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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女儿的热情颂歌——论《红楼梦》的主题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胥惠民 参加讨论
《红楼梦》已经刊行200多年了,可关于这部巨著的主题思想还没有比较统一的认识。鲁迅曾指出:《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⑴这是旧时代的事,不去说它了。我们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研究《红楼梦》已有40多年的历史。按理说,对这部作品的主题应该取得比较接近的认识。事实却完全相反,分歧仍是巨大的,就因研究者的眼光而有十数种不同的主题说:政治历史主题说、爱情主题说、封建家族衰亡史说、封建社会青年女性普遍悲剧说、反封建主义说、贾宝玉叛逆道路说、封建阶级子孙不肖后继无人说、影射曹家破败反皇权主题说、人道主义说、阶级斗争形象历史说、多重主题说,等等。不能否认这些不同的主题说都是从《红楼梦》的描写中归纳出来的,这同旧红学家的诸种主题说有着质的不同。但又不能否认这些不同的主题说是从《红楼梦》的部分内容概括出来的,同作品总体内容显示的客观主题还有一定的距离。
    那么什么才是能涵盖全书主要内容的主题思想呢?我认为热情歌颂女儿的才华,彻底粉碎“男尊女卑”对女儿的束缚,为女儿追求平等作人的权利,这才是《红楼梦》的真正主题或者说这才是能涵盖全书内容的总主题。
    我这样概括《红楼梦》的主题并非全是自己的发现,其实从五四运动后新红学诞生的时候起,不断有人接触到这个问题。早在1922年俞平伯就说过“《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这层意思虽很浅显,而自来读《红楼梦》的人都忽略了,闹出许多可惜的误会。”⑵在1954年批俞的政治运动中,胡风发出了一点不谐和的声音,他说:“我们看到《红楼梦》和过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特点之一,就是对于女性的态度。”他认为以前作品的女性“要么是性的化身,要么是封建道德底化身”,不是真的女性。而《红楼梦》就不同了,里面的女性都是真实而有丰富精神面貌的人、社会的人。⑶毛泽东1961年12月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谈话时把《红楼梦》和《金瓶梅》作了比较,他说:“《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⑷特别指出《红楼梦》尊重女性的特点。在后来的评红运动中无人对毛泽东的这个正确看法进行阐释,很令人遗憾。不然,红学研究或者会少走许多弯路。
    近几年有个别专家学者分别发表过一些类似的见解。舒芜认为,“《红楼梦》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对女性的尊敬”。他还说:“《红楼梦》既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⑸唐富龄说:“从人物描写的重心来看,《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以女性为中心或者说是为女性立传和鸣不平的小说。”⑹何永康说:“他(曹雪芹)必须在艺术世界中为‘女性’翻案,这不仅要以全部热情去礼赞‘女儿’的纯真和美好,而且要让浊臭逼人的‘男子’匍伏在‘女儿’的脚下而不敢仰视。”⑺红学界对这些见解似乎并不存在分歧,但要把这当作《红楼梦》的主题来看待,认可的则寥寥无几。为了使这一主题说能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同,本文拟从作品中寻找大量内证加以说明。
     曹雪芹说:《红楼梦》的主题是“使闺阁昭传”
    
    曹雪芹生前就预料到后人将误解自己作品的主题思想,因此在第一回就发出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慨叹。为了不被冬烘先生曲解,他在作品开头就用“作者自云”的形式明确地说: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开章明义,点破主旨,确凿清楚,不容置疑。过去红学界曾流传过“第四回总纲说”,其实这才是作品描写的总纲。
    这段话作为曹雪芹关于主题的说明,鲜明地表现了以下三层意思:
    首先通过作者同当日所有女子的比较,发现其行止见识皆出于自己之上,用疑问的形式表现了结论性的认识:“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初看是“我”个人同异性的“所有之女子”整体的比较,但“我”其实是所有之男子的代称,因此这里的结论无异是说天下所有之男子的“行止见识”的确赶不上所有的女子。曹雪芹自信自己的才识学问超过所有其他浊臭男人,既然我不若彼裙钗,谁还能有资格跟彼裙钗相比呢?暗中一下子将“男尊女卑”推倒了。
    其次,作者认为闺阁中自有不少人才,绝不能使她们泯灭,“使闺阁昭传”,这才是自己创作《红楼梦》的目的。曹雪芹说得很坦率,他当时的生活已经很困难,虽然过着“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贫困生活,仍认为这种乡村生活自有其美好的方面,“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令人赏心悦目。他说的“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无异于说任何艰难困苦也不能消磨自己歌颂女儿的决心。
    第三,作者交待自己的创作方法,在写实的基础上,“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他不排除虚构,不排除典型化;他相信自己作品的巨大的感人力量,在使闺阁昭传的时候,“复可悦世之目”,使阅读他的作品的读者得到快乐,从而接受歌颂女儿的思想。“悦世之目”,假若不接受作品的巨大的主题思想,那“悦”从何来呢?
