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是现代最突出的书话家。他是新文学家中第一位有着自觉的文体意识、悉心经营现代书话的作者。单从文体创制的意义上讲,周作人之于书话就如同周树人之于杂文。周作人的书话从内容材料、行文风格、文体选择及营造的氛围等方面都显示出浓重的传统文人气息、文人特质。通过他着力经营的书话写作,文人传统得以重聚、复苏。 对某一文体的选择,意味着写作者寻找到一种适于自己的言说方式。其背后更深层的意义在于:这种选择源于言说者对自我身份、审美趣味、生存方式的认同。周作人对书话文体的经营和选择,实际上既显示了他身上包含的传统文人的精神气质,也表明他对文人传统审美趣味、生存方式的自觉追寻。 事实上,在现代中国,文人特质、文人传统更多地是在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著述方式--现代书话中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与传承。因为在大散文文类中,现代书话最具传统意味,这就成为文人传统最好的载体。是故周作人1928年之后闭户读书的生活选择,杂览旧籍的阅读喜好,都使得开创之初的现代书话更多沾染了文人气质,承续了文人传统。然而周作人书话对于文人传统继承的重要意义往往被当代研究者忽略。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囿于现代以来,研究者受西方文学观念的限制,未能意识到现代书话这种文体与传统著述方式的血脉关系。现代戏剧(更多是西方意义的话剧)、现代小说在形式内容和精神气质层面很难实现与文人传统的对接,这自不待言。而对于新诗来讲,由于新诗完全抛弃了旧体诗词的语言和格律,文人气质的传统就无法更好地在新诗中延续。对于散文情况就有所不同,由于引入"美文"概念的改造,现代散文就变得更为狭隘,它往往排斥了包括书话在内的许多随笔写作。事实是,从周作人开始,大量的书话随笔创作不断涌现,这些书话随笔本就是散文之一种。而且书话是直接继承了传统文人的著述方式。有宋以降,文人学者在寻书、藏书及阅读过程中留下的题跋和批注稽考源等传统文人的著述文字极为丰富。中国传统的札记体写作也为现代书话的体制形成提供了资源。明清以后,札记体著作更成为颇为通行的一种研究方式,传统文人学者留下的这些读书杂记、藏书题跋很多都是游弋于文学与文化、创作与述学、趣味与思想之间,葆有颇为有趣的弹性和张力。这种著述方式的选择体现出他们独特的文人精神气质,长期以来形成了独特的著述传统。 周作人书话更多地继承了延续已久的这一著述传统,常常说文谈史、谈天说地、忆人论书,具有极高的文学、思想及学术含量。所以,文人的气质、传统就通过其书话得以传承。正是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周作人通过自己的书话实现了文人传统在新文学中的重建。 就传统文人气质情趣而言,周作人在新文学家中最具典型性,其书话写作就集中体现了诸多文人传统特性的混杂与交织。对于文人传统之无可摆脱,周作人其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对于这混在血脉中的"国粹",他并无反感,而且还主动地在阅读、写作乃至行事中认同。 构成文人传统重要精神链条的趣味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它往往使人、使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因为文人有着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即能把自己的癖好赋予艺术性、审美性。在周作人书话中,这种能力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书籍、茶食作为周作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被他赋予了审美特性而成为书话的中心话题。这种审美性往往如催化剂,会使本来平常的物什成了心灵的慰安,发挥奇效。一旦文人把书、茶、酒、食等平常实物赋予精神性、艺术性,就会给自己带来审美愉悦,进而使自我放大,摆脱精神困境。"五四"风潮过后,渐渐与主流疏离的周作人,"闭户读书",内心难免压抑;而到了抗战期间,事伪的周作人更不能不受到来自外界舆论和内心良知的双重煎熬。由此,我们似乎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书、茶、笔墨纸砚、蜜饯糖食等都成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对象在周作人书话中被津津乐道了。这些赋予审美趣味的对象,正是他让自己内心得以慰安,心灵得以释放的凭借。在对这些东西的品味中周作人忘却了很多现实的东西,达到了自己的"审美境界",乐得自足。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与传统文人的生存方式在审美层面颇有相通之处。 边缘与民间对主流和正统具有破坏性和颠覆性。这是周作人对文人传统中异端气质的继承与集中表现,更是其书话中独取异端、边缘资源的深刻原因。周作人书话对地方志和乡贤著作的选择,对民俗文化的考查,显然与其"叛徒"的思想倾向和"离经叛道"的异端自觉要求密切相关。周作人书话对性爱文学、文化的关注也体现出文人的异端气质。事实上,历史上的历次文学革新、革命几乎都是借助富有活力的民间资源展开的。这既是文人在进行文化/文学变革的必然策略,更是文人的异端气质使然。 文人传统有着巨大的传承性或曰惰性。周作人书话使文人传统复苏,影响当时和此后的一些作家,形成了一个重要流脉。现代书话写作流脉中的文人传统,即从周作人始,中承阿英的实践,后经唐弢经营,继而孙犁、黄裳着意建构,而得以绵延不绝。只有在1949-1978年间,这一流脉才淡出人们视野,其间尽管唐弢曾出版《书话》,但他一再尽量隐藏文人气息,似乎使其销声匿迹了。"文革"刚过,书话写作却有迅速滋长之势,并渐成气候,进而构成当代重要的创作现象。比较典型的就有如唐弢、孙犁、叶灵风、黄裳、钟叔河、冯亦代、曹聚仁、姜德明、张中行、邓云乡的书话等,遂成大观。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出现了越来越多谈淘书、饮茶、吃食的书话随笔集子,这些都深蕴着文人文化的传统之风。这样,文人传统搭乘这一由读书人与书、文化相交结而成的现代书话写作脉流即顽强地表现出来,与周作人书话形成了遥远的回响。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8-3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8-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