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斯年(字孟真)还在北京大学国文门当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了。1918年1月,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上发表了第一篇:《文学革命新申义》。接着,他在第二号、第四号,以及后来的五、六、七各卷,都有文章发表。可是他并不满足于向《新青年》投稿,于1919年1月,和一些好友合作创刊了《新潮》月刊。它追随《新青年》之后,也成了推动新文化运动的一本重要刊物。 鲁迅和周作人都是《新青年》月刊的重要作者。傅斯年以很大的兴趣和敬意细读了他们的作品,情不自禁地表示了由衷的赞扬。他在《新潮》第一卷第二号发表的《怎样做白话文》一文中谈到中国话的欧化问题,说: 偏有一般妄人,硬说中文受欧化,便不能通,我且不必和他打这官司,等到十年以后,自然分明的。《新青年》里的文章,像周作人先生译的小说是极好的,那宗直译的笔法,不特是译书的正道,并且是我们自己做文的榜样。(《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36页。湖南教育出版社, 2003年版) 不但赞赏周作人的文笔,更赞赏他的见解。在《新潮》第一卷第五号上发表的《白话文学与心里的改革》一文中,傅斯年从周作人(署名仲密)新发表在《每周评论》上的《思想革命》这篇里摘引了一大段文字(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第132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说:“我看了很受点感动,觉得他所说的都是我心里的话。”(《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245页)周作人这篇的主旨,简单些说:古文所表达的荒谬思想,也可以用白话文表达,“中国人如不真是革面洗心的改悔,将旧有的荒谬思想弃去,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都说不了好东西来。”傅斯年很赞同这个见解,他说:“中国代码在进化的决赛场上太落后了,我们不得不着急;大家快快的再跳上一步──从白话文学的介壳跳到白话文学的内心,用白话文学的内心造就那个未来的真中华民国。” 这就从文学形式的革命谈到文学内容的革命了。谈到这一点,他又要引证周作人了。 他说: 然而白话文学内心的命运却很有问题。白话文学的内心应当是,人生的深切而又著明的表现,向上生活的兴奋剂(近来看见《新青年》五卷一号里一篇文章,叫做《人的文学》,我真佩服到极点了。我所谓白话文学内心,就以他所说的人道主义为本)。(同上书,第248页) 《人的文学》,周作人作(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第85页)。傅斯年对这篇文章的评价: 据我看来,胡适之先生的《易卜生主义》、周启孟先生的《人的文学》和《文学革命论》(注:陈独秀作)、《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注:胡适作)等,同是文学革命的宣言书。(同上书,第249页) 这样高度评价《人的文学》的并不只是傅斯年一人,像胡适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的导言中就说它“是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 《新潮》上经常发表一些新诗。在第一卷第五中与新诗栏中,一开头就转载了周作人(署名仲密)的《背枪的人》和《京奉东中》这两首诗。傅斯年的按语说: 我们《新潮》登载白话诗业已好几期了,其中偏于纯粹的摹仿者居多。我想这也不是正当趋向。我们应当制造主义和艺术一贯的诗,不宜常常在新体裁里放进旧灵魂──偶一为之,未尝不可。所以现在把《每周评论》里的这两首诗选入,作个模样。记者斯年(同上书,第283页) 转载周作人的这两首诗,诚然有傅斯年按语中说的作为范本的意思、推崇的意思吧。想来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在《新潮》上发表周作人的文稿。在第二卷第一号上发表了周作人的重要文章《访日本新村记》(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第174页)。这以后,还在这里发表了几篇译文。 在《新潮》第二卷第四号目次前一页上刊出的《本社特别启事(二)》说: 今将新加入本社社员,郑重宣布如左: 周作人(启明) 周作人成了新潮社的社员。在《新潮》第二卷第五号卷末刊有《本社纪事》一篇,其中 说: 适值社员徐子俊、张申甫(注:徐彦之、张崧年)两君将有欧洲之行,周作人君新加入本社,于是在京全体会员假中央公园开会,欢送张徐两君,欢迎周君,并开选举票。结果周作人君当选为主任编辑,孟寿椿君当选为主任干事。嗣由周君推定编辑四人,孟君推定干事六人。 