    曹雪芹怕后人不重视自己的这个主题宣言,紧接着又连用几个神话故事,反复暗示自己的这个思想。
     女娲补天神话歌颂:女子是世界的创造者
    曹雪芹在夫子自道“使闺阁昭传”之后,进一步介绍此书的缘起时,描写女娲炼石补天共炼了36501块顽石,最后剩了一块未用。由于此石既经锻炼,灵性已通,所以有了喜怒哀乐感情,还能自作人言。在茫茫大士帮助下,它到繁华人世走了一遭,后将在人世见闻记于身上,石头就是书的作者,于是有了《石头记》。
    曹雪芹介绍此书来历,将女娱补天神话置于故事的最前面,决非无意之笔。《风俗通》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絙天泥中,举以为人。”⑻在我国神话传说中,女娲是人类的创世母神。《说文解字》说女娲是“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女娲又是宇宙中的创始神。《淮南子·览冥训》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开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在这里,女娲分明又是宇宙的主宰神,人间的救世神。女娲造人、创世、救世的神话实际是母系氏族社会生活的曲折反映,它不仅是女神崇拜的反映,同时也是女性崇拜的反映。《红楼梦》的故事以此开头,无疑暗示世人:女子是世界的重要创造者。
    明代女作家梁小玉在《古今女史自序》中讲过一段意思近似的话,她说:
    
     夫娲皇炼石补空,重新世界;金轮河魁运手,燀赫寰区。代有圣神,制多美政,千秋生色,万姓式灵。亦笄黛之羲、轩,珮环之姚、姒也。
    
     歌颂女娲是重造世界的天神,肯定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女娲,她们的美政使千秋生色,她们是女性中的伏羲氏、轩辕氏、虞舜和夏禹。曹雪芹以女娲补天神话引发故事,暗含女子是“重新世界”的力量,同梁小玉的意思该是一致的吧。
     绛珠仙子故事暗示:世人应像神瑛侍者那样关怀女性
    曹雪芹虚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故事,除了作宝玉、黛玉关系的引子,以着力表现二人来世的爱情以外,还含有男子应不断关怀女子成长的意思在内。这个故事短到只有200来字,但其意蕴却是深长的。“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反修成个女体。”神瑛侍者认真、尽心地帮助绛珠仙子脱却草木之胎,他从始至终从没有要求对方报答的意思在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岁月”,共有多少日?共有多少年?按照中国神话常识来看,少说也有五六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神瑛侍者作为一个神仙,他明白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灌溉的绛珠草会变成女仙的。事成之后,他一无所求。绛珠仙子因为未酬报他的灌溉之德,内心深藏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他对此却无动于衷。他凡心偶炽,也并非为了要对方以情来偿还自己的灌溉之德。须知他要到人间造历幻缘发生在前,而绛珠仙子要以泪报恩发生在他走以后。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故事是在告诉世人:应该像神瑛侍者关怀绛珠仙子那样去赤诚地帮助天下的女子。
     警幻仙子领导的神界表明:女子有能力独立管理好一个世界
    《红楼梦》的太虚构幻境是一个独特的仙界。在这里有许多惊世骇俗的东西。
    第一,这是一个由女神当最高领导的世界。在古今所有神话中,神界最高领导都是男神。希腊的神话,天界有宙斯,地府有普路同。我国神话天界有玉皇,冥间有阎王,佛界有如来,仙界有老君。而太虚幻境绝然不同,最高领导是女神警幻仙子,中层司局长级领导也均为女性,像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等便是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仙姑所领导。法力很大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无论办什么事,必须秉报警幻仙子,事前要交割清楚,事后要前往销号,不敢有任何马虎。在这里男神归女神领导。第五回警幻仙子对宝玉说她们执掌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之事,其实她们是无所不管,神瑛侍者要“下凡造历幻缘”,必须先到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才成。连顽石到人间走一遭这样的小事,也必须听命于警幻仙子。
