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丧失了对历史资源的借用,葛亮的笔力就难以透彻书写对象,更难操控整个小说,只能凭借对读者而言相对陌生的符号来炫奇争胜。而猎奇到了极致,恰如悬崖高蹈,一不小心就会迈入虚空。 1 当一个作家,有时与上帝无异。传说巴尔扎克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雕像,上面刻着“他用剑未完成的事业,我将用笔来完成”几个字,大概可以为其佐证。这种做上帝的感觉太好,以至于每一个写作者都追求创世的野心。但野心若过于蓬勃,也就变成了牢狱,写作者时时刻刻面壁图破壁,不胜焦灼,既是君王又是囚徒,既骄傲又软弱。 《朱雀》就有一种既骄傲又软弱的里子。“在纸上留下南京”的“面子”下,读者既看到作者在修辞方面的雄心,也看到他在叙事上的气弱体虚。因为篇幅的缘故,长篇小说中修辞的价值往往低于叙事。从最低的标准来讲,把一个或一系列故事讲得完整圆融,往往比修辞的花团锦簇更为重要。长篇小说应是一座坚固的城池,砖石铁木当有胶结黏合的效果,叙事随意漫漶大忌大弊。而阅读《朱雀》,就仿佛是在看《但以理书》中的尼布甲尼撒做梦———以黄金的头颅开始,以铁泥的脚掌结束,金银铜铁泥杂陈其间。秩序不够整饬,法度也有欠森严。整部小说读至末篇,前后迥然,让人有颓然之感。《朱雀》之读一如犹太先知语中所述一般:“石头打在这像半铁半泥的脚上,把脚砸碎;于是金、银、铜、铁、泥都一同砸得粉碎,诚如夏天禾场上的糠秕,被风吹散,无处可寻。” 2 《朱雀》以一种庞大的野心书写始,却以追求性关系的炫目而终。这种预期与实践之间的巨大差距,就使得很多人物情节显得有些造作。小说以家族三代女性的传奇为主干,书写时移世易、困顿挣扎、情欲禁忌,不算新鲜,但也中规中矩。叶毓芝、程忆楚、程囡三代女子的人生都与禁忌的性爱相缠绕,并因之发生命运转折,其间又交杂着大学教师与非洲留学生的偷情、非血缘关系兄妹间的暗恋、男工人对女教师的强暴,以及隔代之间的乱伦。实际上,正是这些“被禁止的性”,把持着情节的转折点,催动着故事的前进。而“南京”这个关键词,就变成一种褪色疏离的背景。作者的趣味一直在情欲和禁忌之间徘徊,甚至沉溺其中,这也让《朱雀》的猎奇性更强,情节愈加不惊不休。同时,小说也就忽视了对人物、事件准确性与逻辑性的追求。 例如,小说对商人的描绘就颇为隔膜。叶楚生行商多年,主持“江南四大药局之首”,却被描绘为一个耽于棋道,对家事、国事甚至商业往来都不甚关心的人物。一个身处市井,靠经营药店为生的人,被描述得如终南隐士般出尘高逸,这种气质个性的书写显然已脱离了具体的人物和时空,显出生硬造作。换句话说,当作者需要一个漫不经心的父亲、得道高人般的棋士、恬然淡定的巨贾时,他就不假思索地将这些要素撮合到了一起,却并未考虑这些要素叠加起来的后果,更未考虑到这种草率对小说全篇造成的影响。这种随心所欲、不细加琢磨的写法,会大大削弱小说的严肃性,使小说的走向更偏于猎奇,轻薄了历史,失去了厚重。 写作的随意性随着妓女程云和这个人物的出现得到了遏制。应该说,在整部小说中,只有这个形象的塑造是“一掴一掌血,一鞭一道痕”,虽然其中也有不尽细致之处(如临终前她与程忆楚划清界限,话语中夹带金条所藏的信息,她的衣襟夹层里藏着三十年前的毒药,这些描写都显得过于轻易和玄虚),但总体而言,这个人物仍是饱满精致的。在作者笔下,程云和历经离乱,活过南京屠城、活过国共内战,一直隐忍坚持到“文革”时期。虽然生于乱世,她却不曾苟且,也从未丧失纯良。她应对日军的沉稳坚忍、安度紧巴日子的聪慧精明、遭遇“文革”时的勇毅无畏,都透露出作者的笔力与匠心。 如果葛亮可以仅就程云和这一个人物写一部中短篇小说,可能会写出更扎实有力的文字。可惜的是,在这部三十余万字的长篇中,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更像叶楚生,而不是程云和。 3 一旦丧失了对历史资源的借用,葛亮的笔力就难以透彻书写对象,更难操控整个小说,只能凭借对读者而言相对陌生的符号来炫奇争胜。而猎奇到了极致,恰如悬崖高蹈,一不小心就会迈入虚空。 