据张菊香、张铁荣编著的《周作人年谱》,这次中央公园集会,是1920年10月28日的事。他当主任编辑,是接出国留学了的傅斯年的事。 二 这时,傅斯年对鲁迅,也是满怀敬意的。《狂人日记》发表,他看了,十分佩服。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上发表的《一段疯话》一文中,他说: 譬如鲁过先生所作《狂人日记》的狂人,对于人世的见解,真个透彻极了,但是世人总不能不说他是狂人。哼哼!狂人!狂人!耶稣、苏格拉底在古代,托尔斯泰、尼采在近代,世人何尝不称他做狂人呢?但是过了些时,何以无数的非狂人跟着狂人走呢?文化的进步,都由于有若干狂人,不问能不能,不管大家愿不愿,一个人去辟不经人迹的路。最初大家笑他,厌他,恨他,一会儿便要惊怪他,佩服他,终结还是爱他,像神明一般的待他。所以我敢决然断定,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至于他的命运,又是受嘲于当年,受敬于死后。(同上书,第214页) 这一位深具会心的读者对《狂人日记》一篇的主旨作了很好的阐发。这时,傅斯年是鲁迅的“粉丝”,而另一方面,鲁迅也注意阅读傅斯年的文章,互相呼应。 傅斯年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上发表了《戏剧改良各面观》、《再论戏剧改良》两篇文章,其中一些意见很引起了鲁迅的共鸣。后一篇中有这样一段: 中国人不懂“理想论”和“理想家”的真义。说到“理想”,便含着些轻薄的意味,觉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其实世界的进步,全是几多个“理想家”造就成的。“理想家”有超过现世的见解,力行主义的勇气,带着世界上人,兼程并进。中国最没有的是“理想家”。然而一般的人,每逢有人稍发新鲜议论,便批评道,“理想的很”。(同上书,第73页) 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上,鲁迅(署名唐俟)发表了《随感录三十九》,引用了傅斯年的这个意见,并且进一步指出:那些痛恨理想派的旧官僚和遗老,攻击理想派的利器就是“经验”,提出“经验”来和“理想”对立。从清朝的重臣摇身一变而成为民国总统的袁世凯,就是拿“经验”来和“理想”相对立的一人。梁启超在《袁世凯之解剖》一文中引用袁氏拒谰之词:“吾办事专事经验,君等书生之理想,迂而无当也。”(《饮冰室合集》第四册,文集之三十四,第14页)这种反对理想尊崇经验的主张,发展到极端,就像鲁迅在这篇随感录里面所描写的那样: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34-3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用脓疮来比喻国粹,真是太奇特,太生动,也太深刻了。这给了傅斯年很深的印象。他在《新潮》第一卷第五号上发表的《随感录》中就采用了这个比喻(同上书,第259页)。 鲁迅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发表的《随感录四十三》,是批评上海《时事新报》的星期图画增刊《泼克》的。这事也可以看作是他和傅斯年的互相呼应,互相声援。这事的起因,据周作人写的《傅斯年》一文(这是他听到傅斯年死了写的骂他的文章)中说的是这样:“《时事新报》其时还在反对新文化运动,由沈泊尘通过两张小漫画,第一张画出一个侉相的傅斯年从屋里扔出孔子牌位来,第二张则是正捧着一个木牌走进去,上书易卜生夫子之神位,鲁迅看了大不以为然”(《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一卷,第432页)。周作人说“鲁迅看了大不以为然”是不错的。他写的《随感录四十三》和《四十六》(载《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都是批评《泼克》。《随感录四十六》中说: 民国八年(1919)正月间,我在朋友家里见到上海一种什么报的星期增刊讽刺画,正是开宗明义第一回;画着几方小图,大意是骂主张废汉文的人的;说是给外国医生换上外国狗的心了,所以读罗马字时,全是外国狗叫。但在小图的上面,又有两个双钩大字“泼克”,似乎便是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国话。我因此很觉这美术家可怜:他──对于个人的人身攻击姑且不论──学了外国画,来骂外国话,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国话。讽刺画本可以针砭社会的锢疾;现在施针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纸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确当的方向,引导社会呢? 这几天又见到一张所谓《泼克》,是骂提倡新文艺的人了。大旨是说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国的偶像。