    第二,在这个神界彻底把“男尊女卑”打翻了,女儿是尊贵的,男人无论贵贱都被看作污泥浊物。在小说中宝玉是个“运旺气盛的人”,秦钟死时,连都判官听说宝玉之名都吓得慌了神,连说“自古人鬼之道都是一般”,重男轻女自然也一样。这在太虚幻境就变了。警幻让众仙姑迎接贵客。众仙子一见宝玉,便埋怨道:“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了,“果觉自形污秽不堪”。在这里,神瑛侍者宝玉的生魂成了污泥浊物,其他男人可想而知。
    第三,太虚幻境是一个被女神管理得很好的世界。这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虚幻境的分工很细,单说管理世人的情感就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等。与此相关,管理人员的责任也很明确,那几个仙姑的道号就表明她们各自所管的事,她们有的管钟情、痴梦,有的负责引愁、度恨,职责各不相混。制茶、酿酒、练舞,似也有专人负责。
    这一切都显示:女子有独立管理好一个世界的能力。
     作者定的书名揭示:全书描写的中心内容是女性的理想和生活
    《红楼梦》共有五个不同的书名。甲戌本第一回完整记录了这五个书名的更改过程,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定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篡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五个书名中,《石头记》、《情僧录》是据虚构的故事说明书的来历。头一个书名自譬是石头所记的故事,即记在女娲补天未用的那块顽石之上的故事。后一个书名得之于空空道人,他读了《石头记》遂改名为情僧,“情僧录”者乃为“情僧从石头上录下来的故事”之谓也。这同作品的主题无关。《风月宝鉴》得之于小说第十二回跛足道人所拿的一面镜子,把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为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据脂砚斋说,这个书名意在“戒妄动风月之情”⑼。这是小说的内容之一,但不是主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这两个书名同以上书名不同,它们分别从不同角度概括了小说描写的主要题材内容。“红楼”指富家闺阁,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的取义即此。梦觉主人在甲辰本《红楼梦·序》里写道:“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说明《红楼梦》的书名限定描写的是巨家大室儿女的悲喜剧故事。小说的点睛之笔是第五回宝玉观赏的警幻仙子创作的《红楼梦》曲,所演恰好全是贵族富室女儿的悲剧故事。“《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⑽,作者还怕被误解,不惜再次现身说法:“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篡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鲜明地揭示了小说的中心是金陵十二个姑娘的故事,从而表明主旨之所在。《红楼梦》曲的引子唱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作者的“愚衷”就是要描绘以薛宝钗、林黛玉为代表的女儿的才华和她们的悲剧。第一回作者说要为闺阁昭传,第五回实是对第一回昭传说的具体化,并暗示了所有女儿的未来命运。后人如果没有任何偏见,按着曹雪芹在这里的暗示,是不难找到主题的。很可惜,曹雪芹的担心,“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幸而言中了。
     贾宝玉性格的核心是:尊重女儿,护法群钗
    贾宝玉是体现小说主题的人物。他作为封建叛逆者,其思想行为的中心内容表现在对“男尊女卑”的猛烈批判上。虽然他对封建的政治、文化、教育作过多次批判,这一切在他的思想性格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同他尊重女儿、歌颂女儿的才华以及保护女儿的思想行为比,只能处在第二位。“主持巾帼,护法群钗”才是其思想性格的核心。
