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纪诗魂,臧克家其人其诗毫无疑问都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标杆。臧 克家在诗歌史上的独特地位首先在于,臧克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诗人,是“大地的孩子,泥土的人”。对于与农民的关系, 臧克家与赵树理非常类似。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写过农民,但大都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居高临下式的审视,既有拯救和悲悯之心,又有愤激和讽刺之意。鲁迅如此,写《大堰河 我的保姆》的艾青也是如此。艾青无疑具有浓厚的农民情结、深厚的农民感情,《大堰河 我的保姆》及其他很多诗作表达了对劳动人民的赞美和崇敬之情。但他的一些诗作,对农民的愚昧、落后则表示悲哀。如《旷野》写到:“而寒冷与饥饿,/愚蠢与迷信啊,/就在那些小屋里/强硬地盘踞着……”《农夫》这样写农民: “你们的愚蠢, 固执与不驯服/更像土地呵。”这些知识分子毫无疑问都是盗火者,是普罗米修斯,但正因为是盗火者,是普罗米修斯,他们也就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居于云端,俯瞰尘寰,农民只是灰暗的大地上衣衫褴褛、辗转跋涉的卑微的群体,虽有赞美,但往往是主调之外的变奏。 不同于上述欧风美雨浸润的西式作家,臧克家的“脉管里流入了农民的血”,他热爱农民,对农民怀有深厚的感情,正像常文昌先生所说:“他希望农村改变面貌, 农民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 他对旧式农民怀着深厚的情感, 他爱他们,甚至连他们的疮疤也爱” (常文昌: 《中国新诗的两种走向》,载《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8期,第88页)。他自己在《十年诗选》序中说:“像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一次爱一样, 我把整颗心, 全个爱, 交给了乡村, 农民; 所以, 我不能再爱城市了。”诗歌《地狱与天堂》中, 臧克家分别把乡村和城市比喻为地狱和天堂,诗人叫他人去天堂, 他愿意跳下地狱,“不管它有多深”,由此可见诗人对农村的拳拳赤子之心。 在《钢铁的灵魂》中臧克家写道:我不爱/刺眼的霓虹灯,/我爱乡村里/柳梢上的月明……我喜欢农民钢铁的脸,/钢铁的话,/钢铁的灵魂,/钢铁的双肩。臧克家之所以对农村、农民具有如此情感与他的生活密切相关。臧克家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乡绅之家,正因为破落,也就少了森严和等级,多了一分随意和自在,少年时代与农民的接触,使他感受到农民的勤劳、朴实和善良,从而对农民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心理学认为童年经验对一个人的一生具有极大的塑型作用,能够影响人的一生。在臧克家的童年经验中,佃户六机匠和长工老哥哥是两个永难忘怀的人物,特别是六机匠博闻强记,极善于讲故事,向臧克家“展示一幅幅社会生活画。同时, 他也把一个贫苦农民的喜怒哀乐、道德评判标准以及淳朴善良的心灵呈献给了臧克家” (陈亮:《从“农民诗人”到“人民诗人”》,载《炎黄纵横》2007年第4期,第12页)。童年的这段经历使臧克家濡染了农民的情感,触摸到泥土的灵魂,在身心上臧克家已与农民融为一体,从而成为居于农民之中的农民的代言人。正像展涛、孙基林两位先生所说:“他置身于下层人民之中, 真切体验了民生艰辛, 从而升华出浓郁的乡土情结和悲悯的人道情怀, 他的诗歌宿命般地扎根于乡野沃土, 从中汲取养分, 选取题材, 构筑他作品中永远的风景。” (展涛、孙基林:《世纪诗魂——纪念臧克家诞辰100 周年》,载《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5 期,第1页) 在臧克家的笔下,有对农民苦难的“冷静”的谛视,具象的描绘。他写无家可归的难民, 在异乡的街头“静静地、孤寂地”,“像秋郊的禾堆一样”,写农民的贫困,“屋子里/找不到隔夜的粮/锅,/空着胃,/乱窜的老鼠/饿得发慌;/主人不在家,/门上打把锁,/门外得西风/赛虎狼”(《穷》)。以上诗歌,看似冷静,却有烈火在地下运行,你能感受到内在的热度,但外在却又呈现冷凝的状态,外在冷和内在热呈现巨大的张力,给人强烈的情感上的震撼。更为可贵的是,一些描写农民的诗歌,从具体的形象中抽象出一种形而上的意味,超越了一时一地,写出了中国农民几千年来普遍的命运和生命状态,具有深广的历史内涵。如《三代》: 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 周而复始,生死轮回,那份生命的坚韧和无奈令人低眉回首,黯然神伤。 在臧克家的笔下,除了对农民苦难的“冷静”的谛视,具象的描绘外,诗人还善于捕捉农民内在的精神状态。