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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学与优秀的作家 论几种文学偏见以及路遥的经验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建军 参加讨论

    很多时候,让一个简单而朴素的真理被所有人认同和接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这个真理如果与文学有关,似乎就更难让它成为一种普遍共识。本来,文学是一种应目会心的艺术,而关于文学的知识,也大都是目击道存的常识,既不神秘,也不深奥,然而,正是这些常识,却常常是言人人殊,异见迭出。例如,什么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什么样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这些问题,似乎并不复杂,似乎很好解答,但实际的情形,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相对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是一种反本质主义的艺术样式。作为一种“现象”,它是只可描述而不可界定的。文学就是你感受到的那种‘特殊’的样子,就是你所理解的那个‘具体’的样子。因此,如何认识文学的真假,如何判断作家的优劣,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并无一定之规。”
    然而,这样的取消主义态度,并没有说明问题,因为,在那些优秀的作家身上,总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正是这些共同的东西,使他们的作品能够克服种族、地域、时代、信仰、性别、年龄等复杂因素的窒碍,赢得读者普遍的认可和长久的热爱。事实上,关于文学的真假和作家的优劣,人们已经从由经典文本提供的可靠经验中,提领、归纳出一些重要的判断尺度和批评原则,而这些尺度和原则,已经成为我们进行文学认知和评价的可靠的基础和必要的前提。
    唯美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现象,是超功利的、无目的的,与道德、宗教、政治和价值领域的事情毫不相干。因此,作家倘若想成为优秀的作家,文学想成为真正的文学,就必须把‘如何写’当做问题的全部,惟一应该关心的是语言、技巧等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
    这种饮风餐露的“唯美主义”观念,无疑是一种狭隘而片面的见解。完全没有伦理内容的“纯粹”的审美活动,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只要是经由人的心灵产生的事物,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人的情感态度,都潜含着人的道德反应,都存在一个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的问题。事实上,在那些真正的作家看来,与认知相关的“真”,与伦理相关的“善”,与诗意相关的“美”,乃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例如,莎士比亚就在《十四行诗》(第105首)中说:“‘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三题一体,它的境界可真无限。”
    “身体写作”者会这样回答:“文学就是‘欲望’的别名,就是‘身体’的镜像,或者按照一位作家在一篇题为《你是一条鱼》的序文中提供的信息:‘文学就是性!’而‘道德诗意’和‘伦理境界’则是一些与文学无干的伪概念,本质上是压抑甚至扼杀生命激情和创造活力的。因此,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关心的,就不是价值和意义领域的问题,而是人的‘肉身’,是人的感官体验,尤其是性的压抑和苦闷,而真正的文学,天经地义地就是释放里比多等内在压抑的秘密通道。”
    这种停留于“原始群”时代的观点,本来不值一驳,但是,真是令人费解,它竟然是我们时代最为嚣张的一种文学理念。其实,除非一个作家承认自己属于完全与众不同的“另类”,否则,他的“身体”里必然有一个已经“人化”的灵魂,而他的‘肉身’的苦闷和焦虑,也必然要从心灵这个“镜像”上反映出来,必然要被升华为精神意义上的复杂感受。如果非得把文学变成“身体”的奴隶,非得通过渲染“性”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来表现自己敢于堕落的潇洒和敢于无耻的勇气,那就不仅显示着作家精神的贫困和危机,似乎也在证明着“身体”的病变,践踏着“身体”的尊严。当然,作家应该关心一切与人相关的事情,但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更倾向于在更高的意义上关心人,更倾向于把文学当做与读者的道德升华、人格发展和精神拯救密切相关的事业。
    功利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不是空中楼阁,不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现象,而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价值必须经过市场的验证,在流通过程体现出来。因此,那些印数甚巨、发行量很大、码洋很高、能被市场认可的文学,就是好的文学;那些能经受住市场考验的作家,就是成功的、优秀的作家。”
    虽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很有市场的一种文学价值观,但也实在是一些本质上反文学的理念。因为,好的作品当然可能是洛阳纸贵、获得市场成功的作品,但商品价值不过是文学的从属价值,而不是主体价值。所以,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作家很有名,但并不优秀,有的作家很优秀,但知名度并不高;同样,有些作品很畅销,但并不优秀,有些作品很优秀,却并不畅销。因此,对这种极端功利主义的文学价值观,我们要保持警惕的态度,因为它不仅会导致文学评价上的鱼目混珠,而且还有可能使我们的文学沦为“拜钱教”的牺牲品。
