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三联书店的售书企划中有句醒目的标语:“2006年是木心年”。一方面是一干文化名人陈丹青、陈村等人顶礼膜拜式的热荐,所论可谓石破天惊:“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他“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种种世态与时代的变幻中以文学挽救文学……”而另一方面则是朱伟等人带着无奈调子的冷评。这个时代注定了木心的尴尬,潜台词不言而喻,当下的文化生态给不出木心及其作品的广大生存空间。两相对峙,一时之间,木心作品成为图书界的畅销书,而木心成为传媒时代的又一文化事件。看似热闹的争论沾染了传媒时代的文化泡沫,其实影响了对木心审慎学理层面的理解与体认。 木心何人?事实上,作为北美华文写作群体极具影响力的一分子,20世纪80年代从中国大陆旅居美国的木心,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十几年间,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小说,以其独异的文体风格与浓郁的哲理意趣倍受关注。先是为美国华文文学研究者所注目,甚而将其作品选入美国某些中学的教材。而后在台湾地区出版了大量繁体作品集,在当时的台湾文坛掀起一股木心热。而大陆在2006年以前,主要关注作为画家的木心,其文学创作只有少量学者提及。譬如陈贤茂先生主编的《海外华文文学史初编》有部分篇幅论及其散文文风。2006年到今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其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即兴判断》、《鱼丽之宴》、《素履之往》、《琼美卡随想录》,诗歌集《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虽然这并未收入这位八旬长者作品的全部,但是瞬时涌入的大量作品毕竟给了我们解读木心及其作品的重要契机。本文尝试探讨木心作品呈现出的意趣之一种:他的文本世界以幽远、雅致的方式表达出一种强烈而深沉的怀乡性。此怀乡情结并不指向一时一域,而是个体生命以纯粹本真的姿态追寻着精神的家园。这一持续深远的精神旅程充满着深层的本质性的对个体人生之处身、处世的拷问,是对生命存在与宇宙自然、社会文化之间孤绝又纯然的本真关系的探寻。 意趣盎然的文体风格 木心的作品涉猎文体领域极广,小说、诗歌、散文兼及,但是他的文体样式又呈现出某种杂融与会通的状态,诗歌自然是融叙事、说理、写意、情景交会于一体,而他的短篇小说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之为“叙事性散文”,故而短篇小说与散文互通,以其主导文体散文而言,他的散文可谓抒情、叙事、说理、写意兼而有之。初读他的散文,还是有一种惊诧感,这源于其与20世纪以来中文写作的惯常散文文体的差异。木心自论其散文:“酸甜苦辣都尝过,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我以咸为主,调以其它各味而成为我的散文,即:我写散文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合在一起写的。”以味论文可谓中国文学品评的新异模式,在“滋味”的通感式表达中我们大约可以初步意会其散文之独特风格,带着这一初尝之味接下来细细品味其意趣。 其幽雅恬澹之意趣呈现,在诗歌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其中不乏通篇营造纯然无我之自然天趣的妙笔。譬如《佐治亚州小镇之秋》、《即景》、《库兹明斯科之夜》,《〈凡高在阿尔〉观后》颇有无我之境的艺术境界,极目即景,又即景会心,情理消融,体匿无痕又深蕴其中,可谓情景“妙合无垠”的写意佳作。 空气燠暖,嫩桦树散香∕黑暗花园中磨坊水声潺潺∕夜莺,另一只什么鸟叫∕远处几个窗户灯光全熄∕圆月从谷仓后升上升上∕天顶有闪电,照亮盛开繁花∕园内卉木葱茏,正房是破败的∕磨坊流水声,嘎嘎鹅鸣《库兹明斯科之夜》鸡也啼,雷雨之夜常这样∕乌云密集,闷雷辊动∕风到这时候才狂叫起来∕树叶阵阵呼号,一颗雨点∕许多雨点打在牛蒡和铁皮屋顶上 ———《库兹明斯科之夜》 狗在草地∕松鼠在树上∕鸽子在空中∕凡高在博物馆里∕我在路上走 ———《〈凡高在阿尔〉观后》 由空气中之树香,继而衔入花园而后磨坊水声之意象,继而由水声自然联起夜莺鸟啼,景象被拉向远方,人间的灯火全熄与升起的明月对照,由地上而天顶,天上的闪电又照耀园中的繁花,视线再次游入花园,继而园中屋舍、流水、禽鸣再次与闪电、乌云、雷雨、狂风迎合,其意象选取密度是非常大的,却来得从容与幽雅,意象的衔接承递在即目会心之时,恰似一番自然天成,将这一夜景自然妙趣浑然天成般呈现。处处不着我之色彩,而通篇一派写意气韵。而《〈凡高在阿尔〉观后》此段,极质朴简洁甚而可以说直白的文字,却有着内在的节奏与张力,使单个的意象汇成整体的意境,看似漫不经心,层层意象从容铺排,便有了无以道尽的韵致与情趣,可谓余韵幽远。 