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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向天边的云 返回故乡的魂――大观园文人集团说的内在扩充与飘零文人香菱文化魅力分析(2)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辛若水 参加讨论
(三)飘零意识
    风悠悠,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
    啊,琴弦上流
    恨悠悠,怨悠悠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啊,小路上走
    呵,无锡的雨
    是你肩头一缕难解的愁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惠山的泉,
    是你手中一曲愤和忧
    梦悠悠,魂悠悠
    失明的双眼把黑夜看透
    啊,黑夜看透
    情悠悠,爱悠悠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啊,把光明寻求
    呵,太湖的水
    是你人生一杯壮行的酒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二泉的月
    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
    风悠悠,云悠悠……
    ――张名河《二泉吟》
    瞎子阿炳,本就是人们熟悉的。仿佛原名华彦钓,对他并不重要。说他是一个大音乐家,仿佛也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身世飘零的民间艺人。一曲《二泉映月》不知感动了多少人,不仅因为他二胡拉得好,更因为里面寄寓着飘零的身世感慨,正所谓“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啊。他大抵是无锡人,从小随父学习民间音乐,十四岁时就能上街卖艺。当然,他的眼是后来瞎的,他父亲也出家当和尚了。自幼深受民间艺术的熏陶,潜意识层里激荡着以儒、道、释三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的声音,再加之故乡山水的灵气,飘零的身世,他融汇贯通,创作了七百余首曲子,这当是其生命的熔铸。然而不幸的是,他患了肺结核,当时正值解放初期,医疗条件比较差,没有治好,而英年早逝,所留的曲子只有《二泉映月》、《听松》等几首,还是杨荫浏先生用一台破录音机录下的。阿炳拉二胡,所用的记音系统还是中国古代的宫、商、角、徵、羽,杨荫浏先生则将其改为五线谱,然后得以传世。杨荫浏先生当为中国二胡的权威,他就曾说过,《二泉映月》他只能拉到七、八作层,顶多九层,因为虽能悟得曲子的精魂,却没有阿炳那飘零的身世、凄苦的情感体验。欧阳修讲,穷而后工,诚哉是言。阿炳不仅二胡拉得好,琵琶、三弦也不错,所以王健在给《二泉映月》填的词中写道:“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摇摇出苍口,弯转又上小桥头……”。当然,张名河的《二泉吟》填的也相当漂亮,同样写出了阿炳飘零的身世,凄苦的内心。“呵,无锡的雨,是你肩头一缕难解的愁。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惠山的泉,是手中一曲愤和忧。”无锡有惠山,惠山有二泉。一泉的水,相当可口;而一泉的水,一煮即成墨色。二泉虽同属惠山,同能映月,然而水质却如此的不同,难道不正是阿炳胸中的愤和忧吗?身世飘零,已是被弃之人;琴音凄苦,试问知音何处有;失明的双眼却能把黑夜看透,无语的泪花终能将光明寻求。因为二泉的月,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然而,自不变者而观之,仿佛只有“风悠悠,云悠悠……”。若说知已,在人世仿佛是没有的。滋润阿炳琴心的是故乡的水,民间的艺术,传统的文化,而他的归宿也只能在这里。黛玉在《葬花吟》中讲:“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而阿炳则是“一杯净土惠山丘,天涯芳草知音有,你的琴音还伴着泉水流……”。
    阿炳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文人,而只是一个民间艺人,但却在我所定位的大文人之列。只要深植于我们的传统文化,为文所化,并深得其精魂,即使斗大的字不一个识,亦是大文人;如果未为传统文化所化,一切只得皮毛,纵使学富五车,著书万卷,恐亦未在我之所谓大文人之列。阿炳所受熏陶最深者即是传统文化,而是其精魂则是骨子里的烙印,心底的烙印。《二泉映月》所展示的亦是传统文化的魅力。将阿炳作为一个文人对待,并不是一种牵强附会,而是基于对其精神内核的把握。聆听他的曲子,我们分明地感受到了文人意识的激荡,若孤独意识、飘零意识、高洁意识、求索意识等等。对于这种文人的激荡,我们不能也不应无动于衷,唯其如此,才能成就一代艺人、一代文人的意义与价值。至于长恨,那就留在人间,留给故乡的山水,留给后世的知音吧。
    如果从文人的特殊群体――艺人来讲,飘零者实多。譬如人们比较熟悉的唐朝李龟年,是开元时期著名的歌唱家,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当然,李龟年的故事之所以流传至今,还是由杜甫的那首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在这里就激荡着深厚的飘零意识。杜甫初逢李龟年是在“开口咏凤凰”的少年时期,正值“开元全盛日”。在杜甫心中,李龟年正是和鼎盛的开元时代,也和自己充满浪漫情趣的青少年生活,联结在一起的。而安史之乱中,杜甫辗转漂泊到潭州,“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晚景极为凄凉。所以二人江南相逢,追怀往昔,自感世运之治乱,华年之盛衰,彼此之飘泊,果然不胜凄凉。在艺人中,我们还可举明末清初说书艺人柳敬亭的例子。清初诗人毛奇龄有首《赠柳生》:“流落人间柳敬亭,消除豪气鬃星星。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此诗哀叹说书艺人柳敬亭的抗清意识日渐消磨下去,而他说唱的辛酸往事仍然激动人心。在国破家亡之际,艺人的流落飘零,仿佛更能折射出兴亡之慨。