    小说塑造贾宝玉的典型形象是直接为“使闺阁昭传”的主题服务的。贾宝玉批判“男尊女卑”的所有言行实际是曹雪芹心声的表现。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一思想,他让宝玉从七八岁时起反复地挞伐“男尊女卑”,多次这样说: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二十回)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
     他后来终于明白了女孩儿变为鱼眼睛的原因,他又说:
    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宝玉勇敢地推倒了“男尊女卑论”,竖起了女儿崇拜的大旗。他的这个性格特点是如此鲜明生动,以至受到警幻仙子的肯定,认为他是“独为我闺阁中增光”的“良友”。
    曹雪芹通过塑造宝玉形象完整地说明怎样做才是对待女儿的正确态度。清代二知道人曾说:“宝玉能得众女子之心者,无他,必务求兴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为,不利女子乎即止。推心置腹,此众女子所以倾心之事之也。”⑾二知道人不愧为宝玉的知心,也不愧为雪芹的知心。
    宝玉同女儿交往,始终保持着平等的关系。他第一次见黛玉,痴狂病大发,狠命摔玉,即因这块美玉不辨人的高低,“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认为在他和诸姐妹之间,有玉大家都该有玉,这才有趣,才是平等的;否则还不如把自己的玉砸了好。当他得知贾母命王夫人认宝琴为干女儿,可能会忘了他这个孙子时,他说:“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他同所有女儿交往,不分主仆,关系一律平等。“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所以他平时不仅经常接受黛玉的批评,也日日听取睛雯的批评,如袭人说的,他不挨睛雯几次硬话村,一天再过不去。
    在大观园中,宝玉力所能及地保护着他能保护的一切女儿。他为保护烧纸的藕官不受气,假称是自己命她烧纸钱以保自己早日恢复健康。这就避免了一个幼稚女儿被人作践的可能。荣国府为丢茯苓霜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彩云、玉钏将会为此而受到严惩,又是宝玉应承自己偷了来吓唬她们玩,被袭人赞为干了一件“阴骘事”。他批评芳官干娘是“铁心石头肠子”,不能照看女儿,反要挫折芳官等人,并为此而忧心。春燕的姑妈和母亲为编柳条篮子的事冲撞了莺儿,前往赔礼时宝玉让春燕母女给莺儿几句好话听,特别叮咛:“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他不允许别人亵渎女儿,当他的好朋友秦钟以轻薄言辞谈论那个纺线女儿时,他立即斥责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把尊重女儿远远放置在朋友之情的上面。
    尽力支持女儿的事业,这是宝玉人生信条之一。探春发起组织诗社,他说:“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鼓励大家为办好诗社而努力,使他成了诗社不可缺少的台柱子。每次作诗,他虽为殿军,却总是最活跃的诗人之一,假若少了他,诗社活动便会索然无味的。虽然他的诗次次落第,这并非为了贬低他,实是以秀色夺人的他来衬托众女儿的高才,完成对主题的表现。香菱说诗,遭到宝钗的多次批评,他却给了大力支持。听了香菱说诗,认为她三昧已得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以为天地至公,地灵人杰,预见香菱会成为杰出诗人。
    和女儿处在一起,帮助她们干活儿,是宝玉生活中的重要性内容。“且说宝玉自进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对女儿是有求必应。他经常帮助探春、湘云等小姐,此处不赘。平儿、香菱分别是他的堂兄、表兄的侍妾,他一直以不能在她们身上尽心而遗憾。后来有机会给她们以帮助,竟成为他今生心中的不意之乐。他同丫头的关系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他却把此变成互相服务。他“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他对女儿的关怀帮助,能把事情做到你的心里去。贾母领人去栊翠庵,他知妙玉好洁成癖,便让小厮挑水放在庵门外,以便清洗庵中地面。他对女儿的关怀是那样周到,一次春节晚上他回到怡红院,看到新近丧母的鸳鸯、袭人正在诉衷肠,怕惹她们生气,便又悄悄躲出去了。有一回在宁府他“意欲还去看戏,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就转而干别的事去了。