    “未来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即‘创新’,即对传统的‘超越’。真正的文学是指向‘未来’的文学,而只有敢于在文化上‘弑父’的作家,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家。因此,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怀疑并否定传统,必须改弦更张,另辟蹊径,发明一种全新的写作技巧和叙事策略,重建一套从未有过的价值体系,甚至像罗伯-格里耶那样把人当做物来写,都是应该鼓励的创新。”
    然而,这种庸俗的进化论思想和盲目的“拜新教”倾向,不仅理论上是错误的,而且在实践上,也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蔑视和抛弃包括现实主义在内的文学传统,却对西方的“现代”观念和“新潮”方法,低首下心,顶礼膜拜。“现代主义”的作品,被当做新的文学“圣经”;“现代主义”的“大师”,被想象成引领中国文学走出埃及的摩西。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作家倘若要做一个“传统主义者”,要利用那些旧有的经验进行写作,就需要有清醒的头脑、稳定的立场以及承受误解甚至嘲笑的勇气。
    事实上,反传统的“未来主义者”似乎没有弄清楚这样一个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文学的发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进化论现象,因而,高度信息化的电子时代的文学,也并不比前工业化时代的文学更高明、更先进。这样说,并不是贬低人类的创造力,而是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文学的变化和发展,有着不同于科学的轨迹和模式:如果说,科学发展是淘汰式的,即通过否定性的超越,来开拓前行的道路,那么,文学的发展则是累积式的,即通过肯定性的吸纳,来强化、提高创造的能力;如果说,科学的发展呈现出“线性”的延伸状态,新的必然要比旧的更高、更深,那么,文学的发展则表现为“面性”的共存状态,旧文学完全可能与新文学一样好,甚至比新的更高、更好。因此,南非人类学家麦克斯·格拉克曼说,科学“能使这一代的傻瓜超越上一代的天才”,——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文学上,即使“这一代”的天才,也不可以用“超越”这样的话,来表示对“上一代”的轻慢,因为,“这一代”的“天才”,未必较“上一代”的“天才”更高明、更优秀。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路遥,谈谈这个对我们理解“真正的文学”和“优秀的作家”,提供了“支援意识”和经验资源的人。在路遥身上,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宝贵的经验,可以得到重要的启示。比照路遥,我们看到了当代文学的问题,也看见了应该选择的方向和路径。
    显然,路遥既不是无可无不可的相对主义者,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唯美主义者;既不是利用“性”作诱饵谋求市场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义者,也不是目空一切的“未来主义者”。那么,路遥是什么样的作家呢?有的作家让人羡慕,但却不让人尊敬,——路遥不是这样的作家;有的作家让人尊敬,但未必令人羡慕,具体地说,没有谁愿意像他一样生活,——路遥或许就是这样的作家。路遥是一个把自己献给文学事业的苦行僧般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具有诗性情调和英雄气质的现实主义者,是一个充满责任意识的“为人生”的人道主义者。如果说,《幻灭》作为书名,像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所说的那样,是“富于巴尔扎克特征的。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说是巴尔扎克所有作品的书名”,那么,《人生》作为书名,则是富于路遥特征的,它完全可以说是路遥所有作品的书名。当然,如果再加上“困难”、“平凡”,那就更能概括路遥文学创作的精神特征。“人生”“、困难”、“平凡”,路遥书名里的这些关键词,彰明昭著地显示着路遥是什么样的作家,显示着他的文学立场和创作追求。
    对于文学,路遥有着明确的目标感和良好的道路感。他相信文学是有用的,是改善人类生活的伟大手段,真正的文学都致力于向上提高人类的生活。他知道文学的发展不是“弑父”的结果,而是一种你中有我、血脉相连的代际传承,所以,他对悠久的文学传统和现实主义大师充满敬意。他懂得怜悯、同情和爱的情感对于文学的意义,所以,虽然他有过少年时代被寄养的伤害记忆,体验过贫穷的屈辱和饥饿的折磨,经历过严峻的人生考验和严重的精神危机,但是,他没有被不幸和苦难摧毁,没有变成自哀自恋、怨天尤人的“恨世者”,没有把文学降低为羞辱别人和发泄不满的工具,没有把写作异化为彻底意义上的“消极写作”,而是努力克服冷漠、仇恨和敌意对自己的影响,对一切生命都心怀善念,把爱变成了一种稳定的世界观,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赞美和热情的态度,——他赞美大地,赞美天空,赞美一切美好的事物;他热爱生命,热爱人们,尤其热爱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受苦人”。他知道文学的生命和价值源于精神世界,而不是来自“肉体”,所以,在他身上,没有风流名士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放纵和高自标树的傲慢,而在他的作品里,也看不到某些作家对“性景恋”的近乎疯狂的渲染,对女性的近乎野蛮的羞辱和伤害,——路遥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人物的内心世界的表现上,充满对爱情、友情、亲情等美好的人类情感的诗意描写,虽然从艺术上看,他的描写有时尚显稚拙,甚至存在严重的问题,但却是那么真挚,那么朴实,那么感人。