木心诗歌之意趣即使是在叙事与哲思论辩的作品中也同样趣味盎然,譬如《无忧虑的叙事诗》、《啊,回形针》、《再访帕斯卡尔》等等。根本上木心认定文学艺术乃“灵智景观”,无疑他的文本世界总带出一个形而上的哲思层面,但是却不仅止于说理,表达思想性。 “思想性只能成为小说很远很远的背景,好像有一条低低的地平线的样子。”这一形而上的哲思层面从来都与木心对生命最真切的体悟一体勾连,故而是从真切的生命体验而来的形上哲思与形下生活密合无痕的呈现,但是却不再将完全坠入私己的生命感悟,在木心的美学关照中,如研究者所指出是主体———主体(主体+客体)的双重结构。创作者之我已有了“出乎其外”的超脱视角看文中之主体之诸事,即便这个主体更多时候是曾经之我和可能之我。他不仅是他的“往事回忆叙事”作品的格调,譬如《童年随之而去》、《寿衣》、《西邻子》等,现在之我已抱持着超脱之外的视角看其中之我、悟其中之趣。《童年随之而去》中那脱手而去的珍贵就像童年时代浮氽的盌自此失去飘零,由此引领出更一般意义的生命旨趣,人世间得与失之无常及个体生命将怎样从容淡定勘破这诸种。在其他的大量散文与叙事性散文中,这种超脱而来的纯粹哲思使得木心的作品获得了独立的形上世界,而此形上世界的哲理意味因其曼妙幽雅的行文而趣意横生。 他的散文惯于从生活细节、小事件中体悟出一点哲理的意趣。在《掌声与哀叹》里,我不小心将眼镜跌落于地铁中,暮年的我凭着一己的小智慧,目不转睛地将地铁轨道中的眼镜成功打捞上来。我的专注与成功迎来了身边诸多的目光与掌声,由一个捡眼镜的小事件,创作者之我不由地抽离出文中暮年之我,很自然地引发了掌声与哀叹的沉思,此时身在美国这一年轻的易感的国族,不禁怀望故国的茫然与顽冥。这样的意趣生发若有若无,读者自不会感到,而今有了却更觉贴切自然。同样的行文还见于《良俪》、《哗笑》等。在《同车人的啜泣》中,我以一份悠闲与明达的心态看同车的一位年轻的男子,可以推知他刚新婚,却不单纯享有新婚燕尔的快乐,没有独立的婚房,新婚的妻子与翁姑同住,婆媳的矛盾变相纠缠着这位男子,每每假日回家都被折腾得疲惫懊烦。我看到男子在返工的车上啜泣的背影,犹豫要不要安慰与惊动,却在将下车时听到那个背影传出的口哨声,我的错愕油然而生,由此创作者再次抽离出来,在形上的层面观照某种人生之渺小,喟叹“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生发对生命之木然状态的沉思,言止意不尽。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我偶遇旧货摊上林肯先生的鞋子,买与不买之间,引领出一番禅意盎然的生命旨趣。“轻轻放下,似乎是告别一场南北战争”,因为“亲爱的,我买了回去,不穿,不陈列,岂非成了一种出于怜悯的收容,任何故意的慈善行为都是我所未曾有的,别了,富兰克林的靴子……”旧货摊、林肯的旧靴、南北战争、故意的慈善、怜悯、富兰克林的悟性,初初看来意象之间的跳跃性是巨大的,而仔细领会则自有一番妥贴的韵致,对于如此大张力的意象把握,恐怕也只有木心以其深博的智识,自如的行文掌控,才可见出这一番出奇不凡的意趣。 木心的行文有强烈的自制,控制的分寸感是极强的。“雅”如其所言,雅得过了头便是不可耐之俗了,所以它的雅适可而止。且看《竹秀》的一段行文: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得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象日日有人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继而淡然惋惜了———那山上的居民,山下的商客……当竹子值钱时,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与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蒿,为斗械,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是我在寂寞。 木心称自己是美学的流浪者,在《竹秀》中我们感受到这种纯粹的美学观照,不事功利,不着机心,甚至也不以审美为审美,吟竹诵竹亦嫌做作。故而是“都已寂寞”,接下来“是我在寂寞”,其承转过渡在意象与精神旨趣上实在太绝了。抒情与写意都被恰到好处地节制了,竹林之秀,自然天成,不假人工,我的兀自寂寞更显自然自在。其文字、情感、写意的节制可见一斑。木心每自言及行文的惨淡经营,都是要改七八遍的,改到不事工巧,极炼至于不炼的境地。 它试图表达的情感被审慎节制了,大约有免于滥情的考量。木心的小说(叙事性散文)是余音绕梁型的,从结尾处开始让人欲罢不能地陷入深思。我们看到他戛然而止的行文,不是止于仓促,而是惨淡经营,于完结处其韵自显。如《美国喜剧》之《上午的喜剧》的叙事节奏与叙事结构,整篇一直在铺排一个悬念,修饰精致的中年女子几乎天天准时长久地等待,苦苦等待的“情人”却总不出场,每天如此,读者的胃口都被叙事者高高地吊起,猜测着女子的落寞与焦灼。行文至终结,极不准时的班车远远开了,女子殷勤、焦急地摆手、上车,文章至此戛然而止,却令人瞬时之间错愕、而后会心,而后坠入各样的哲思……叙事者看似与读者共同遭遇了这次诧异,殊不知这是叙事者的良苦用心。