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那幅字条,一直挂在我书房中。半寸见方的小字抄录两首绝句,末尾“珍重明时风雅意,凭君传与世人知”是老年人勉励后辈常见的笔法,落款下面,钤盖着一枚朱红印章——“知堂八十所书”。那一辈长衫人物写字,个个透着高华文雅的气质,胡适流丽、鲁迅厚重、刘半农古拙……一纸花笺问候、几行诗文酬酢,非但情谊深笃,更是满纸珠玑的艺术佳品,展读这些灵光四溢的纸片,如同风雨故人来。我似乎更钟情知堂笔下闲雅挺瘦的韵致,朝夕相对,居然也能体味出几分,相比那些从二王、颜、柳中讨生活的人,自然别具风情。机缘巧合,同时入手的另一幅是曹聚仁咏怀卢沟桥的诗作,都是写给一个叫田熊利忠的日本人,只不过书法略显粗野荒率罢了。 据说曹聚仁第一次见周作人是1956年,作为《南洋商报》的特派记者访问北京,可惜此时的知堂老人,早已不再是当年品茶赏竹的那位谦和渊雅的苦雨斋主人了。早听闻周作人不苟言笑,二人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自此之后,周作人数十篇投稿无门的珠玉经曹聚仁之手,在海外报刊发表,有了曹聚仁,才有了《乙酉文编》;有了这种惺惺相惜的倾盖相交,才有了《知堂回想录》的横空出世。从1960年12月10日起笔,至1962年11月30日完稿,这是周作人盘桓一生挥之不去的情愫凝结,虽然只勾画一鳞半爪,偏偏叫后人能窥见一代风云人物的庐山真面。遗憾的是,此书尚未面世,周氏突然去世,曹聚仁抱病奋力校对,终使此书于1970年出版,在《校读小记》中写下“年老衰残,精神不济,伏案校对,腹痛如割”这样几句话。两年后,曹聚仁撒手人寰。 知堂的字宜小不宜大,故此信札尤为绝妙。晚年除去与曹聚仁、鲍耀明等人互通鱼雁之外,几乎是与世隔绝。两卷本《周曹通信集》字字句句都是知堂晚景凄凉的真实写照,昔年叱咤风云的英姿佝偻成如今皓首苍颜的龙钟老态,守着八道湾中那盏忽明忽暗的残灯,遥望南天,字里行间何尝不是血泪真情。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这是周作人著名的五十自寿诗,如今读来,颇有恬淡冲和的散淡之美。文洁若回忆晚年的周作人说:“不论冬夏,他都穿着干净朴素的中式裤褂。稀疏的花白头发推成平头,腰板挺得直直的,身子骨看上去还硬朗。他态度拘谨,话语简洁,隔着镜片(眼镜也是老式的)以锐利的目光冷峻地看着你。”带着从三味书屋养出来的矜持,带着烟雨江南孕育而出的平淡隽永,恰似他笔下悠远绵长的脉脉清芬,成为遥不可及的风雅……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2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