    是的,正是在“先锋文学”狂风横扫一切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路遥;正是在“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路遥。他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形单影只,静静地看着那些“弄潮儿”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镇定而自信。他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考验。他经受住了考验,用他的话说,就是没有被来势汹涌的浪潮“裹挟而去”。他获得了成功,得到了赞许和奖赏,但也经常被人误解甚至被嘲笑。他被许多人当做一个文学观念滞后、创作方法陈旧的“落伍”作家。那些被“新观念”武装起来的批评家,怀疑他作品的文学价值;那些受新潮批评家影响的编辑,拒绝出版他的作品。勃兰兑斯说,巴尔扎克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被他同时代的人所理解,就连圣伯甫那样杰出的人,也不能理解他的伟大,但巴尔扎克依然“过着孤独的生活”,“他违反巴黎习俗,不采取任何步骤使他的作品获得赞扬”(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2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1月)。路遥也是这样。虽然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但是他拒绝妥协。我听一个与路遥过从甚密的朋友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在一个研讨会上,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当着路遥的面说“:你的作品语言不好,就没有人家某某某的语言优美。人家那语言,才是文学语言。可是,在你的小说中,找不到一行人家某某某那样的语言。”路遥在最后的发言中回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我只想用自己的语言写作,所以,如果我的作品中哪怕出现一行某某某那样的文字,我都要坚决地把它划掉。”这位朋友说,路遥当时很激动,说道“划掉”的时候,右手做了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动作。路遥的坦率、清醒和执著,令人悄然动容,肃然起敬。
    我经常听到一些“纯文学”批评家贬低路遥的作品,说路遥缺乏“才华”,说他的作品“文学价值”不高,不是“真正的文学”。在我看来,这种简单而诬妄的评价,是对路遥最大的无知,是对路遥作品不公的误解。固然,英年早逝的路遥,还不是大师,他的作品也没有达到经典的高度,——他的作品,最好的是《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和《早晨从中午开始》,至于《平凡的世界》,仿佛一盘樱桃,一半是成熟的,一半是青涩的。那青涩的一半,很多时候,是因为他的热情稀释了他的冷静,是因为他把善良变成了无边的宽容,是因为他用自己圆满的想象置换了残缺的现实,他因此丧失了观察生活的深度,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力度,失去了分析人物心理的尖锐和准确,失去了控御文字的节制感和分寸感。然而,成熟的那一半,却是那么新鲜,那么姣妍,那么令人喜爱,——仅凭这一半,也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优秀的作家,也足以证明他的这部作品是有才华、有价值的作品。不仅如此,就整体来看,他的朴实而亲切的才华,充满一种强大的道德诗意和美感力量,乃是一种在我们这个时代非常稀缺的精神现象,因此,很值得重视和研究。
    是的,朴实,路遥的文学才华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朴实。朴实但不苍白,朴素却又内蕴撄动人心的力量,乃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也是一般人很难达到的境界。例如,路遥写人物的情感和性格,写近水远山,疏星淡月,只寥寥几笔,便跃然纸上,如在眼前,让你读了悠然心会,久久难忘。路遥在《人生》里这样写刘巧珍与高加林的爱情: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起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个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红药水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
    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清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丛叶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路遥文集》,第四卷,47——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
    如此美好的情感,多么像一首令人陶醉的诗!如此美丽的夜晚,多么像一幅叫人流连的画!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体验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幸福,也感受到了大地母亲般温柔的爱意。在我看来“,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乃是当代中国小说家笔下最真挚、最朴实、也最感人的情话,因为,刘巧珍对高加林的这句著名的表白,不仅准确地传达出一位农村姑娘特有的简单和纯朴,也表现了一种普遍而真实的爱情心理。的确,在一个热恋者的心里,是只能容纳下一个人的;对一个真正用心去爱的人来讲,眼里是只有一个人的:得到了这一个人,便得到了整个世界;失去了这一个人,便失去了全部的生活。你看,就这么一句话里,包含着多么丰富的心理内容,包含着多么深刻的爱情哲学啊!