我因此愈觉这美术家可怜;他学了画,而且画了“泼克”,竟还未知道外国画也是文艺之一。他对于自己的本业,尚且罩在黑坛子里,摸不清楚,怎能有优美的创作,贡献于社会呢?(同上书,第348页) 这两段引文,前一段讲的是钱玄同的漫画像,载1919年1月5日出版的该刊;后一段讲的是傅斯年的漫画像,载同年2月9日该刊。这一期的文字说明有这样的字句:某文学者“常出其所著之新文艺以炫人”,“然其思想之根据乃为外国偶像”。鲁迅说:“外国偶像”四个字,却亏他想了出来。并且态度鲜明的回答说:“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总比中国陈旧的好。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 《随感录四十三》一开头就提出:“进步的美术家,──这是我对于中国美术界的要求。”从《泼克》这刊物,鲁迅谈到了对美术界现状的不满。他说: 可怜外国事物,一到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美术也是其一:学了体格还未匀称的裸体画,便画猥亵画;学了明暗还未分明的静物画,只能画招牌。皮毛改新,心思仍旧,结果便是如此。至于讽刺画之变为人身攻击的器具,更是无足深怪了。 在这篇里,鲁迅提出了他的要求: 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的首领。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品,是表记中国民族知能最高点的标本,不是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数。(同上书,第346页) 这两篇随感录立刻引来了《泼克》的强烈反应,刊出一篇《新教训》,反说随感录的作者“头脑不清楚,可怜”。鲁迅要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不必再纠缠,就没有作文反驳。这时候,傅斯年就奋起应战了。他在《新潮》第一卷第五号发表的《随感录》中说: 《新青年》里有一位鲁迅先生和一位唐俟先生是能做内涵的文章的。我固不能说他们的文章就是逼真托尔斯泰、尼采的调头,北欧中欧式的文学,然而实在是《新青年》里一位健者。至于有人不能领略他的意思和文辞,是当然不必怪。果然我今天在上海一家报的什么“泼克”上,看见骂他的新教训,说“他头脑不清楚,可怜”! 我平素常想,若是有人骂我,必须回答时,最要紧的是要把骂我的话看清楚了,懂透彻了,然后就他的本源之地驳去。若是丢开本题,专弄几句不相干的话回敬,既没有打赢官司的希望,更糟蹋了自己的纸墨。像这位署名“记者”的新教训真是驴唇不对马嘴:若是把他原来的两次骂人画,一次骂废汉字的是狗心,一次骂某君崇拜外国偶像,而且“轻佻”、“狂妄”……等等,和鲁迅先生对他作进步的美术家的要求一则随感录,唐俟先生批评他的一则随感录,再加上他这一段新教训,就真好看了……(同上书,第258页) 就在刊登这一篇声援鲁迅的文章的同一号《新潮》上,还以《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为题,刊出了鲁迅和傅斯年的通信。1919年4月16日,刘半农将傅斯年的一封信转交给鲁迅,征求鲁迅对《新潮》的意见。鲁迅在覆信中表示,以为纯粹介绍科学知识的文章“不要太多”,要“讲科学而仍发议论”,“无论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它几针。譬如说天文忽然骂阴历,讲生理终于打医生之类”。 先是在《新潮》第一卷第三号“通信”栏中,有读者史志元来信批评该刊“于科学之新潮,尚未能充分提倡”,建议增加这方面的内容。傅斯年答复说:“我们杂志上没有纯正科学的东西,是我们的第一憾事。以后当如尊命,竭力补正。”(同上书,第211页)后来他重新考虑,觉得这一条建议不应该接受。他在覆鲁迅的信中说: 我现在所以把《新潮》第三期里加入科学文一条意见自行取消的缘故,不过以为我们当发挥我们的比较的所长,大可不必用上牛力补足我们天生的所短。先生的一番见解是更进一层了。此后不有科学文则已,有必不免于发议论;不这样不足以尽我们的责任。(同上书,第273页) 可见他重视鲁迅的意见。 在《新潮》上,鲁迅发表了短篇小说《明天》(第二卷第一号),尼采《察拉图斯忒拉》序言的译文(第二卷第五号)。表示了对刊物的支持。 1920年初,傅斯年赴英国留学。《新潮》月刊出版了第三卷第二号(1922年3月)之后也不再出版。傅斯年和鲁迅、周作人交往的第一阶段也就结束了。这期间,既有学生一辈对于师长一辈的尊敬,也有声气相同的亲近感。 1926年上半年,傅斯年在德国留学期间,在致罗家伦的一封信中谈到他对周氏兄弟的一个看法。这时他是《现代评论》周刊的读者,对于陈源(笔名西滢,字通伯)和鲁迅、周作人兄弟的激烈论战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在这信中这样评论了论战的双方: 《现代评论》甚不如从前,陈翰笙大作其文。通伯近有一文,竟是赞章行严(即章士钊),甚不可取,思有以规之。通伯与两个周实有共同处。