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曾自谓“《月牙儿》是有些以散文诗写小说的企图的”[1],实际上,不只《月牙儿》,老舍的其他几部作品,如《阳光》和《微神》等也都是这种用“散文诗”笔法写成的小说。这些小说独具文体风格特点,显示出与老舍其他以《骆驼祥子》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叙事体小说完全不同的审美旨趣,颇为引起一些读者和论者们的注意。但他们都只是对单个作品的思想蕴含和艺术特点进行关注,却没从整体上对老舍这类文体的美学探索进行考察和价值评判。为此,本文将尝试作这样的努力。 从老舍这些作品的形式范畴看,我们可以提炼出如下几个方面的共同特征: 第一,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内容主要是关于“我”的故事,“我”的一段人生经历,“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和所思。《月牙儿》叙述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我”的家庭变故与“我”的追求与失败。父亲早逝,母亲为养活家庭,作过暗娼,后又改嫁,留下女儿“我”独自谋生,“我”曾有过青春的幻梦(包括人生的、爱情的)与追求,但终归失败,被迫沦为妓女,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对世界产生了愤激与绝望。《阳光》也叙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幻梦与破灭,只不过这个女孩出身大户人家。因为家庭富有,也得到父母许多的娇宠,年轻女孩“我”从小就十分大胆任性,自由周旋在许多男子之间,做着各种感情游戏,但却最终落得有了自由,却失了身份,也“失去了明天的阳光”的悲剧。《微神》叙述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初恋悲剧。在主人公“我”如烟如梦、如泣如诉的回忆与叙述中,我们得到一个有关他初恋失败的哀婉故事。“五四”前后,两个青年男女真诚相爱,但在封建礼教面前没有抗争,男方去南洋回国后发现,女方己沦为暗娼;尽管男方痴愚追求,但女方仍感对不起恋人而自杀身亡;悲剧引起男方的终生的虚空,引起他对恋人的无尽思念。这样,三部作品都是关于青春幻梦与失落的悲剧,都全是“我”的自我表现、心灵抒情,这与老舍其他作品多以情节为中心,和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或第三人称视角展开的叙述不一样。 第二,浓烈感伤的抒情。三部作品都浸润着一种伤感情调,主人公自身的不幸命运构成它伤感情调的基础,主人公如怨如诉着她(他)的悲苦与无奈,又加重着伤感情调的浓度。《月牙儿》中的女儿“我”几乎没有童年的成长快乐和青春期爱情的欢愉,父母的先后死去和离去,使她从小就体验到人生的艰难与悲苦;长大后梦想过自食其力,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但终未得到,而被迫成为妓女,靠肉体谋生,遭受摧残。她的家庭是不幸的,她自己一生是悲苦的,从而使整个小说充滋着一种强烈的悲苦感伤情调,引起读者深深的同情。《阳光》中的富家女孩“我”虽曾有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最后“失去了明天的阳光”,也使小说呈现一种苦涩的情调。《微神》中男主人公“我”对初恋情人的执著却最终得到一场空,他的梦幻般的回忆和诉说使整部作品罩上一种伤感的迷雾。三部作品都呈现出强烈的伤感抒清特征。 第三,擅长景物描写。三部作品都很重视对景物的描写和运用,尤其《微神》的景物描写最多,几乎占全文的三分之一。对于景物描写,老舍曾指出:“背景的重要不只是写一些风景或东西,使故事更鲜明一点,而是它与人物故事分不开,好似长在一处的。”[2]老舍在这几部作品中非常成功的实践了这一创作理念。他的景物描写与主人公的生活、心境、故事情节的发展有着内在的联系,毫无闲散之笔。许多精彩的景物描绘,犹如一幅幅色彩各异的画,画面上总带有主人公不同的感情和体验,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 《月牙儿》中的景物是冷色凄美的,衬托着主人公的命运。当女儿“我”正处于孤独无依、生活无着落时,春天的花红柳绿看在眼里也不再是引人奋发向上、爽心悦目的景色了:“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出一点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心里是个凉死的东西。”饥饿的折磨、精神的压抑使这些美好的景物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东西了,主人公的悲苦心境已跃然纸上。 