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男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品种 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是且笑且骂,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实在无法明确自己的态度,只能说:如果不读《今生今世》,我将永远不会知道,世上男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品种! 虽然一直为张爱玲抱屈,但仍残存着最后的安慰:无论如何,胡兰成是最会爱悦张爱玲的那个男人。唯有他,最懂得她的好;他最懂得的,也唯有她的好。因为此前就读过他的《民国女子》等,知道“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凡是爱玲的,我都喜欢。”可是,读完整本《今生今世》,我才发现,胡兰成岂止最会爱悦张爱玲,所有的女人他都最会爱悦,所有女人的好他都最懂得,女作家有女作家的好,女护士有女护士的好,农妇亦有农妇的好……端的是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世界上不是缺少好女人,而是缺少胡兰成。真真奇人也。 这个世界上,有的男人倾其一生只爱一个女人,还让这个女人感觉他根本不爱她;有的男人一生轻轻松松爱过无数女人,却让每一个女人都感觉自己是他的最爱,即便惨遭辜负,仍然恨不起他来。胡兰成就是后者,一个极稀缺的品种。可见,爱不是力气活,关键还得看会爱不会爱。会玩“情术”的男人,跟会玩“权术”的男人一样容易成功。 陈村曾经描述那些持“女性立场”的张迷们对“负心郎”胡兰成的愤怒:“他竟连张爱玲的心都敢负!”我不是张迷,但这也曾经是我的愤怒。总以为只有张爱玲辜负胡兰成的份,没有胡兰成辜负张爱玲的份。结果,不仅张爱玲成为那个被辜负的人,而且被辜负得很惨。不必恨铁不成钢,不是张爱玲不争气,而是胡兰成道法太高了,换成你,可能也一样。刚刚谢世的季羡林老先生留下语录:“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是毒物的。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痴情的傻女人同理可证,而女人永远是逢痴必傻的。 就像咖啡伴侣一样,《今生今世》就是《小团圆》的阅读伴侣,如果没有《今生今世》,没有网上曝出的那些张爱玲的隐私,看懂《小团圆》还真不容易。《小团圆》写得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单独行世的话还需要做许多拾遗补缺注释的功课,幸好已经有了那样的背景,方能以如此面貌被接受。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是且笑且骂;看张爱玲的《小团圆》,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这就是胡兰成和张爱玲的区别,或者说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爱结束了,男人还能让你笑出来,女人却让你直想哭,或者发闷,或者长吁短叹。对于胡兰成而言,与张爱玲之间的一切就是一桩感情事件而已;对于张爱玲而言,与胡兰成之间的一切却是爱情的本身和唯一,是一场致命的感情事故。胡兰成这样的男人,很难有什么是刻骨铭心的了;张爱玲却不然,与胡兰成的感情是她的初恋,可能也是她唯一倾心的爱恋。这场感情事故,即便未令她丧生,也是终身残疾了。 倒真是张爱玲先爱上的胡兰成 张爱玲不仅是被辜负的一方,而且还是首先陷入爱情的一方。看《今生今世》,还以为是胡兰成吹牛,料想一定是他费尽心机耍尽花招把张爱玲骗到手的,张爱玲对他根本没那么一往情深。看了《小团圆》,才不情愿地确定,倒真是张爱玲先爱上的胡兰成,而且,比胡兰成写的更爱。《小团圆》中,邵之雍有了小康之后,“他们的关系在变。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作为补偿。”她居然会崇拜他?!然而的确如此。