《老马》中:“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写出了老马的忍辱负重、忠厚善良,写出了老马的坚忍和无奈。这不是老马,这是几千年中国农民的悲惨命运的形象写照。 朱自清指出,以臧克家为代表的诗歌出现后,“中国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歌”。诗人杨晓民说,臧克家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诗人,他的诗歌当中有一种苦涩的凝重和不可言状的痛苦与悲凉,他把中国当时破败的乡村和悲苦的农民形象引入了新诗当中,引起了中国知识界的广泛共鸣。(桂杰 徐虹︰《臧克家:用诗歌点亮一个时代》,转引自2004年2月7日《中国青年报》) 臧克家对农民深厚的情感主要表现在对农民不幸命运的深深悲悯,另外对农民的感情、对农村的热爱还体现在他笔下陶诗唐韵式的农村自然风光的描绘上。“啊,三月的燕尾翦着春风, 阡崖上的柳条绿了, 农人叱着黄牛, 翻起的新土喷放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我常是以光脚板吻着这土地。” (《十年诗选·序》)农村的自然风光令他心情骀荡,目醉神迷,以至于久久深情的凝视,“青山不说话,/我也沉默, 时间停了脚,/我们只是相对。/我把眼波/投给流水,/流水把眼波/投给我,/红了眼睛的夕阳,/你不要把这神秘说破。”(《沉默》)这首诗颇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意境,对自然的痴迷,令诗人迷失在自然之中。这是一种心灵化一的融合,两者感知的契合,尘世恍然已在身外。臧克家说:“像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次爱一样, 我把整个心, 整个爱, 交给了乡村, 农民, 所以, 我不能再爱城市了。” 臧克家在诗歌史上的独特地位还在于,他的诗歌艺术方式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独树一帜,自成标杆。 纵观中国现代诗歌史,大凡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影响较大的诗人或诗派,往往都做到了古典与现代的交融,中西诗学的会通。鲁迅所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就是强调既要吸收西方先进文化,又不能丢掉传统的精髓。从新月派、现代派到九叶诗派都能融贯中西,兼采博取,在中外诗歌艺术的交汇点上发展中国现代新诗,从而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如何融贯中西,按鲁迅先生说法有两种,“采用外国良规, 加以发挥”是一条路,“择取中国遗产, 融合新机”也是一条路,我认为还可加上一条,就是“兼采中外精髓,自铸新路”。现代派和九叶诗派属于“采用外国良规, 加以发挥”,从总的趋向来看,外来成分多一些,在西方现代诗歌艺术的大前提下汲取中国古典诗歌精华,手法是现代的,但又有着古典的光影。新月派属于“兼采中外精髓,自铸新路”,在新月派诗歌中中外诗艺兼而有之,难分轩轾,尤其是闻一多的诗歌。臧克家的诗歌则属于“择取中国遗产, 融合新机”,中国传统文化因素要多于西方文化因素。 臧克家诗歌中的古典因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古典意境的营构。《难民》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日头落到鸟巢里/黄昏还没溶进归鸦的翅膀/陌生的道路, 无归宿的薄暮/把这群人度到这座古镇上。夕阳、归鸟、古道都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典型意象,这里借古典写现代,古典情韵、古典意境溢出纸外。再如《壮士心》:江庵的夜和着青灯残了,/壮士的梦正灿烂地开花,/枕着一卷兵书,一支剑,/灯光开出了一头白发。//突然睁大了眼睛, 战鼓在催他, /(深殿里木鱼一声又一声) /跨出门来, 星斗恰似当年, /铁衣上响着塞北的朔风。//前面分明是万马奔腾,/他举起剑来嘶喊了一声, /从此不见壮士归来,/门前的江潮夜夜澎湃。这首诗中有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影子,有唐代边塞诗的情境。 二、古典格律音韵体系的继承发展。臧克家提出:大致押韵, 大体整齐, 力求精炼, 力求形象化, 音律美和结构美并重。抛弃了呆板凝固的古典押韵方法, 只用间韵,同时转韵和间韵相结合。《老马》一诗, 用了四个韵, 两节都是一、三行与二、四行各押其韵, 交叉换韵。这样可以避免诗的散文化,从而使诗保持自己的特质。 三、古典诗词炼字、炼意的苦吟之风。如前面《难民》一诗中“落”、“溶”等动词的运用,一方面写出了时间流逝、夜色渐浓,同时也与难民的心境极为吻合。《壮士心》中的“残”、“开”准确地传达了英雄迟暮、一腔激情赋予流水,令壮士扼腕、志士垂泪的无奈心境。再看《渔翁》一诗:夕阳里载一船云霞,/静波上把冷梦泊下,/三月里披一身烟雨,/腊月天飘一蓑衣雪花。