而与《阳光》中女主人公相应的景色又是另种色调:“想起幼年来,我便想到一株细条而开着朵大花的牡丹,在春晴的阳光下,放着明艳的红瓣儿与金黄的蕊。”这是生活在阳光中的幸福女孩的命运与心境的景物外衬,所以,她“记忆中的幼年是一片阳光,照着没有经过排列的颜色,象风中的一片各色的花,摇动复杂而浓艳。” 《微神》的景物是朦胧幻美的,恰如主人公的初恋般的朦胧。三角的“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界,活着的只有颜色。”这景物暗含着恐怖与诡异,衬托着女主人公被束缚的多劫的不幸的命运。《微神》还尤其重视对景物的“色彩”描写。并且其中写得最多的是绿色。“绿色”是那男主人公初恋最深的记忆:女主人公脚上的那双小拖鞋就是绿色的,它深深地印在这对恋人心中,以致全文中前后7次提到了那双绿色拖鞋。正因为绿色与主人公初恋关系密切,所以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以绿色为主。作品写了四外的“绿意”,田中的“绿毯”,写了梦幻中花园的“绿草”及“浅绿”的椅垫床上的“绿毯”;文末写送葬的情景,又写到“暗绿”的松树及凄惨的柳树的“绿”。绿色本是象征希望的颜色,主人公也是满含希望的追求与寻找,然而最终希望落空,因而,当文末出现“暗绿”的松树及凄惨的柳树的“绿”时,实际上也就暗示了希望的破灭,绿色此时表现的是男主人公的无尽的哀伤。 三部作品还特别注意对意象的设置与运用,尤其是精心设置核心意象以统摄全部景物描写的色彩与感情基调。《月牙儿》的中心意象是“月牙儿”,它贯穿小说始终,不但起到串联和组织故事情节、人物刻画与景物描写的作用,也是主人公感情的寄托与命运的象征。月牙儿在作品中的8次出现代表了女主人公“我”人生命运的几次大的转折,展示了“我”由纯真自傲到为生活所迫而自甘堕落的一个详细发展过程。作品中,月牙儿每一次出现都与“我”的悲惨命运相连,是“我”的凄惨命运的写照;同时也暗示了“我”的凄凉心境,以及由内心的高洁(期待月亮可为证明)、孤傲到反抗再到消沉而最终自暴自弃的心理流程。月牙儿的残损形象象征着女主人公命运的悲惨;月牙儿微弱的光象征着女主人公反抗和挣扎的无力;月牙儿的孤独象征着女主人公的可怜无助;月牙儿的周遭永是暗夜,时时会被黑暗吞没,象征着女主人公处境的险恶。总之,月牙儿是那个孤苦无依、柔弱善良的女孩命运的象征。《阳光》中的中心意象是“阳光”,它也同样起着串联故事情节和象征人物心境与命运的作用。“春晴的阳光”是女主人公愉快心境与幸福骄宠生活命运的象征,而当阳光被遮住时,则象征了女主人公命运与心境的恶化。《微神》中的中心意象是“绿拖鞋”,那“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既是男主人公的感情寄托,也是女主人公形象气质与命运的象征。 总之,三部作品的核心意象,不仅是外在的现实物象,更是渗透了抒情主人公浓烈感情的表意之象,是抒情主人公物我合一产生的心象。不但象征了主人公的某种命运,也决定了作品的色彩与感情基调,有着丰富的审美质素和十分重要的文学功能。老舍曾在谈到如何确定景物对作品的功用时说:“真实的地方色彩,必须与人物的性格或地方的事实有关系,以助成故事的完美与真实。反之,主观的,想象的,背景,是为引起某种趣味与效果,如温室中的热气,专为培养出某种人与事,人与事只是为作足这背景的力量而设的。”并举例说:“在司悌芬孙,自然常是那主要的女角;在康拉德,哈代,和多数以景物为主体的写家,自然是书中的恶人;在霍桑,它有时候是主角的黑影。”[3]这表明他对景物描写艺术的深刻领会。而落实到具体的创作上,他那些现实主义叙事体小说的景物描写更多注重其真实的地方色彩,以与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的编织相辅相成,而上述诗化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多为主观想象,旨在追求某种艺术效果,有的景物是“主角的黑影”,如“月牙儿”和“阳光”,有的景物则是那“主要的女角”,如“绿拖鞋”。由此可见,景物描写在老舍这类作品中确实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表现着老舍的某种艺术趣味。 上述文体特征与老舍的现实主义叙事体小说迥然有别,这无疑显示了老舍在小说文体上的一种新的探索和尝试。那么,老舍探索的是一种什么小说文体呢?联系老舍在创作这些作品之前可能参照过的小说文体类型,我们似乎可以从它上面依稀看到一点浪漫抒情体小说的影子来。浪漫抒情体小说这种体裁曾在中国20世纪20年代流行过,主要是一些创造社的作家在尝试,尤其以郁达夫的“自叙传”抒情小说成就最为突出。这类小说的主要特点就是强调小说的主观性和抒情性。其作品大都有一个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这个抒情主人公有可能就是作者自我的化身,如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就多为作者自己的变身;但更多时候,这类小说的抒情主人公多半是一个亲历事件的自我叙述者与抒情者。