    宝玉关怀爱护女儿已到了成癖的地步。有一回他在宁府看戏,想到一个小书房挂着一轴美人,恐画中美人寂寞,也要去“望慰他一回”。暮春放风筝,黛玉为放走自己的病根和晦气,将一个美人风筝放走了。宝玉说:那风筝“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说着要把自己的美人风筝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他连刘姥姥编的茗玉小姐鬼魂雪天抽柴取暖的故事也信以为真,正儿八经派人去查看,以再做主意。因傅通判的妹子傅秋芳才貌双全,他爱屋及乌,也愿见傅家来问安的两个婆子,不然怕薄了傅秋芳。
    宝玉关怀爱护女儿是有原则的,不是不分是非的屈从。薛宝钗曾劝他走读书仕进的道路,他尖锐批评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为此他还向史湘云下过逐客令。黛玉不曾说过混帐话,因此和黛玉相爱。黛玉如果说了错话,他也是要给以批评的。有一次探春、黛玉说她们的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他马上说:“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他认为女儿不能自暴自弃,并以她们的诗的良好社会效果——受人称赞、准备刻印,来帮助探春、黛玉树立对女儿诗的正确看法。黛玉认为他是胡闹,“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他又说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指出传刻女儿诗,正是后人得读前代女儿诗的必要条件。他不允许任何轻视女儿的言行存在。
    曹雪芹把宝玉尊重关怀支持爱护女儿的这个性格特点描写得是如此鲜明生动、丰满感人,就是向世人宣传:贾宝玉尊重女儿才是正确的态度,希望世人都能像宝玉那样关怀女儿,护法群钗。这正是小说主题意义之所在。
     大观园这个女儿国揭示:女子大都有高于男子的才能
    《红楼梦》的主体内容是反映大观园内外各色女儿的生活、志趣和理想。贾宝玉虽然说过“女儿宝珠论”,认为嫁了汉子染了男人气味就变成“鱼眼睛”,但却把结过婚的李纨、凤姐、秦可卿都算作女儿。按照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在第五回曲演的《红楼梦》中也是把她们算在女儿之内的。所以我们谈大观园女儿是应该包括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所有女儿,这是一个整体,又是一个系统,是作者砸向“男尊女卑”论的铁榔头。在这个女儿国中生活着一群富有活力的年青人,尽管她们存在着各种缺点甚至错误,但却没有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坏人”或“反面角色”。当我们这样看问题时,就会对过去备受批判的几个人物得出新的认识。
    在小说中是拥护还是否定“男尊女卑”,这是区分人物正反和衡量是非功过的最重要的标尺。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凤姐就是曹雪芹最早集中笔墨塑造的冲击“男尊女卑”论的艺术典型。秦可卿死后梦中评价凤姐:“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正是曹雪芹刻画凤姐思想性格的出发点。“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是贾瑞代表的邪恶男人同凤姐代表的正派女性的交往。凤姐查知其心,慨叹“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平儿得知,认为贾瑞是“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这是正义对邪恶的愤慨。后来凤姐几次设计,目的无非是“令他知改”。贾瑞最后之死,实在是咎由自取。他们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不仅是人品的对比,男女的对比,还是正派女性战胜邪恶男子的对比。“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概括地肯定她的才能。周瑞家的评凤姐,“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不过”,说明她的口才压过所有聪明男人。秦可卿死后宁府一片混乱。贾珍为此忧虑,宝玉推荐凤姐可治理宁府弊端。脂砚斋说:“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⑿这是从宝玉之正对凤姐才的肯定。