关于与女人之间的“发生关系”,邵之雍对九莉说,“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意思当然就是张爱玲乃自愿。 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第一次见面是她去回访他,因为胡兰成的首次来访未能得见。一向清高自傲的张爱玲居然如此主动,已经有点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仅这一次“初见”,张爱玲就动了心,说一见钟情绝不过分。因为她太是“雏儿”了,而她的对手又太是老手了。胡兰成是天才的“女性杀手”,有着满满一大本炉火纯青的情场“必杀技”——胡兰成若活在出版和传媒如此发达的当下,光去写写讲讲爱情三十六计之类的,可能就够显赫的了,没准比易中天、于丹什么的还有名。 这次“初见”,胡兰成是险处用招,出奇制胜。他送她出来,两人并肩走,胡兰成突然说了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话笨人听着很笨,灵透人听着可就太灵透了,张爱玲当然属于后者。“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胡兰成自己炫耀道。如果是无关的男女,何必论个男高女低!这话的意思无非是:作为我的女人,你太高了!这样亲昵的嗔怪,只一句,就不显山不露水地越过层层叠叠距离,把两人直接拉近到夫妻或情人的关系上了。说得那么当仁不让,那么爱你没商量。这样巧妙的冒犯,这样唐突的角色定位,让人反驳都无处下口,但如果对方真起反感的话,当然可以不予反驳,拂袖而去。这一招的险就在“几乎要起反感”上,这一招的奇就在“但是真的非常好”上,这个“几乎”又“但是”的心理转折,拿捏得多么微妙!这一招,若败了,对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若胜了,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显然,张爱玲喜欢这种冒犯的美感和僭越的刺激。她毕竟在感情上还是个处子,怎经得起如此高明的撩拨和魅惑!不由得一面反感,一面却又欢喜他的大胆。嗔则嗔,怪则怪,实际上还是希望男人多情得霸道一点的,这就是张爱玲。胡兰成的策略用来驾驭张爱玲正合适,他成功了。张爱玲这样的女人,注定就是要为情种所误的,明知情种靠不住,却又惟有情种能将其迷住,这就是宿命中的冤孽罢,张爱玲其实没什么好怨的。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赖雅也曾经是好莱坞的情种,只是遇到张爱玲时已经日薄西山而已。 爱是不由自主的沉浸,无法说轻率与否。但张爱玲这么快就为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所迷,可能出乎当事人意料——我是指胡兰成。胡对张原本并不是猎艳,而是爱才和猎奇,或者说,为她非凡的才华和家世所吸引。胡兰成去寻访张爱玲时,是怀着一些仰慕和敬畏的,心里根本没底,更没奢望得到她,因此才坦白大方,不畏不怯,气度上正好有着张爱玲所欣赏的不局促。当张爱玲送照片给胡兰成的时候,他说:“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由此可见,胡兰成未必是为了得到她。但是,张爱玲自愿献出那“一低头的温柔”──“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便“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了。意外收获,不要白不要。 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胡兰成 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胡兰成?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蠢。爱根本没有为什么,爱就是一种感觉,爱了,这就是全部的理由。爱是不讲道理的,讲道理是愚蠢的,只有不懂爱的人才会去讲道理。《伤心咖啡馆之歌》之中,高大俊朗的马文?马西为什么会爱上古怪的“男人婆”爱米莉亚小姐?爱米莉亚小姐为什么会爱上身体畸形人品下作的小丑李蒙表兄?