的前半部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笔墨,过于啰嗦地写大学生的舞会、约会,寝室里的“卧谈会”,荒唐的“爱国”餐厅之战,学生会的选举,时尚的追逐和图书馆里鬼的传说等。当然,不是这些内容不可以写,这些也都是大学生们的生活内容,但问题是小说肯定不是对人物生活内容的繁琐记录。小说写作的终极目标,应该是能够让人产生拿起镰刀就能望见麦田的阅读效果。然而,这些笔墨显然是无法让人收获这种效果的。比如,我对图书馆里“鬼的传说”一节至今仍然感到莫名其妙。也许鬼故事本来神秘莫测,也许作者写这些事件是为了展示大学校园并不是死水一潭,而是在展示青春的青涩人生。但是,这些意义,只是我这个阅读者善意的“赋予”与猜测,小说里的“麦田”毕竟还是应该由作家通过描绘人物“拿起镰刀”这一动作来呈现的。 因此,如果雪原能够保持写作《别给我希望》后半部的感觉去创作,那么今后人们对她的评论文章,就不会再有如本文尾巴上的这些啰嗦而又令人讨厌的文字了。自古以来,说好话又哪有人不愿意听的?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道理?说实话,作为评论者的我也同样讨厌这些费力不讨好的文字。一切只缘于雪原在创作上给了我们以无法拒绝的希望。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小说创作的势头中显而易见地看到。 原载:《中国文化报》2011年03月01日 原载:《中国文化报》2011年03月0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