当凤姐对宁府风俗进行处治时,小说评价“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拿“金紫”同凤姐构成反比。金紫中没有治国平天下的人而凤姐却是少数有治家本领的难得人才。凤姐在宁府实行分工负责制,量才使人,利用现代化的钟表按时进行检查,对失职者实行惩罚,将宁荣二府“筹画得十分整肃”,赢得合族上下的称叹。脂砚斋说:“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⒀脂砚斋还认为,凤姐的珍贵、英气、美勇、声势、心机、骄大均被活生生地刻画出来。作为龙华会上人,作者特意安排让众女儿礼请凤姐担任海棠诗社的监社御史。李纨、探春带众姊妹闹她时,她说:“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芦雪广联句时,还让她作了一句诗,被大家所称赞,认为正是作诗的样子。凤姐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半文盲,不然她也会成为诗翁的。至于凤姐治死尤二姐,无须我们替她辨解,用罪恶的方法去同罪恶的戕害妇女的婚姻制度——一夫多妻制抗争,是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特点的,不如此,也就不是《红楼梦》中的凤姐了。因此我们说塑造凤姐是小说砸向“男尊女卑”的一记重锤,是一点儿都不夸张的。
    古人认为名垂青史有三种形式:“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⒁林黛玉就是一位靠诗立言的典型。她有诗才,她要展才,还要处处压倒众人,她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谱写了一首歌颂女儿才华的颂诗,猛烈冲击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诗似乎是男子手中的专有物,林黛玉不仅涉足诗坛,而且成了诗国的自由臣民。她诗无所不精,无所不通。绝句、律诗、古风、歌行、联句、咏史、咏物、抒怀、记事,无不留下佳作。她的形象是同诗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就是诗神的化身。她不仅自己创作了大量好诗,她还收徒授诗,使香菱也成为大观园诗社的成员。黛玉正是以诗作武器刺向“男尊女卑”的典型。
    薛宝钗是一个很复杂的艺术典型,人们常把她当作封建礼教的捍卫者来批判。不错,宝钗有着浓厚的封建正统思想,但在小说中她却不是反面人物,至少她也是以“男尊女卑”为对立面出现的典型。她是一个被肯定的人物。对她的描写如果否定大于肯定,曹雪芹决不会让她高居于金陵十二钗的首位。在小说表现主题时,她同其兄薛蟠形成强烈对比,在她面前,富贵无比的皇商薛蟠简直不配称人。宝钗是通才,她具有无穷的知识,她的诗才和持家之能罕有其匹。她对当时社会黑暗和男性统治者的腐败的认识,同宝玉相比不仅不逊色,甚至还有些过之。她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诗被众人称为“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表现了她对黑暗社会的清醒认识。她的《螃蟹咏》堪称小说中第一首内涵丰富的借咏物把矛头指向黑暗社会的好诗。“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时她对黛玉说: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几句话批倒了所有读书做官的人,见解之精,道理之深,宝玉平日所言是比不上的。宝玉反对走科举仕进的道路,可惜从未深入说明道理,这席话恰好起了注解的作用。宝钗的为人,她的宽厚大度,能够团结各种人物和乐于助人的品德,她的无所不知的学问和尊严,可称是众人的榜样。这一切依稀表明,曹雪芹是从“立德”出发塑造宝钗形象的。在才德兼备的宝钗面前,任何男人都会同薛蟠一样,显得龌龊而渺小。
    贾探春才高志大,对“男尊女卑”公开表现过不满。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表现了她的愤懑,揭露了那个扼杀女儿才华的社会的不合理。探春是小说中的改革家。她身为女儿,却不安分守己。她不满于“安富尊荣”的生活,心中不时地想着外面的世界,常让宝玉给她买一些外面的手工艺品。她不满于“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习字女工而外,竟然发起组织了海棠诗社,要用女儿诗胜过所有的须眉。她代管荣国府日常事务时不安于现状,“兴利除宿弊”,从凤姐、宝玉等“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改革。她不满于抄检大观园,敢于保护身边丫头不受人格侮辱,大胆地说:“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她愤怒地批判了贵族这种“自杀自灭”的行为,痛打王善保家的,发泄了对大太太等察考姑娘的不满。荣宁二府,男女数百,敢公开表示对邢王两人决策不满的仅探春一人而已。探春是又一个盖过所有须眉的巾帼英雄。