“载”、“泊”、“披”、“飘”四个动词化无形为有形,使抽象事物具体化,堪称炼字炼意的典范。 四、古典诗词托意于物、借事写人的流风余韵。臧克家的《老哥哥》《贩鱼郎》《炭鬼》《补破烂的女人》《当炉女》《老头儿》《洋车夫》等诗歌继承了杜甫“三吏”、 “三别”传统, 借人物和事件来表达诗人的感情。 据以上分析可知, 臧克家的诗歌与古典诗词有着浓烈的传承关系、生成关系、印证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臧克家的诗歌是类似于胡适《尝试集》的放大的小脚。一方面, 臧克家能够灵活的运用古典意境来描绘现代生活,古典意境焕发出现代的艺术之美,不呆板、僵滞。同时在臧克家的诗歌中也有很多现代的质素。《难民》中“日头堕到鸟巢里,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既有古典的情韵,又有浓烈的象征性,有人说比卞之琳的诗行更具象征色彩。再如《秋雨》一诗:窗前的心,窗外的天空/一样的不透明, 清冷的风丝/吹着雨丝缤纷/一条细的雨丝/系一个烦闷/荷叶残盘,摔碎了珍珠/把不住的空虚。秋雨就是烦闷、空虚的客观替代物,物我相容、契合无间,很有象征主义诗歌的韵味。此外,臧克家的很多诗句富有现代色彩。“铺一层大地,/盖一身太阳,/头枕一条疏淡的树荫”,(《歇午工》);“送行的队伍/锁住了大街/掌声把一串串眼泪/拍落下来”(《送战士》));“一根棘条上咬烂了狗牙”(《冰花》)。这些句子中有通感、有跳跃、有倒装,非常富有先锋色彩。传统和现代的相辅相成使臧克家的诗歌获得了一种特别的张力,中国遗产和新机的融合使臧克家的诗歌在现代诗坛别具一格,成为三四十年代最富有古典情韵的现代诗人。 臧克家在诗歌史上的独特地位除了上述两方面外,我认为,还有一点,就是他的一些诗歌揭示了一种人生状态,一种严峻而真实的人生状态。本来,文学是人学,文学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要穿透现实的肌理,揭示人内在的生命之真。一部文学史就是对人的本质认识的历史。在古典阶段,文学作品中的人往往是伦理意义上的人,文学所揭示的人的本质,往往纠缠于善恶之辨。文艺复兴后,人成了大写意义上的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高贵、尊严、有理性。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人又变得卑微、渺小、落寞、无奈。对人的本质认识变迁的历史与人类观照世界的方式变化的历史有着一致性,有着深厚的哲学背景。中国现代文学在几十年的时间内浓缩了西方几百年的文学思潮,西方历时的文学现象在中国变成了共时存在。在臧克家开始创作的30年代,中国诗坛上有影响的诗歌流派主要是现代派诗歌和左翼诗歌。现代派诗歌以戴望舒为代表,在时代的风雨面前,他们犹如败叶秋蝉,诗歌成了他们心灵的避风港,自怨自艾,孤影自怜,情感上消极避世,人是孤独、落寞的。 左翼诗歌强调革命性、战斗性,但往往成为“叫嚣的社会主义者”(实秋:烙印【N】, 益世报·文学周报,1933年9月2日)。 人是革命的,阶级的化身。臧克家的诗歌则执著于现实,沉潜于生活,努力挖掘现实重压之下人的本质存在。请看诗歌《烙印》:“生怕回头向过去望,/我狡猾的说‘人生是个慌’,/痛苦在我心上打个印烙,/刻刻警醒我这是在生活”。对于人生荒诞感的认识,使臧克家无意中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达成了契合。再如“留在你心上的沉痛/ 它会教你从棘针尖上去认识人生”;“在人生的剧幕上,你既是被排定的一个角色,/ 就应当拼命地来一个痛快,/叫人们的脸色随着你的悲欢涨落,/就连你自己也要忘了这是作戏”。臧克家用他的诗笔,消解了人生的温暖感,展示了人生苍凉的一面。《生活》一诗则是对人生真相的血淋淋的揭示:“一万支箭埋伏在你身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人生的险恶就如存在主义所说的“他人就是地狱”。当然从总的特征来看臧克家是一位现实主义诗人,但正如上所述,他的诗歌中也有现代主义的质素,有对人的内在生存本质的发掘,这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一种哲学深度。诗歌《有的人》通过悖论式的语言, 阐述了人的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的真谛,一首歌颂性的抒情诗,在建国之初的抒情诗中显得卓尔不群,散发着永久的思辨的光芒。 历史是一条涌动的长河,它往往要荡涤掉文学作品中一时一地的狭隘的功利的因素而张扬人的本质及永恒的精神性因素,当然每个时代都可能出于自己的需要而对某些作品进行放大、缩小,但人、人的存在、人的精神状态、人性乃是文学作品永久不变的价值之所在,而臧克家对人生状态的揭示恰恰属于此范畴之列。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6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