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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 朱寨散文集《记忆依然炽热》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建军 参加讨论

    在中篇小说《不落的明月》(写于1926年1月)中,皮里尼亚克以伏龙芝将军为原型,塑造了加夫里洛夫这样一个人物。这是一个战功赫赫又很有教养的将军。他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读书。但他是独裁者的眼中钉。尽管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谋杀,也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几天日子,加夫里洛夫还是对他的朋友波波夫说:“你给我找几本书吧……不过你知道,我要浅显些的,要描写好人的,写美好爱情、朴实生活的,写阳光、写人、写人间纯真的喜悦的书。”
    其实,加夫里洛夫将军所说的那种好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少之又少的,这是因为,用朴实而充满诗意的方式,写美好的人和美好的情感,实在不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工作——没有高尚的人格,没有对人和世界的热烈和深沉的爱,没有对现实的超越性的态度,是不可能写出那种让人“喜悦”的书的。而以随便的态度“为文造情”,或者为了实现某种外在的目的而写作,却是轻松的,然而,其结果也很坏,那就是真实感的丧失和感染力的下降。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现在当然不是“末世”,但“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却是普遍的现象。
    那么,就没有值得一读的好作品吗?有的。例如,最近出版的朱寨的《记忆依然炽热——师恩友情铭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2月),就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佳作。
    朱寨是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德高望重的学者和批评家。他的《从生活出发》《朱寨文学评论选》和《感悟与沉思》,是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领域的重要成果,而由他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则是当代文学思潮研究史上的开辟草莱的著作。其实,朱寨还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散文作家。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出版过名为《鹿哨集》的散文集。他的散文,文风朴茂,情真意切,描写细致,叙事从容,别有一种耐人咀嚼的滋味。
    朱寨性格谦和,很少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当做写作取材的对象,更不屑于大语盘空地渲染自己昔日的辉煌,而是一往情深地为他者“写照”,通过追忆“师恩友情”,叙写他们对于自己的恩德。他笔下的人物,从茅盾、周扬、胡风、俞平伯、钱锺书、何其芳、李广田、陈荒煤、冯牧、韦君宜,到许觉民、罗世文、汪浙成、温小珏、刘士杰、何火任、何西来以及“文学所”的其他人,大都是当代的“鸿儒”,是在当代学术史或当代文学史上有成就有影响的文化人。士为民首,知识分子是引导时代生活的先觉者,作为一群求真理、开风气的人,他们比其他社会阶层的人更能超越利害的纠缠,更具有担当精神和牺牲精神,所以,只有让知识分子正常地发挥作用,一个时代的生活才有可能是健康和文明的。
    然而,在包括“文革”在内的较长的时间里,知识分子却被当做打击的对象。例如,在《顽强地航行——何其芳素描之三》中,朱寨就记录这样一个有意味的细节:有一次,何其芳奉命去中宣部开会,他推门进入会议室,迎面坐着江青和陈伯达。“他天真地微笑着,加快碎步,走上前去致意。他们却异乎寻常的冰冷,他们的面部和双手没有丝毫的反应,江青却妖里妖气地嘲弄说:‘你怎么胖成这样子了?像个商人!’”江青在何其芳面前的恶劣表现,足以说明在一个反文化的时代“权力”对“知识”的态度有多么傲慢,有多么粗野。
    对“反右”及“文革”时期许多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及心路历程的记录,无疑是朱寨这部著作最撄动人心也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在《廊桥遗笑》中,他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述了“文革”初期发生在“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的悲惨一幕。一大批中国最优秀的学者,被集中起来进行“大批斗”:“挂黑牌、戴纸帽、剃阴阳头、游街示众……种种糟蹋文明、侮辱知识分子人格的闹剧,都曾先在这里排练。……这时大院里被勒令赴会的已排成长队,全国学界耆宿泰斗、知名学者都聚集在此,真是‘洋洋大观’!”包括金岳霖、张闻天、夏衍、邵荃麟等人“都被挂上黑牌,戴上高帽,排成长列,在院子里游街示众,其狼狈情况可想而知。……游街之后,接下来就是接受批斗,即任人打骂羞辱。《走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则记录了杨绛在这次“大批斗”中的遭遇:“她被剪成阴阳头,只好用假发遮掩。一次下班回家,在公共汽车上假发被挤脱,受到车上人的奚落侮辱。”正是这些细节,使得《记忆依然炽热》成为有血有肉的“信史”,为读者了解知识分子在那段特殊时代的生存境遇,提供了真实而宝贵的信息。
    朱寨尊重那些陷入逆境的学者,赞美他们身上的“书生气”。他笔下的何其芳善良、随和,甚至木讷,但这并不妨碍他热爱真理,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当他看到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时候,非常反感,义愤填膺,连声说道:“简直岂有此理!太牵强附会了!太不实事求是了!”而且“毫不隐讳地向来访的记者郑重发表了他的看法,并且要求记者把他的意见向上反映”,结果,给自己惹了祸(《顽强地航行》)。还有爱才的冯牧,平易近人的许觉民,勤奋到“拼命”程度的钟惦棐,深情而忧郁的陈荒煤,睿智幽默、光彩照人的钱锺书,“好同志”葛洛,都是朱寨用包含着深情的文字着力去写的人物。在他们身上,他发现了一种共同的精神气质,这就是他在《俞平老的“书生气”》中所褒赞的“书生气”:“不正是这种‘书生气’在延续着人类文化吗?如果再想到对‘文革’死谏的邓拓、田家英,他们那‘书生气’,不正如邓拓的谏诗所云‘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的‘脊梁’(如鲁迅先生所说)精神吗?”
    朱寨是有心人,善于发现细节,善于通过细节来写出人物的性格,使人读来过目难忘。例如,在《俞平老的“书生气”》中,他这样写俞平伯的认真:“一次,我们这些人都被轰到楼下后院去捏煤球。当时已是初冬季节,早晚已有薄冰,却让我们坐在地上把一堆湿煤用手捏成煤球。这是故意的惩罚。我们用手捏的煤球并没有进炉膛,都被围观戏弄的人们就地踩成碎饼。”但是,俞平伯却很认真,“他手里团捏着煤,却仰望着天空在想什么,不时自语几句,谁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半天也捏不成球。他发现煤太松散,捏不成个,便吐上几口唾沫。这叫人忍不住暗笑,他自己却不觉得。这成了他书生气的一个笑柄。”这样的细节,非有心人写不出,非有情人写不出。同样,对钱锺书的“流眄言笑”的描写,对何其芳伏案写字、走路姿势以及晚年突然“意识中断”的描写,也都足以见出他观察细节、捕捉细节和描写细节的能力。
    何其芳的诗《给G.L同志》中,有这样几句:“我感到我们有这样多的好同志/这样多的寂寞地工作着的同志/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朱寨显然很喜欢这首诗,而“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一句,尤其让他感动,在文章中引了好几次。“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这句诗多么朴实、多么美啊!喜欢这样的诗句,说明朱寨的心地有多么仁厚啊!他情感细腻,有同情心,对笔下人物的欢乐与悲伤、幸福与苦恼,有着感同身受的体恤。好的诗是深情的、慈悲的,常常是浸润着泪水的,而好的文章,本质上就是诗,至少要有诗的品质和情致。
    在我看来,朱寨的《记忆依然炽热——师恩友情铭记》,就是有情人所写的有情文——惟其有情,惟其朴实,所以才感人,才使人“喜悦”,因而也就特别值得珍惜。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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