行文戛然而止,余韵却在完结处开显,所谓文已尽而意尤远矣。 深致执着的怀乡情结 尽管木心称思想性只能成为小说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一般的远景,但在他的文本世界中依然哲思四溢。阅读木心作品的评论者都可以一致感受到木心作品的形上哲思层面,可以说木心是自觉自省地探讨形而上的精神生活的审美者。他说他以“殉道者”的姿态对待文学艺术,“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都还在‘人’的身上,颠沛流离、莫知所终”,而“美学就是我的流亡”。他沉浸在观念世界里,历经无尽漂泊。在无尽的精神漂泊旅程中,木心执着持续地表达出他的怀乡诉求,在不断回望人类曾经拥有的文明、文化甚而精英个体生命矜贵的品性的同时,过去的文化在木心的选择性书写中获得再一次的想像性的生成,生成为木心理想的精神故园。 要探讨木心文本世界的怀乡情结具体所指,我们首先应该明确木心自觉自处的文化认同。1927年出生于江南富贵之家的这位孙璞先生从一开初的文化给养便是中西文化融生,木心自称:“我的童年少年是在中国古文化的沉淀物中折腾过来的,而能够用中国古文化给予我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快乐的。”同时“欧罗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只在我心中。”杂呈而融生的文化认知结构构成他不拘泥于一时一域或某一族群的观念图志。从小接受前清举人的私塾教育,少年时与夏承焘忘年交一般的诗词唱和,都显示了其可能有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而“人们已经不知道本世纪二十、三十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而后,木心不止一次提及《新约》对他的影响,说到自己骨子里是希腊人,而他的文本世界简直就是人类人文地理图志,这也是一种纪游,只不过是精神之旅。一上路有见有闻,更有思有虑。人类的文化形态———古希腊文明、玛雅文化、巴比伦风情、魏晋风度、欧罗巴精神……悉数进入他的观照视野。在哲理的观念世界里,他与耶稣、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纪德、尼采、蒙田、爱默生、帕斯卡尔……频频相遇、不断对话。在文学艺术的灵智世界中,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哈代、叶芝、拜伦、惠特曼、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嵇康……这些人与其艺术始终构成着木心文本世界与之唱和的主调。木心说他“以印象表呈主见”。他用常识性的知识,用印象感悟式的方式勾勒出自身的文化“主见”。“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风了”。不强调任何一种族性文化,也不以任何一种文化形态为中心,木心看似采取了一种整体性的高瞻人类文化而全息观照的视角,似乎有一种整全的世界文化图景,然而这高瞻与整全性又是有其“主见”的。某种意义上看,木心有文化守成者的色调,木心的文化立场里始终洋溢着浓郁的矜贵气息,本能地对20世纪以来的人类世界抱持着审视观望的悲观态度。 木心对20世纪人类状况的态度是如此强烈又一贯地审慎悲观,为此,他采取了非常悲悯又直白的表达方式。下面是其对20世纪状况的“印象”表述: 人类的历史,逐渐明了意向: 多情———无情。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 从多情而转向无情就这样转了,从无情而转向多情是……以单个的人来看,没有从无情者变为多情者的,果子一烂,就此烂下去。 ———《烂去》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不该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有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但愿》 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这个查之有头、望不见尾的“现在”…… ———《真的》 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并不意味着人和社会的充沛捷活,正是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朝不保夕,才努力于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们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个个都恨快乐的样子,样子。 ———《新呀》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间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荒年》 在《伦敦子午线》中,这个有着怀疑色彩的悲观主义者,带着悲悯的情怀看前来观光的现代人无比自得地两脚跨过子午线,禁不住有如许的喟叹:“啊子午线,当人们分腿威临于你之上,便有一场先验的追思弥撒,那样地在旁为你而悲恸,一批又一批游客,侮辱子午线,地球成为伎物,尽嫖它,一点也不爱它。”在木心的人文地理图志上,一路前行的精神旅途中,我们不断听到他发出悲哀又怜悯的呼声。在丹麦,美人鱼的塑像再一次遭到醉酒后的现代丹麦人的破坏,曾经带给整个民族丰美的精神气质的美人鱼,它的那种特殊的淳朴真挚与丹麦精神感应,在美人鱼雕像再次被损坏的同时,丹麦的某种精神也同时遭遇坍塌,丹麦不复再是丹麦了。当巴黎干脆地沦为浏览观光区,而巴黎人开始为之自傲的时候,“巴黎现在也∕穷得喜欢摆阔了”(木心《还值一个弥撒吗》)。于是巴黎已不再是巴黎,法国也自贱到置精神性于不顾。欧罗巴曾经的文明已沦落到可怜的境地。路行进入希腊,古希腊文明只能存在于每一个心有古希腊文明的人的心中,因为今天的希腊也决然的不复再是曾经的希腊了。木心在其散文、诗歌、小说各式题材中不止一次地喟叹20世纪整个人类精神的遗失与衰落。如果说西方还是式微式的,尚可以比谁衰落得慢些,东方则是堕落,堕落不必比,因为无可比。我们无法确知在木心“常识”性的知识谱系构成中,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影响有多大,或者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因为在20世纪的整个哲学思潮中,这样的悲剧情怀是整体性的。在诗歌《咆哮》与散文《晚来欲雪》中,我们甚至看到了几乎一致的文字,讲述现代人的多重“遗失”与“失落”。最初的人们还会过问遗失了什么,接下来的灵魂已麻木到连“遗失”与“失落”都一并丢失了,且不以为、不觉得丢失,以“平民得志匆匆行乐的苟且行径”(《HAROLA Ⅱ》)“平安富裕的苦度光阴”(《一饮一啄》)了。 木心自然是悲凉的,悲凉着这现代人“大幅度无知已极的悲凉”。在这个让其爱恨交加的20世纪,他曾明确称道自己为文学艺术殉道者的姿态。而如其所言“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这暗示人们对文学艺术所怀有的期许。“文学的乡愁是人学”。既然如此,木心顺理成章地寄予文学艺术浓重的救世可能性。在木心的文学艺术观念中,文学的本体性所可能潜起的亲和作用,有望实现与读者共鸣,重建现代社会(现代人)缺失的两种远景:历史远景、理想远景。以此存在感,抵抗现代社会的失控与衰落。当然这样的文学是20世纪现有的文学艺术创作所不具备的,由此木心先展开的是对20世纪文学艺术现况的审慎批判。 当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达利的笔下变为《L.H.O.O.Q.》,长了胡子的蒙娜丽莎被解读为富有革命性意义的作品之时,它被赋予的意义是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类族群面对传统的巨大压抑寻求自我的渴求。颠覆与反叛的叙事充斥20世纪,而在木心的眼中,这只能是无情而洋洋自得的现代人在亵渎神圣,乐此不疲,就此坠入烂去的深渊。20世纪文学的成就,木心基本抱持审慎观望与怀疑悲观的态度,除了昆德拉、鲁迅、福克纳被其正面提及,对于20世纪的文学艺术现状,木心以其惯常的“印象表呈主见”的方式予以充分的否定。譬如其对中国五四文学的评价,称之为“服装文学”,五四白话诗也只有在史学的范畴内构成意义,并不在文学范畴内构成意义,根本的缺失是“品性的贫困”。而文学本质上仰赖的人的品性的缺失并不只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问题,这更是20世纪文学艺术的普遍困境。“20世纪后叶的艺术的全面特征是,撇开人格狂追风格。不能不惊叹真会作出那么多与人格无关的风格来。”然而“欠缺内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风格。”“现代艺术 思无邪 后现代艺术 思有邪 再下去呢 邪无思”文学的问题再次回到时代的公共问题,这是20世纪个体生命存在的品性缺失带来的普遍性的文学的品性缺失。两者相交,彼此恶化。由此木心直指20世纪的时代精神要害,又作了如上切中肯綮的表达。 木心之所以受到很多人的热荐并让读者多有共鸣,很重要的原因来自于其深致情怀,尽管他不无无奈地调侃:“哦,人文主义,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他的作品始终内蕴着对现代生命存身切实的人文关怀。对个体人生之处身、处世有深致的关切与追索,试图探寻生命存在与宇宙自然、社会文化之间孤绝又纯然的本真关系。在历经世事沉浮的暮年,以“明哲”胜“痴心”,他以长者的睿智、自省与超然表达这份心中的执着,这是对生命存在矜贵品性的坚持,籍由此也构筑起他心目中的理想精神之乡。 在《我友》中,木心历数精神世界可以引之为高标的中古先人,庄屈之才调品性、乐毅田兴之明哲睿智、季扎之真潇洒……其引为同调,心驰神往,其实透露出对个体生命存在之品性的执着追求。