    同样,路遥的景物描写才能,也是令人赞叹的。值得注意的是,路遥笔下的景物描写简约而朴素,从来不是外在的冷漠的,而是充满丰富而热烈的情感内容。他将景物与人物的内心感受,紧紧地联系起来,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既给人一种置身其中的现场感和氛围感,又包含着令人感动的内在力量。
    凡是读过《平凡的世界》的读者,恐怕都不会忘记田晓霞和孙少平在麻雀山上见面的情景:
    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晓霞也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巢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
    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什么时候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的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路遥文集》,第二卷,25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
    路遥用朴实的抒情性的语言,准确地刻画了黄昏外在的物象,也传神地写出了人物内在的心象,从而创造了一个心物合一、情景互渗的画面,给人留下丰富而美好的阅读记忆。黄昏是美妙而温暖的,令人在宁静的心境里浮想联翩,悠然意远,但是,黄昏也是生发乡愁和孤独感的时分,最容易叫人惆怅和忧伤的。然而,路遥笔下的人物无论多么忧伤、痛苦,却是很少绝望,更不悲观厌世的。因此,在这里,路遥虽然也真实地写出了人物的“无以名状的忧伤”,但是,他像借助陕北民歌强化抒情效果一样,借助吉尔吉斯人的古老歌谣,把人物从狭隘的“忧伤”情绪中提升出来,使他们表现出对自然、生命、生活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健康而有力量的的爱,从而伸拓出一种像天空一样高远的精神空间,创造出一种像大地一样宽阔而深厚的情感世界。唉!如此厚朴真挚而又诗意盎然的描写,在当下情感冰结、诗意沉沦的小说中,已经难得一见了。
    其实,追求平淡和朴素,乃是中国文学的宝贵传统,尤其是有宋代诗人、学者普遍倡言的美学主张。梅尧臣在《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中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在他看来,倘能“顺物玩情”,则可“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王安石也推崇“平淡”的风格和境界,而且认为那是一种不易达到的高度:“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集》)刘克庄则在《跋真仁夫诗卷》中指出平淡、清明乃是好诗的共同特点“:古诗远矣,汉魏以来,音调体制屡变。作者虽不必同,然其佳者必同,繁浓不如简澹,直肆不如微婉,重而浊不如轻而清,实而晦不如虚而明:不易之论也。”可见,平淡看似简单、容易,其实是很难达到的一种境界,——也许正是因为难,所以,在文学上,更为常见的,便是貌似空灵、飘逸的虚假,便是浓涂艳抹的做作,便是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邯郸学步的模仿。当此之时,就愈加显出了路遥的作品在文体和艺术上的重要价值。
    对于才华,人们常常有这样一个误解,似乎它仅仅是一个想象力和语言形式的问题,或者,不过是一种外在的技巧操作。事实上,问题并不这样简单。很大程度上,才华决定于一个作者的人格境界和心情态度。朴实的才华,基源于纯朴的心灵。如果一个作家的作品虚假、做作,缺乏朴素而清明的气象,那是因为作者自己的感情不够“纯朴”的缘故。托尔斯泰就把“纯朴的感情”当做艺术的本质。他在《什么是艺术》中说“:这种纯朴的感情是一个非常纯朴的人、甚至一个小孩所熟悉的,它使人为别人的快乐而高兴,为别人的痛苦而忧伤,并使人的心灵和另一个人的心灵融合在一起,这种感情就是艺术的本质。”他据此批评那些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不但不能区别真艺术品和赝品,而且总是把最坏的、伪造的艺术当做真正的、优秀的艺术,而对真正的艺术竟然觉察不出,因为伪造的艺术通常总是带有较多的装饰,而真正的艺术往往是朴质的”(《托尔斯泰文集》,第十四卷,271—27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4月版)。是的,情感,这才是影响写作最主要的因素,也是研究文学需要面对的根本问题。所以,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来讲,需要认真研究的,不仅是路遥的形式意义上的才华,还应该包括他对人生和世界的心情态度。而路遥的作品之所以引发普遍的心灵共鸣,之所以到现在还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之所以还是大家经常谈论的话题,就是因为他有这种“纯朴的感情”,就是因为他对生活、对人们充满深深的爱意,
    1865年7月至8月间,在写给俄罗斯作家博博雷金的一封信中,托尔斯泰说“:艺术家的目的不是无可争辩地解决问题,而是让人们热爱有着永不休止的无穷表现的生活。……如果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孩子二十年后将要阅读我写的东西,将要为之哭,为之笑,并且热爱生活,那么我会为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与精力。”(《托尔斯泰文集》,第十六卷,9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4月版)这位伟大的作家的话,说得对极了!文学就是要让人们热爱生活,就是要给人们提供生活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只有那些关心人生的根本问题、而且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只有那些充满爱意和祝福感的作品,才有可能在未来若干年“大方光芒”。
    路遥无疑属于契诃夫所赞许的那种“优秀的作家”,——这种作家知道自己往什么地方走,也引导读者往相同的方向去。他的作品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充满了照亮人心的生存智慧,教人明白这样一些道理:沉重的苦难也许并不坏,因为,坎坷和磨难会帮助你获得精神的成熟和人格的发展;平凡的生活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平淡乏味,因为通过劳动和爱,我们完全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感,完全可以感受到人生真正的幸福。我相信,我们的后代将从路遥的作品中,体验到我们曾经体验过的忧伤和痛苦、激情和希望。他们会怀着感激的心情说: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是真正的文学!
    

2007年3月5日,北京
    作者简介:李建军,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本文系《路遥评论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4月版
    原载:《南方文坛》2007年第3 期
    
    原载:《南方文坛》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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