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进城以后,对故乡对童年的回忆成为创作的主题。这些回忆又分为两部分,进城至“文革”以前为第一部分,新时期以来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以《铁木前传》为代表,写得晶莹剔透,灵气飞动。 《铁木前传》主要写了两户人家:一家铁匠和一家木匠。主要写了三个人物:六儿、九儿和小满儿。主要写了这些人物在合作化浪潮中的形形色色的表现。小说里有三种视线,一种是儿童当事人的视线,一种是旁观者的视线,还有一种是作者的视线。本文只就此做一点细致分析,以了解孙犁高超的文字技巧,领会这部名作的文学品位。 小说一开始写木匠做工的情景: “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楔,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 绸条一样的木花,比喻很生动。这就是一种儿童的心理。一个成年人可能对木器有感情,绝对不会对木花产生这样的感情。 “他们每年总要来一次的。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要在一定的时间来。”这个描写,从常理来说是很笨拙的,燕子体态轻盈,比喻铁匠显然不恰当。但这是从儿童的眼光来的,所以显得很自然,似拙实巧。 “傅老刚是有徒弟的。他有两个徒弟,大徒弟抡大锤,沾水磨刃,小徒弟拉大风箱和做饭。小徒弟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污黑的汗水,然而他高仰着头,一只脚稳重地向前伸站,一下一下地拉送那忽忽响动的大风箱。孩子们围在旁边,对他这种傲岸的劳动的姿态,由衷地表示了深深的仰慕之情。”这些描写从儿童的心理出发,体会儿童的心理入微,很有煽动性。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什么道理来。是看到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境界”二字,用得奇怪,小孩子贪玩,和境界有什么关系?原来这里是换了一个角度,这是作者本人的角度。作者回忆童年,感到向往,情不自禁。 “第二年头麦熟,傅老刚真的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了。他在小车的一边,给女儿安置了一个座位。这座位当然很小,小孩子用右手紧把住小车的上装,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一小块破褥上。他们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住了几次小店,吃了很多尘土。然而,女孩子是很高兴的,她可以跟父亲,这惟一的亲人,长住在一起,对她来说,是最幸福的了。”用“小孩子”,是从父亲的眼光来看,充满了怜爱:座位“小”、“小”车、一“小”块褥子、“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也是“小”的。 “到了村里,先投奔了黎老东家。黎老东很是高兴,招呼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来和小客人玩。”从“小孩子”到“小客人”,称呼变了,后面有一个视角的变化,变成从女孩子们的角度来称呼九儿。后面的对话处处体现出一个主客的关系。主人问,客人答。主人兴之所至,客人亦步亦趋,有问必答。 “‘你叫什么名儿呀?’那些女孩子们问他。 ‘我叫九儿。’小客人回答。 ‘你姐妹九个?’女孩子们问。 ‘就我一个哩。’小客人说。 ‘那你为什么叫九儿?’女孩子们奇怪了,‘在我们这里,谁是老几就叫几儿,比如六儿,他就是老六。’ ‘这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起的名儿。’小客人难过地说,‘我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哩。’ ‘啊。’女孩子们明白了,‘那么,你们那边还兴留小辫儿吗?’”小客人想起死去的母亲,难过了,可小女孩子们没心没肺,天真烂漫,并不关心,就“啊”一声轻轻带过。马上转移话题,对小辫子感兴趣了。鲁迅说过,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 “‘唔。’小客人有些害羞了,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这里就既是女孩子们的眼光,也是小客人自己的感觉,这里还是作者在感叹。“红得多么耀眼呀!”好像在感叹红绳,其实是作者在遥看童年的感叹:“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所以这里有三种视线,是三种视线的重叠。 “后来九儿认识了木匠黎老东的儿子六儿,在一起玩。风越刮越大,他俩躲到碾棚里去。那座不常有人使用的大石碾,停在中间,碾台上蒙着一层尘土,九儿坐在上面。六儿爬到那架大空扇车里面,卷起身子像只虾米一样,仰天睡下了。他招呼九儿: ‘你也进来吧,盛得下。’ ‘我不进去。’九儿说。 她在思想,面对现实。” “思想”二字,又用得奇怪,因为对小女孩而言“思想”和“现实”这样的词太大,太严肃。其实应该是“她在发呆,面对扇车”。但这不是用词不当,这是作者把自己的感觉投射到作品的人物身上,在小女孩身上加了一层含义。用这样的词就给童年回忆一种成年人的庄严感,这给后面的感想有一个铺垫。所以这里是两种视线的重叠,一种是小女孩的视线,一种是作者的视线。“外面的风,刮得天黑地暗,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她没有母亲,她的父亲,现时在外面的大风里工作着。她新结交的小伙伴,躺在扇车里睡着了。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地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登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坊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这也是作者的感叹。沉思,照应前面的“思想”。再回过头看看前面,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真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一般来说,用儿童的视角来看事物,是逼真而简单,视角较小,但是特别形象,有一种成年人缺乏的敏感和新鲜。成人的视角要大得多,思维复杂得多,感情深,感觉复杂,但是不能代替童年的所思所感。如果沉溺于童年视角,那么就变成一个童话了,那种深沉的感叹就不能表达。如果用成年人的视角包揽一切,那么感叹和反思就缺乏基础。孙犁不愧为大师级别的作家,他把这两种视角在小说里运用得十分娴熟,不露痕迹。在童年的视角里,又变换视线的角度,使得这篇文章不仅栩栩如生,更是诗意盎然。尤其是他的语言,精确地道,似拙实巧,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