从第十二章“母亲与一个丧礼”开始,《朱雀》更显得文气涣散,叙事难以为继,故事陷入梦游状态。在这一章里,作者开始炫耀性地以商品名牌、学术论著、行为艺术和都市青年的颓废生活填充版面。里面的人物如雅可、韶韶、芥川龙一郎,望之不类活人。他们的性格气质,都是依靠了如“杰克丹尼”、“ Elton John”、“《知识考古学》”、“豪宅”、“吸粉”、“蓧笛”之类商业符号、学术符号和域外符号拼贴起来的。这种拼贴让人想起卫慧、安妮宝贝和郭敬明的写作,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作品本身的虚弱和无以为继。这也从另一面证明,作者并未深入到南京这座城市的肌理,他对历史的借用和对种种后现代符号的借用,都只说明了他在试图掌控长篇小说这一文体时的力不从心。 长篇小说通常被视作小说创作的终极。作家如果拿不出一部立得住脚的长篇,其写作的含金量就往往会遭到质疑。这种评判标准的是非姑且不论,但很明显,仅有野心是不能征服长篇的。一个年轻作家如果没有通过更多中短篇写作的磨砺,没有更多的耐心,想写出优秀的长篇,仍是不可能的。 作者说《朱雀》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文化随笔《绘色》等。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朱雀》的扉页上,葛亮写下了“谨以此书献给祖父葛康俞教授”。这是这个青年作家引人注目的原因,家世。葛亮家族中的文脉很有来头——太舅公是陈独秀,祖父是著名艺术史家葛康俞,叔公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家学的渊源使他拥有同辈作家罕可企及的人文积淀。 朱雀作为星宿四象之一﹐是一个具历史感且优雅而坚韧的意象。“晋咸康二年﹐作朱雀门,新立朱雀浮航,在县城东南四里,对朱雀门,南渡淮水,亦名朱雀桥。”(《六朝事迹编类》)李白有诗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宿白鹭洲寄杨江宁》)。朱雀既是这南方城市的象征,也是葛亮小说中贯穿时代的线索。《朱雀》故事发生在千禧年之交,苏格兰华裔青年许廷迈回到父亲的家乡南京留学,在秦淮河畔邂逅了神秘女子程囡,由此引生了三个世代的传奇。一九二三年,女孩叶毓芝随着父亲来到南京继承祖业。一九三六年,亭亭玉立的毓芝与日本人芥川热恋,在战争前夕生下一个女婴。毓芝在南京大屠杀中惨死,她的女儿辗转由妓女程云和收养,取名程忆楚。时间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忆楚已经是大学生,爱上马来西亚侨生陆一纬。然而好事多磨,一纬被划为右派,发送北大荒。“文化大革命”爆发,程家无从幸免,云和自杀,忆楚下嫁给强暴她的一个工人。“文革”结束,忆楚守了寡,旧情人陆一纬却又不期然的出现…… 在这部小说中,葛亮抛给自己最大的难题是一个年轻人对于历史的态度:“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这批作者,相对来说历史感比较稀薄。所以我自己更加重视对历史情景的重新建构。书中涉及到很多历史事件,特别是写南京1937年,还有‘反右’、‘文革’,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生的,即使是‘文革’结束到改革开放初期,其实我也很缺乏记忆。我们看”文革“和我们父辈那种切肤的感觉,有一种天然的差别。实际上你很难去讲哪个好、哪个不好,哪个主观、哪个客观。我在《朱雀》里,把做一个结论的权力交给读者,你怎么去看完全有你的自由,每个人看到的结果都可能不一样。” 但《朱雀》写的毕竟是年轻人笔下的南京:“这本书想传达的历史部分是来自年轻人的方式,但同时也涵盖了很多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元素。比如南京是一个很古典的城市,但它始终受到现代化影响,始终受到全球化影响,每个年轻人都不免会卷入到其中。