李蒙表兄又为什么会迷上对他白眼看鸡虫的马文?马西?没有道理好讲。《射雕英雄传》中,俏皮伶俐的黄蓉偏偏不爱风流倜傥痴心不改的欧阳克,而爱上憨厚笨拙的郭靖,贤惠善良的穆念慈偏偏爱上坏透了的杨康,还有郭芙爱耶律齐,游坦之爱阿紫,阿紫爱萧峰,杨过爱小龙女……也都没有道理好讲,如果硬要讲,就是性情上的相逆与互补,正应了张爱玲所推崇的参差对照的美学搭配原则。比如穆念慈,她似乎更应该去爱郭靖这样的男人,可她却偏偏爱上了杨康,因为她是一个太标准的好女人,已经厌倦了人性的善良与平淡,杨康的邪恶与诡诈反倒吸引她。爱情中总是充满逆差与背谬,反常也许比正常更加合道。 爱也不问值不值得。《人生》中,巧珍爱高加林,高家林爱黄亚萍,马栓爱巧珍。可是,若要论值不值得,马栓死心塌地爱巧珍,他的爱绝对可靠,巧珍应该爱他才是,可她偏偏不爱;高加林显然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巧珍应该不爱他才是,可她偏偏爱得要命;而高家林爱黄亚萍,显然也是如巧珍爱他一样的自讨苦吃。这样一看,爱似乎就是弱智。是的,也许这反倒接近了爱的真谛。三毛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她以张胡之恋为原型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中,特意安排了一个对沈韶华(以张为原型)极其痴情的马老板,电影最后,为了救章能才(以胡兰成为原型),韶华许诺跟马老板去台湾,马老板便弄来了两张像命一样值钱的船票,可最后关头,韶华把船票给了能才,能才生生地看着韶华与自己分离,却并没有跳下船来,倒是马老板,一看韶华没上船,便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马老板这一出,简直跟《泰坦尼克号》一样感人,可是,我们却一点都不为其感动,相反,我们依然倾心于那个自私的男人。一个蹩脚的男人,再怎么痴情都令人发笑。所以,再让沈韶华选择一百次,她肯定还是选择章能才。人心是不满足的,满足了就平庸。但不满足就容易变坏。不过不要紧,“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但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也是有条件的,这男人要坏得有魅力有成绩有艺术才行。同样,女人也可以喜欢死心塌地的男人,但他不能蹩脚。 明白了以上道理,再来讨论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胡兰成,就容易得多了。原因无非有二:性情的原因,功利的原因。 胡兰成颇具名士风雅,是一个典型的性灵派才子,天生的怜香惜玉,迷恋女儿性,风流却也不乏真诚,想要许多女人,同时又会对哪一个女人都好。以现代的眼光,胡兰成似乎欠缺男人魅力,一点都不酷,只是有一点风花雪月名士风流而已,虽然曾有个很男人的职业──政客,但也不过是一个纸上谈兵的政论家。可是,张爱玲正是一个旧的人,她的眼光就是旧的而非新的。她需要一个聪明风雅的“解人”,而胡兰成正与她的需要相吻合。张胡之恋的缘起就是胡兰成爱才,张爱玲感动于他的知音。 张爱玲文字中对于人性锐利和幽深的刺探,给人造成某种错觉,仿佛她一出道就是一个成熟而理性的女人了,与女孩扯不上边。但其实她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正经成名时也不过二十三岁,当然然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爱充满幻想。《小团圆》中写道,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这就是在胡兰成出场之前张爱玲的心理背景。张爱玲性格孤傲,上的又是女校,本来就极少与男性打交道,又加上曲高和寡,一般男人不敢动念,这就导致了她的高处不胜寒。实际上,张爱玲这样的女人,不管内心如何曾经沧海,行动上还是属于“雏儿”一类的,燃点低,抵抗力差,很容易拿下。张爱玲也是甘愿被男人所驾驭的,只要这个男人是她所心仪的。她曾自言:“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人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她其实是一个很小女人的女人,情愿享受“被屈抑的快乐”,她的强,不是女强人的强,而是黛玉式任性小性的强。