盖尖酸刻薄四字,通伯得其尖薄(轻薄尖利),大周二周得其酸刻,二人之酸可无待言。启明亦刻,二人皆山中千家村之学究(吴学究之义),非你们damned(讨厌的)绍兴人莫办也。仆虽不才,尚是中原人物,于此辈吴侬,实甚不敬之。他们有些才是不消说的。(《傅斯年全集》第七卷,第31页) 信末未署日期。其中说“通伯近有一文,竟是赞章行严”,当是指第三卷第五十九期(1926年1月23日出版)所载的西滢《闲话》。文中又说“陈翰笙大作其文”,在第三卷第五十三期(1925年12月12日)、第五十五期(12月26日)、第五十六期(1926年1月2日)、第五十八期(1月16日)都有陈翰笙的文章。可以推知傅斯年这信当写于1926年2月或稍后。信中虽对论战的双方都有所批评,但是可以看他的感情是倾向于陈源一方的,也就是说,他属于鲁迅十分反感的“现代”派了。只是此刻鲁迅还不知道,要一年之后和他有共事的机会才知道。 三 1926年秋天,傅斯年学成归国。正好这时候,广东大学改组为中山大学。受到主持校务的朱家骅的邀请, 12月,傅斯年就到中山大学任教了。 正好这时鲁迅也接了中山大学的聘书,于1927年1月18日从厦门来到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就和傅斯年成了同事了。开始,两人的关系看来还是可以的。在鲁迅日记中,可以看到两人交往的一些记载: 3月5日:谢玉生等七人自厦门来,同至福来居夜饭,并邀孟真、季市、广平、林霖。 3月13日:上午与季市、广平访孟真,在东方饭店午饭,晚归。 4月1日:江绍原来,同至福来居夜餐,并邀孟真、季市、广平。 可见这时他们还是很正常的友好往来。可是不久关系就恶化了,起因就是中山大学聘请顾颉刚这件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广州同住》中回忆说:“有一天,傅孟真(其时为文学院长)来谈,说及顾某可来任教,鲁迅听了就勃然大怒,说道:‘他来,我就走。’态度异常坚决。”顾颉刚1927年4月28日致胡适的信也证实了鲁迅是因他而辞职的: 孟真见招,因拟到粤。鲁迅在粤任中大教务主任,宣言谓顾某若来,周某即去。适厦门邮局罢工十天,孟真来书未能接到,我就单身到粤观看情形。孟真告鲁迅后,鲁迅立时辞职,……(《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429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顾颉刚是4月18日到中山大学的。鲁迅决定提出辞职, 4月20日致李霁野的信中是这样叙述这件事的: 我在厦门时,很受几个“现代”派的人排挤,我离开的原因,一半也在此。但我为从北京请去的教员留面子,秘而不说。不料其中之一,终于在那里也站不住,已经钻到此地来做教授。此辈的阴险性质是不会改变的,自然不久还是排挤、营私。我在此的教务,功课,已经够多的了,那可以再加上防暗箭,淘闲气。所以我决计于二三日内辞去一切职务,离开中大。(《鲁迅全集》第十二卷,第29-30页) 这里,鲁迅有一点不了解情况,顾颉刚并不是在厦门大学站不住了才自己钻到中山大学来的,而是傅斯年主动找他来的。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一文中说,“民国六年(1917)的秋天,我和顾颉刚君住在同一宿舍同一号里”,就是从他们每天的交谈中,促成了《新潮》月刊的创刊和新潮社的成立。而对于顾氏史学的成就,傅更是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中称赞顾氏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一观点,说:“你这一个题目,乃是一切经传子家的总锁钥,一切中国古代方术思想史的真线索,一个周汉思想的摄镜,一个古史学的新大成。”又说:“学科的范围有大小,中国古史学自然比力学或生物学小得多。但它自是一种独立的,而也有价值的学问。你在这个学问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顿之在力学,达尔文之在生物学。”(《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447页)他对顾的学术地位,评价就有这样高。现在他在中山大学主持文史方面的教学,当然会要延聘顾来校任教了。当出现了鲁迅和顾颉刚只能二者择一的时候,傅斯年不怎么困难地作出了抉择。当然,他也曾经想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1927年5月15日鲁迅致章廷谦的信中说: 我到此只三月,竟做了一个大傀儡。傅斯年我初见,先前竟想不到是这样人。当红鼻(注:鲁迅在私人通信中对顾颉刚的蔑称)到此时,我便走了;而傅大写其信,给我,说他已有补救法,即使鼻赴京买书,不在校;且宣传于别人。我仍不理,即出校。现已知买书是他们的豫定计划,实是鼻们的一批大生意,因为数至五万元。但鼻系新来人,忽托以这么大事,颇不妥,所以托词于我之反对,而这是调和办法,则别人便无话可说了。他们的这办法,是我即不辞职,而略有微词,便可以提出的。 现在他们还在挽留我,当然无效,我是不走回头路的。