这种卷入的过程也非常有意思,年轻人在这样一个城市里面如何自处,怎么看待自己。我自己觉得它不但是历史的小说,同时也是关乎年轻人自己的故事。包括一个年轻人跟父辈之间的一些交缠,因为写了家族三代的事情,你会觉得有血脉传承的东西。但不同的时代又会有新的血液出现,实际就是在不断地碰撞过程中。” 本报记者金莹整理 多声部王德威:葛亮选择《朱雀》作为他叙述南京的书名,显然着眼这座城市神秘的渊源和历史沧桑。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轻的书。葛亮生于南京,刚刚跨过三十岁的门坎。他写《朱雀》不仅摩挲千百年来的南京记忆,更有意还原记忆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说横跨二十世纪三个世代,但葛亮要凸显的是每个时代里的南京儿女如何凭着他们的热情浪漫,直面历史横逆,甚至死而后已。神鸟朱雀是他们的本命,身覆火焰,终生不熄。 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间,在历史忧伤和传奇想象之间,葛亮寻寻觅觅,写下属于他这一世代的南京叙事。而连锁今昔的正是那神秘的朱雀。仿佛遥拟六朝那跨越秦淮河的朱雀航,葛亮以小说打造了他的“梦浮桥”———跨过去就进入了那凌驾南方的朱雀之城,进入了南京。 莫言:葛亮是具有超人禀赋和良好训练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灵魂拷问的新型小说。他像写自家的家园一样写出了一个他的南京,他像写自己的亲朋一样写出了众多的人物。 韩少功:(《七声》)这个作品对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场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个人对艺术的忠诚﹐对任何生命律动的尊崇和敬畏﹐对观察﹑描写以及小说美学的忘我投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这个时代感觉僵死症的疗治者之一。诸多“人已经退场”﹑“个性已经消亡”﹑“创作就是复制”一类的后现代大话﹐都在这一位年轻小说家面前出现了动摇。 张瑞芬:葛亮的故事里没有历史的笨重感,也没有走火入魔的实验手法,他以一条清亮嗓音,三十岁不到的年龄,另辟蹊径,重新回归说故事的趣味。他的语言,干净洗炼,节奏迅疾,有三月阳春的飒爽与清奇,冬雪落在地上般鲜明的印子,带领着读者步步寻向不可知的径外人世。 马季:葛亮作品的重要价值,在于把文字转化成一种衡器,用以衡量时空变迁中人的心灵变化,并将此作为一种指标体系,互为因果地评价时空纬度对人的影响。这仿佛科学研究一样的方法,令他的写作充满了历史感。历史感通常是一种使命感,但这种使命不是“受命于天”,而是来自于作者本人对时空变迁充满的失力感和焦虑感。 遆存磊:三个时代,三代人,一座城,葛亮的野心不可谓不大。葛亮作为新一代的书写者,虽有对历史脉息的承接与浸染,却也有着自己的观察与体味,那就是于南京旧都金粉气之外的日常凡俗性的着意刻画。于是,我们在《朱雀》中看到这种日常凡俗性有了新的底色,因为这种“寻找与走访”,是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原本以为熟识的地方,收获出其不意,因为偏离了预期的轨道”。在这样一种视角中,这座城的当下与历史融汇在了一起,时代漩涡与“人之常情”并置,焕发出别样的神采来。 如果要挑剔这部作品的话,却也有一个关涉整体结构的问题。评论家王德威说《朱雀》的“故事情节刻意求工”,其本意未必是批评,但我想这也说出了此部作品的一个特点来,即作者创作立意的痕迹过显。不过这是对一个年轻的小说家把握“鸿篇巨制”的更高要求了,毕竟,《朱雀》为诉说“自己的南京”已展现出很好的气派,留下了不可忽视的瑰丽之色。实习记者何晶 潘懿敏整理 原载:《文学报>2011年8月4日 原载:《文学报>2011年8月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