可是,一般男人都为她的孤高冷傲和才情智慧所威慑,没有慧眼看破这一点,也不敢第一个吃螃蟹,只有给胡兰成这样的爱情勇士抢到先机。 张爱玲正在遗憾中等待第一个男人出现,胡兰成就来了。来的为什么是胡兰成呢?来的正该是胡兰成,不是这个胡兰成,就是那个胡兰成,总之,是胡兰成这样的多情种子,是别人眼中最不该的那个人。她后来跟桑弧的那一段,也正应验着这一点。另外,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以及被搁置的恋父情结使张爱玲有择大的倾向,她生命中的男人(包括她曾经倾心过的胡适和第二任丈夫赖雅)几乎都比她大,无法想象,她会找一个像她一样生涩如毛桃的男孩。男人和女人的配对如星座一样,是大致跑不出某一类型的,有人总是容易招小男生,有人总是喜欢择大。胡兰成的婚姻和年龄之所以没有成为张爱玲的障碍,就在于她正想要一个成熟的男人,而成熟跟年纪有关,也跟阅历有关——试想,一个没有经历过婚姻的男人怎么会成熟呢? 从功利的一面来看,张爱玲爱上胡兰成,可能与他当时的地位有关——毋庸置疑,胡兰成是一个有地位的汉奸。张爱玲也是不能免俗的。张爱玲骨子里的没落贵族情结使她害怕穷酸,害怕寒伧,因为这都是可怜的,而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可怜,对此极度敏感。张爱玲绝对不会爱上一介穷书生,无论他多么清高,多么风雅,那样的姻缘在她看来可能都是尴尬的。她自己说过:对于我,精神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她不大可能去过《浮生六记》里沈复和芸娘那种穷困至死的生活,不管有多恩爱。她热爱富贵,所以,即便她不指望花胡兰成的钱,胡兰成达官贵人的身份应该也是她接受他的前提之一。再者,一个当时在汪伪政府里颇有威仪的人物的追求和宠爱,于她的虚荣心是一个大满足,对她的名气不无裨益,甚至有可能使她更畅销,这也是自不待言的。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炒作由头。人们对张爱玲的兴趣,部分即在于对其隐私的好奇,在《杂志》举办的纳凉晚会上,有人甚至直接表示了此意,遭到张爱玲的讥言和冷脸。 张爱玲在政治上是一个不甚分明的人,在她看来,达官贵人就是达官贵人,至于他是哪个政权的,可能不是至关重要。后来在美国遇到的赖雅,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也不妨碍张爱玲嫁给他。张爱玲对人的喜与不喜,不会从道德或政治来着眼,她要的是聪明情趣才艺,胡兰成那种士大夫式的风雅和飘逸在她看来可能比道德高尚和政治正确可取。张爱玲不是超脱,她是天生就缺乏这种意识,可能是思想品德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接受太少的缘故罢。后来在政治上受到极大连累,说明张爱玲只顾眼前风光,太短视,也说明缺乏政治教育是要吃亏的。 有人对于张爱玲居然对一个汉奸男人如此痴情缠绵殊觉愤慨和不能理解,实在是把政治与个人性情混作一谈了,一个政治上有愧的男人就不能有任何个人魅力了吗?个人魅力与政治属性没有必然联系,政治上的反动不会完全剥夺男性魅力,尤其在一个不重政治的女人眼里。她面对的只是一个男人,他的政治身份可能使她迟疑一下,但一旦跨过了这一步,那就不是问题了,并不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而且,正如《滚滚红尘》中能才对月凤说的:“我的手上没有血。”胡兰成很大程度上还是一个政客式的文人。 张爱玲选择胡兰成,从现实的角度看,可能还有在家族中争口气的成分。看张家人和李家人对张爱玲的谈论,就会发现,无论在张氏家族还是李氏家族,张爱玲家都是比较没落的了。即便张爱玲已经成名之后,甚至到了晚年,她家这一脉都是两个家族中较为败落的,且是一蹶不振,很为亲戚们所看不起。张爱玲在家族内的自卑肯定是有的,而她又是那么好强的人。固然她也看不起他们,但她的看不起是主观的,而他们的看不起似乎更有客观的依据,更无可辩驳。衡量成功的世俗标准从来只有两个: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这之外的文学,当然什么都不算,张爱玲还能说什么?