季黻也已辞职,因为我一走,傅即探他的态度,所以也不干了。(同上书,第32-33页) 正好在4月15日广州发生了反共政变。鲁迅不迟不早,在这个时候辞职,是不是也有政治的因素在内呢? 5月30日鲁迅致章延谦的信中说: 不过事太凑巧,当红鼻到粤之时,正清党发生之际,所以也许有人疑我之滚,和政治有关,实则我之“鼻来我走”……之宣言,远在四月初上也。然而顾傅为攻击我起见,当有说我关于政治而走之宣传……(同上书,第34页) 不久之后鲁迅即离开广州,定居上海,直到1936年去世,和傅斯年再也没有什么交往了。 四 在1937年至1945年的抗日战争期间,傅斯年先在云南昆明、后来又在四川南溪李庄镇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工作。有时到重庆出席国民参政会的会议。周作人呢,却留在沦陷了的北平,落水当汉奸了,做到了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两人之间,当然没有任何的交往了。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傅斯年被任命为北京大学代理校长。而这时的周作人当然想到他的叛国罪行将会受到惩处,正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12月2日他写了一篇散文《石板路》,文末在记下写作日期之后,还添写了“时正闻驴鸣”五个字。这是什么意思呢?《周作人年谱》有记载: 北平各报载“十一月三十日重庆专电”:“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已由昆明返渝,准备赴平,顷对记者谈:‘伪北大之教职员均系伪组织之公职人员,应在附逆之列,将来不可担任教职,至于伪北大之学生,应以其学业为重,已开始补习,俟补习期满,教育部发给证书后,可以转入北京大学各系科相当年级,学校将予以收容。’” 周作人见报后在当天日记中悻悻然写道: 见报载傅斯年谈话,又闻巷内驴鸣,正是恰好,因记入文末。 原来他写的“驴鸣”是指傅斯年的谈话。其实这篇谈话跟周作人并没有多少关系。他当了特任官这个级别的大汉奸,已经不是能不能继续担任教职的问题,而是怎样惩处治罪的问题了。这篇谈话对于他是一个新的刺激,使他对傅斯年充满了敌意,比做驴子以泄愤吧。 傅斯年确实也没有放过周作人的意思。几天之后他到达北平, 12月8日北平《世界日报》刊出了他的答记者问,其中就说“周作人,原来享有声望,如今甘心附逆,自不可恕。”(同上书,第313页) 周作人在庭审中为自己辩护的材料之一,是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曾经从云南昆明打电报给他,叫他照管北大校产。傅斯年认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这完全不能为他的汉奸罪辩护。1946年10月12日傅斯年致胡适的信中谈到这事,指出“北大并未托他下水后再照料北大产业”(《傅斯年全集》第七卷第317页)。 1949年初周作人出狱。这时傅斯年已经到台湾去,担任台湾大学校长,两人之间也就再也没有任何交往。可是周作人余恨未消,还写过几篇文章骂他。一篇是刊登在1950年6月14日《亦报》的《〈新潮〉的泡沫二》,说:“罗家伦不失为真小人,比起傅斯年的伪君子来,还要好一点。”(《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卷,第764页)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死了。周作人又在1951年1月12日的《亦报》上刊出《傅斯年》(《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一卷第432页)一文来骂他。这两篇都没有提出什么有分量的材料,只不过表明恕恨甚深就是了。到了晚年写《知堂回想录》,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还在《每周评论》(上)里写了他一段,这是周最后一次写到他,现在摘录一点,就作为周作人对这两人关系的最后陈述吧: 《新潮》的主干是傅斯年,罗家伦只是副手,才力也较差,傅在研究所也担任了一种黄侃的文章组的“文”,可以想见在一年之前还是黄派的中坚,但到七年(1918)十二月便完全转变了,所以陈独秀虽自己在编《新青年》,却不自信有这样大的法力,在那时候曾经问过我,“他们可不是派来做细作的么?”我虽然教过他们这一班,但实在不知底细,只好成人之美说些好话,说他们既然有意学好,想是可靠的吧。结果仲甫(即陈独秀)的怀疑倒底是不错的,他们并不是做细作,却实在是投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三卷,第556页) “投机”,这就是周作人对傅斯年最后的看法吧。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1期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