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的确具备一部好作品的品质,经得住岁月的淘洗,富有历久弥新的内蕴。重读《生死场》,读出了萧红的纠结,读出了《生死场》新的意味。 《生死场》中,对于乡村景物的描写飘逸着诗性之美,萧红以她特有的细腻和源于生命的体验,叙写从容,用情极深……作品中的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只山羊、一匹马、一畦菜圃、一枚树叶、一声蛙鸣,都浸透着萧红的万般柔情。精细的工笔描摹中流露出纯美的诗意,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自然而充满活力的乡村美景。这其中有萧红远离故土漂泊尘世的深情回望,笔端蘸满乡愁,思念最终化作了一行行文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形容污浊,境况凄惨。大自然在自由地生长、繁荣和轮回,而人们却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内心其实并不复杂,对生活的需求也很简单,只是希望可以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应该说,他们的期望值并不高,潜于他们生命深处的是与大自然一样纯真的心灵。他们依土地而生,接受土地的馈赠与熏染,那么他们的生活当与大地一样,可以自由而快乐地歌唱。可是,在自然的天堂里,他们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这巨大的反差,是引导我们深入思考的进口。或许,这才是萧红纵情写景的意旨所在,也是这部作品极具魅力之处。 呈现人们的生活情状,目的不在于撕开伤疤,漠然地让鲜血流淌,任凭呻吟随处飘荡。萧红试图追问人们凄苦困顿的缘由。小金枝来到人家才够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了;金枝受男人所虐待,生不如死;男人们则在外来侵扰中,陷入绝境。生命不再是内心力量的涌动,而饱受外在力量的扭曲与蹂躏。或许,萧红是在说,人在外部力量打击下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主生活的权利,便失去了一切。用今天的话,就是“被生活”。 人被美景囚禁,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这与当下人们的生存状态有着某种共性话语。物质越来越丰富,世界的色彩越来越炫,可我们的内心却空洞无物,灵魂在苍白地游走。 冲破牢笼,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萧红以行走的方式寻觅向往的生活,《生死场》中的人们,也在挣扎。 王婆需要解脱,便以自杀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卸下肉体与心灵那些沉重的包袱。只是,在这个生死场上,许多人轻易地就丢掉了性命,而她这位饱受磨难的老妇人的自杀却意外失败了。生之艰辛,死亦难求,王婆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金枝选择的是出走,这样的姿态是被动性的,至少缺少更为积极的反抗力。出走,其实就是逃离。离开土地,离开家乡,只身进入都市,然而她却遭受了更大的屈辱。那就远离红尘吧,“金枝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金枝居然无处可逃,当然她也应该无处可逃。毕竟,逃避是无力于生活的。王婆是在逃避,金枝也在逃避。显然,萧红是传达一种信息,这就是女性最大的抗争力量似乎只局限于逃避,而逃避,最终不会有任何的成效。我们只能看到金枝那苍然的目光和无助的叹息,无法知道她将会走向何处。而复活的王婆似乎开始重生,加入了直接的斗争行列。她的身影是渺小的,行为是轻微的,但至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力量与这个世界有力地对话。置于死地而后生,在王婆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作品的第一部分《麦场》,主要叙述了二里半找羊。因为丢了羊,这个男人性情大变,生活变得一团糟。这与其说是铺陈生活的细节,饱满作品的生活质感,还不如说是萧红在不动声色地表达羊之于二里半的重要,羊,是他生活的支柱,是他的生命之根。在这里,羊是一个需要我们极度重视的象征。 二里半也是要抗争的,而且决心极大,因为他可以舍弃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羊。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地反击,抛开现有的一切,毅然上路。与羊的告别是他最鲜明的出征仪式,悲壮的情绪弥漫在空中。王婆和金枝未能如愿,二里半的命运将会如何,萧红没有明示,只是在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远。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身后的故乡成为一种记忆,一切美好似乎都已隐去,二里半只是带着“茫然的嘶鸣”去开拓新的人生,大有壮士兮不复返的壮烈。忧郁浮在表面,内在的却是萧红对于二里半的钦佩和崇敬。 二里半目睹了王婆和金枝等人的命运,似乎悟出了彻底改变人生需要付出的代价,参透出斗争必须是放下一切,轻装上阵。这需要具备莫大的勇气。对于乡村人,这是最难走出的一步,但可能也是非得跨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萧红是以《生死场》在诉说自己对于人生的理解,意图在提示陷于苦难中的人们,无论是自救还是投入到集体性的抗争之中,舍弃是必然的。找准人生的症结,瞄准前行的方向,放手一搏,也惟有挺身而出,与压制生命的力量进行角力,才有可能转危为安,迎来灿烂的人生。这对人生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时代、阶级和民族的领域,触及了人类普遍性的生存法则。 重读《生死场》,是一次意外的旅行,但对于人生而言,广义的生死场是永久存在的,伴随人类的是永恒的探究。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