    此外,像湘云、妙玉等小姐,睛雯、袭人、紫鹃、莺儿、鸳鸯、玉钏、平儿、香菱等丫头,都有盖过荣宁二府所有男人的才德。以上这些女儿的生活构成《红楼梦》内容的主体,她们好似一个个音符,联合构成一曲歌颂女儿才华的交响乐。
     荣国府的实际生活表明:这是一个处处尊重女性的世界
    在《红楼梦》中,不仅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是尊重女儿的世界,其实荣国府也是一个尊重女性的世界。
    首先,荣国府是一个由女性统治的世界。其中最高统治者为贾母,下来是王夫人,代她们实际掌权的是凤姐。如果我们突破“阶级斗争论”的束缚就会看到她们统治的荣国府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从凤姐协理宁国府可知荣国府采用分工负责制,各有执掌,各负其责,是先进的治家之法。这不仅是一个女性统治的世界,还是一个女性德才压倒男子的世界。其中贾赦奢侈荒淫,贾政迂腐糊涂,远不能同王夫人的德才相比。贾琏虽有一定的办事能力,其德才也远在凤姐之下,用平儿的话评他们:“他(凤姐)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贾琏)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
    其次,荣国府实行的是用人唯才制。按照封建宗法制度,贵族之家实行嫡长子世袭制。而贾母统治的荣国府却突破这一点。贾赦虽袭了父、祖的爵位,但家政大权却是由二房执掌。贾赦认为贾母偏心,贾母不改初衷,显然是看中王夫人的德才远优于邢夫人。当王夫人要选一个晚辈帮助自己行使权力时,亲儿媳李纨有德无才,侄儿媳凤姐才胜于德,便用侄媳代自己统治荣国府。王夫人、凤姐非常厌恶赵姨娘,但其女探春有才,便在凤姐生病时用探春主持荣国府日常事务,凤姐不仅表示佩服,还发表了支持的意见。女性持家,以才取人,远优于贾赦、贾政、贾琏辈的以个人嗜好取人,肯定了女性用人的高明。
    此外,荣国府的日常生活也处处表现了尊重女性的倾向。男女同处一室,同办一事,总是先女后男,有一次贾母子孙同坐赏月,觉得坐中人少,“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过80大寿,“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就是服侍姑娘的丫头,身分地位也比男仆高得多,用凤姐的话说:“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服侍长辈的丫头,身份地位甚至高过年青主子,像鸳鸯,贾琏凤姐与之交往,还得称姐姐,以示尊敬。
    如果说大观园是一曲女儿的赞歌的话,那么荣国府的生活则表现了一种女性的崇拜:这两者共同组成了丰富的歌颂女性的主题。
    注释:
    ⑴鲁迅:《绛洞花主·小引》
    ⑵《俞平伯论红楼梦》第184、185页。
    ⑶胡风:《对文艺报的批评——在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团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联席(扩大)会议上的发言》。
    ⑷龚育之、宋贵仑:《“红学”一家言》,见《毛泽东的读书生活》第224页。
    ⑸分别见舒芜《谁解其中味》和其为岳麓书社版《红楼梦》写的《前言》。
    ⑹唐富龄:《人性对兽性斗争的苦难历程——〈红楼梦〉妇女观浅探》。
    ⑺何永康:《曹雪芹创作心态描述》
    ⑻见《太平御览》卷七八所引《风俗通》。
    ⑼⑽甲戌本《石头记》凡例。
    ⑾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
    ⑿甲戌本《石头记》第十三回夹批
    ⒀庚辰本《石头记》第十四回末总评。
    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豹语。
    原载:冯其庸主编《`92中国国际红楼构研讨会论文集》
    
    原载:冯其庸主编《`92中国国际红楼构研讨会论文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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