这类小说不着意通过人物的性格刻画,以某种思想意识教化读者,而是直接抒发主人公的强烈感情,去打动读者。郭沫若曾把这种小说的美学追求称为“主情主义”,这在当时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样式,也是对传统小说观念的一个新的发展。 老舍探索的这类小说是有些类似于浪漫抒情体小说的,它在对主观性和抒情性的强调上与前者几乎完全相同。《微神》抒情重于叙事,写的是作者的初恋经历,类似于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月牙儿》与《阳光》叙事与抒情并重,是浪漫抒情体小说的最基本形态。 然而,倘若仔细辨析起来,老舍这类作品又不纯然是浪漫抒情体小说的简单试验,他进行了一些创新,这创新就使得它又有那么一点“新浪漫主义”的味道(新浪漫主义是当时的称谓,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象征主义,作者注)这种创新又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很注重人物心灵世界秘密的象征表现,类似于主观象征主义小说。象征主义分客观象征主义和主观象征主义两类,前者注重对客观世界的本质的象征表现,后者注重对主观心灵世界的象征表现,老舍这类作品都是以意识流的方法,以主人公的心灵为基点,全部披露的都是主人公的回忆和心境感受,有点类似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典型的主观象征主义小说。二是它特别注重象征手法的运用。三部作品都各自精心选择了一个象征物象——“月牙儿”、“阳光”和“绿拖鞋”,而且这些物象象征的不只是局部意义,而是整体的象征,“月牙儿”不只是女儿命运的象征,更是旧时代女性普遍命运的象征;“阳光”也不只是富家女孩命运与心境的象征,而是旧时代一类女性命运的象征。同样,“绿拖鞋”也不只是初恋情人的象征,而是有着更深厚的象征与情感意义。这样,老舍这类作品确实具有着新浪漫主义的美学品质。 关于新浪漫主义,老舍有过这样的理解:“它是一种心觉,把这种心觉写画出来。这种心觉似乎觉到一种伟大的无限的神秘的东西;在这个心觉中,心与物似乎联成一气,而心会给物思想,物也会给心思想。……有这种心觉,才能写出极有情调的作品。这极有情调的作品是心与物的神秘的联合”[4]。老舍的上述三部作品可以说就是这种新浪漫主义美学原则的积极实践。三部作品都有着神秘广泛的象征意义与情调,三部作品无一不是作者或抒情主人公“心与物的神秘的联合”,“月牙儿”、“阳光”和“绿拖鞋”就分别是那神秘的联合的结晶。三部作品尤其以《月牙儿)写得最为成功,“月牙儿”的神秘象征意义往往能够引起我们心境的共鸣,引起我们遥远的暇思。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老舍有着自觉的对小说文体的现代性追求,他不满意于对现实主义叙事体小说的单一实践(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这一类),而试图探索别一种小说文体,以增加自己的叙述方式和叙事能力。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试图进行融合创造,他借取浪漫抒情体小说作躯壳,又拿来新浪漫主义做灵魂,由此创造出一种别具魅力的小说来,带给我们新颖的艺术感受。虽然他的探索由于我们不可知的原因而没能长期持续下去,只留下了不多的几部作品。但无论是成功,凡是失败,他的探索及其留下的成果,都能给其他后来的作家们以有益的启示,这,就是老舍这类文体探索的真正价值意义之所在。 [参考文献] [1]老舍.《老舍选集》自序[A].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12. [2][3]老舍.景物的描写[A].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36. [4]老舍.文学概论讲义[A].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此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17. [作者简介] 何云贵(1965—),男,重庆潼南人,重庆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重庆 402160 原载:《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原载:《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