在《SOS》中,沉船在即,面对逃生的希望,生死攸关的瞬间,医生选择在船舱为一孕妇接生,而后三个生命一起被海水吞没……生命的庄严、品性的尊贵,震颤心魂。在《遗狂篇》中,我与波斯王讨论他的阿谀者、我与希腊的伯律柯斯夜谈、在罗马我见到培德路尼阿斯淡定自若地割腕、我在华夏睹魏晋风气,转回20世纪末的美利坚,我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而已。再一次回到木心的话,木心是将最大的求知欲、审美与情怀都投注到了“人”身上,其对自身形上生活的诉求带出对个体生命精神境界的引领。木心试图在历史文化长河中与各位矜贵的崇高生命神遇交融,一路巡礼,处处闪耀哲思意趣的火花,警醒量多。而最终回到20世纪坐在纽约街头喝咖啡的我,或许亦非曾经之我,一路的精神洗礼,我已升华而出,对宇宙、社会、生命存在有了更深致幽远的体认。是否“我”非单一叙事者之我,木心是否有这样的叙事诉求:让缺失了的现代人在曾经的人类文明洗礼中归家,在其建构出的理想精神之乡中寻回阙如已久的才调品性呢?答案是肯定的。 在《温莎墓园日记》中,人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样的怀乡情结。浮躁而贫乏的20世纪已经可怜到守不住一份珍贵的爱情,或者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它的珍贵,又何谈守与不守!20世纪的人不是不爱,却并不费心,温莎公爵与公爵夫人华利丝的爱情见证物在20世纪被一一拍卖,无价的爱情被有价出售。20世纪的人们漠视甚而毁损着伟大的爱情。而我孜孜以求、心意难了地挂记着墓碑上的那枚生丁。生丁在文本中是一个极妙的意象,大雪覆盖的生丁,还是被人翻转了,而我又翻转了。那么有人不曾忘记它,那么依然有人记挂它。所以有一份难舍的潜流悄悄涌动。对于曾经的珍贵的爱情如此,对于生命里矜贵的品性亦如此,甚至传统的矜贵的文化也是一股潜流悄然无息,然而却流淌在社会的某个角落,在各个生命间延伸、漫延。说到此处,抱持着悲悯之心看现代的木心还是以其独特的幽雅方式传达出了他的怀乡诉求,更重要的,传达出了现代人寻找精神之乡的可能性。 这是历经沧海而后淡定回归的写作者对生命的体认与诉求,诉诸文学以托情怀。“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而且同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斗乱的大量人间事。”他不是不痴心的,但有痴心而后的明哲;他不是不执着的,但有执着而后的超脱。所以木心的文本世界呈现出的精神气质是幽雅而恬澹的,却仍坠着深厚的情感底色,精神贵族式的怀乡,寻求着人性中曾经有也期盼再有的矜贵品性。 陈丹青:《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见《退步集续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详见陈贤茂:《海外华文文学史初编》,厦门:鹭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575-577页。 木心:《鱼丽之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69页、70页、65页、63页、62页、68页、63页、70页。 详见《关于木心》郭松棻的评论部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木心:《同车人的啜泣》,见《哥伦比亚的倒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89页。 木心:《素履之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木心:《亨于西山》,见《素履之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 详见木心:《鱼丽之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2-53页,文中有对现代社会与文学之内在关系很深入的论辩。 木心:《不绝》,见《琼美卡随想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页、114页。 木心:《一饮一啄》,见《素履之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页。 木心:《白马翰如》,见《素履之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 木心:《卒岁》,见《琼美卡随想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页。 原载:《华文文学》2007/03 原载:《华文文学》2007/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