张爱玲早年就与亲戚疏远,晚年更是离群索居,亲属一概不来往(其实她在美国就有很多亲戚),可能也与自身及自家的不发达有关。贫病莫往人前站,也是一种自尊和自卫。张爱玲现在几乎成为一个小资阅读的流行符号了,实在是一个残酷的误解。小资需要物质和精神条件,可是,张爱玲在经济上很不小资,心情上也不小资,虽然离群索居的神秘赋予她某种高贵感,但她实际上活得很凄苦落魄。 张爱玲是一个相当现实的人,胡兰成的地位,对于她在家族内扬眉吐气是有好处的。只有切身的利益和实惠才会在注重实际的人考虑之列,其余不关乎自身的诸如主义和政治之类,他们懒得太多审度和感兴趣。以家族的世俗的价值标准,胡兰成的政治问题也许未必成什么问题,只要人发达就行。张爱玲亦如是。 但张爱玲的“如是”,又包含着一些女性特色的神经麻痹。对于张爱玲来说,政治是男人的事,女人应该没兴趣。张爱玲曾说,“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张爱玲对左派文艺的排斥,其实就是对政治的排斥,换成右派文艺的政治气味,她可能也一样排斥。对于胡兰成的汉奸身份,张爱玲并不那么在乎,她甚至企图连别人的在乎都不在乎,所以,抗战胜利后她并没有走;可是,解放后,她连假装不在乎也做不到了,所以才仓皇走掉了。《小团圆》中,邵之雍说,“我去办报是为了钱,不过也是相信对国家人民有好处,不然也不会去。”《小团圆》中还写道:“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地说。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么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离开大陆之后,胡兰成一度又有点风光,其中当然沾了张爱玲的光,张爱玲不甘心,原本是巴不得坍他的台的,可在《小团圆》中,她却是这样写的,似乎她比他更“汉奸”,他倒比她更爱国的,可见她的诚恳厚道,也可见她对胡兰成政治问题的无所谓,或者说,政治根本就不是她的问题。女人一旦陷入爱情,全世界便只有那一个男人了,政治上本来就不敏感,此时更是一团浆糊。但张爱玲也不是毫无政治常识和顾虑,她自身似乎还是比较注意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她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有她,她专门写了辞函去,虽然报上仍旧没有把她的名字去掉,但她后来还是特意在《传奇?增订本》的序言中进行了澄清。正是这一自我保护,使她在抗战胜利后幸未被划为汉奸文人。但我怀疑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胡兰成的提醒,他比她清醒。胡兰成跟她在一起后,在这方面是比较注意保护她的,以免她将来受连累,包括不公开结婚等,这是他对她负责的地方。 总有人不忘指出张爱玲不爱国,由此否定她的文学成就。爱国是一种美好的情操,这谁都承认。可是,爱国难道也是评判文学的首要或唯一标准吗?有没有必要一票否决?张爱玲不会声称自己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并且也不会为此而羞愧,爱不爱国从来都不是她的问题。她可能会说,我为什么要爱国?这个国特别可爱吗?狗不嫌家贫之类的道德训诫对张爱玲是没有用的,但是,张爱玲也没有做过祸国殃民的事,只是观念上不强调爱国主义而已。 张爱玲确实没有家国观念,家和国是连在一起的,可是,家把她抛弃了,她从父亲家逃出来,母亲其实也是视她为累赘,不愿接纳她的,那种心寒,那种自尊的磨折,使她决绝,乃至成年后执意要奉还教育费给母亲。一个没有“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有“国”呢?对张爱玲来说,世界简单到只有两元:我和我之外的世界。在自己之外的世界再区分一个内外,恐怕她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她的观念就是单纯的“人”,人类的“人”,而不是哪国人。 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小团圆》出来之后,对于其写作背景和意图的揣测几乎统统归结为张爱玲出于某种意气,或者对胡兰成的打击报复,因为他写了《今生今世》,成了二人感情事件的第一发言人。这一观点严重否定和遮蔽了张爱玲写作中的诚恳。不排除《今生今世》催生了《小团圆》诞生的可能,但这只是一个直接的契机而已,而张爱玲写作此书的愿望是由来已久的。《小团圆》中,在邵之雍逃难前,九莉说将来要把两人的事情写出来,请他把书信留给她,邵照办了。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也证明,那些信的确在她手里。由此可见,胡兰成并不是一个自私到底无赖到底的男人,否则,他完全可以把书信留给自己,将来自己写书用,或公布出去换钱。 张爱玲在《小团圆》中也丝毫没有丑化胡兰成的意思,她非常诚实地面对了曾经的感情,并不因结果是否定的就从头否定,并不因爱已变成恨就从头恨起,这也是对自己的诚实。我看《小团圆》是从前言开始的,宋以朗大量引用了张爱玲与宋淇夫妇关于该书的通信,信中,张爱玲的确对胡兰成多有鄙薄处,因此,在正文阅读之前,我已经做好了“看张爱玲如何刻薄胡兰成”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读来却发现,并非如此。这一点也非常令我感慨和感动。一个女人,如果面对自己的倾心爱恋都是虚假造作的,那就很可悲了。面对自己爱情的坦诚是最属于灵魂的坦诚。女人的可歌可泣之处就在于,她们面对自己的感情是如此披肝沥胆,即便杜鹃啼血,也要坦诚相见。唯此,才能证明这份感情有多真多重。看《今生今世》时我还吃惊:张爱玲确曾这么忘我这么弱智地爱过吗?云怎么会堕入泥里!但后来我终于觉得,幸好她曾经这样弱智过。对于女人来说,最能证明爱情的就是弱智,张爱玲的弱智恰恰证明了她曾经不折不扣地爱过,这比一个女人一生从来没有倾心爱恋过一次强百倍,所以,我为她庆幸。冷漠是张爱玲的一副硬壳,唯有爱情,使她总算真实了一次,坦白了一次,柔软了一次。或许越是头脑聪明的女人爱情上越弱智,这是上帝的平衡术。但我们总以为张爱玲会是个例外。其实那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把张爱玲架到了空中。张爱玲已经比许多女人做得好,最重要的体现就是她把结束处理得较为节制和干净,没有沦落到不堪。 也许,张爱玲是希望在《小团圆》中好好报复一下胡兰成的,可是,真的到了写作中,又等于回到过去的爱情,她又被淹没了,发现自己无法不尊重和忠实于自己的感情,于是,她又低低地哀哀地放下了报复的旗帜,让尘埃里开出花来了。这就是形象大于思维罢。一旦结束写作的过程,从爱的惝恍缅怀状态里走出来,她也矛盾得厉害,所以她在给宋淇夫妇的信中会有那些刻意的鄙薄。——张爱玲对宋淇夫妇,也不是百分之百坦诚的,所以,有些话,她可以那样说,我们却未必要那样信。与其说她恨胡兰成,不如说她希望自己恨胡兰成。何况,恨并不是爱的反面,爱的反面是遗忘和厌恶。而张爱玲对胡兰成的遗忘和厌恶显然是不够彻底的。其实,看她在《小团圆》中这样写胡兰成,便可以知道,她一辈子没有真正走出胡兰成。 《小团圆》绝对是一部真情之作,我们要看作品本身,不能为张爱玲与宋淇夫妇通信中对于胡兰成的言辞所左右。张爱玲岂是那么老实憨厚说话交底的人!我们如果真信,倒是笨蛋了。一本《小团圆》,出还是不出,到底也没有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张爱玲做人做事的矛盾缠绕由此可见一斑。可以说,这是张爱玲命定的一本书,张爱玲把这一切写出来,从来不是为了报复胡兰成,而是因为这份爱太深太重。关于赖雅,她不会写一本书。牵扯到情感事件,女人的“放下”定然比男人艰难,爱情流产了,便寄望于另外的方式有所结晶。用文字来铭刻和纪念,也用文字来埋葬和祭奠,更用文字来打开并去除受伤的情结,然后,彻底放下。这几乎是写作的女性的一种本能。 张爱玲说得明白: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话绝对不虚,《小团圆》的确是一个诚恳的热情故事,张爱玲不是想写一个始乱终弃的俗套,她就是想写一个热情故事。 幻灭之后,究竟什么还在呢?斩而不断,不理也乱,肉身与灵魂的矛盾与掣肘,理性与情感的无可奈何与不可理喻……女人与爱情之间,一切暧昧与纠缠的袅袅余音。 本文版权归原著者所有. 原载:《西湖》2010年第1期 原载:《西湖》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