    还是看看文人的飘零意识吧。所谓飘零者,大抵从伤春、悲秋、思乡、生死中来。伤春者,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王实甫),“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所谓伤春,多面对初春、仲春美景所发生的怨春、恨春之情,见美景反生愁思,感伤自身之美不为人所识。当然,这种伤春,是没有飘零意识存在的。而面对暮春残景发出的惜春、悯春之悲,痛惋花褪红残,好景不长,从而自觉到生命短暂,美好易逝,则已融入了飘零意识。我们不妨看一下杜甫的那首《曲江》: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羁此身。
    从飘零意识的角度讲,只要看前四句就成了。蒋弱六云:“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雪菜讲:“冬天来了,春天还远么?”历经漫长的严冬,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难道不值得人们珍惜么?然而“一片花飞”,却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一朵花上的一个花瓣。因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感到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即将告尽,愁上添愁。杜甫之愁,正是由落花之飘零,感受到了身世之飘零,生命之短暂,所以“一斛珠连万斛愁”(吴伟业)。伤春意识、飘零意识被激荡,而不可扼抑。
    下面,我们看一下悲秋中的飘零意识。悲秋的始作俑者宋玉在《九辩》中讲:“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里面就深蕴着飘零意识,正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后世的飘零之叹就更多了,“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汉·刘彻《秋风歌》),“岁华尽摇落,芒意竟何成”(唐·张九龄《感遇》),“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南宋·吴文英《唐多令》),“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西厢记》)。伤春多为缠绵,悲秋多寓衰飒,然其飘零则一,诗人感慨身世之飘零,生命之短暂,永恒之难驻则一。为何人会由花开花落,陌上尘飞,黄叶飘零,西风劲吹,自觉到人生与生命呢?或许,这就是奇妙的天人感应吧。《淮南子·泰族训》有云:“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万物有以相连,精梫有以相荡也。”“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噎未集,而鱼已口僉矣。以阴阳之气相动也。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那么,本质悬殊的事物为什么会有如此微妙的相通之处呢?今人叶嘉莹老先生从直觉的角度,很好地阐释了这一问题,她说:“
    这种人心与外物的感应,……其原因当然很多。但是其中最重要或者可以说最基本的一个原因,我以为则是生命的共感。在宇宙间,冥冥中常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此‘大生命’之起结终始,及其价值与意义之所在,虽然不可尽知,但是它的存在,它的运行不息与生生不已的力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以体认得到的事实。生物界之中的鸟鸣、花开、草长、莺飞,固然是生命的表现;即是非生物界之中的云行、水流、露凝、霜陨,也莫不予人一种生命的感觉。这大生命是表现得如此之博大,而又如此之纷坛。真是万象杂呈,千瑞并引。而在这千瑞与万象之中,却又自有其周洽圆融的调和与完整。‘我’之中有此生命之存在,‘物’之中亦有此生命之存在。因此我们常可自此纷坛奇异的‘物’之中,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这不仅是一种偶发的感情而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276-277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宇宙存在一种“大生命”,它是无所在的,又是无所不在的。如果没有人类,没人类生命的共感,宇宙间的生机、变化、发展,仿佛永远无法被认识、理解,而只是自然而然地让规律、法则发挥着作用。也就是,没有人,宇宙的“大生命”是不存在的。或许,宇宙的智慧正在于创造了人类,赋予了智慧,让人类既对宇宙怀着无明的敬畏,又昂扬着无穷的斗志。人在宇宙间非常的渺小,沧海一粟、芥豆之微都无以穷尽这种渺小,于是对宇宙,对宇宙间的“大生命”有着敬畏,甚至自形惭愧。然而人有着自以为足以傲视宇宙、俯仰古今的智慧,在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宇宙知道什么?对于宇宙、自然、天地、日月、星辰,人类怀抱着高度自卑又高度自尊的矛盾心态。这或许是一种无名的悲哀,或许是一种前进的动力,或许是一种未脱稚气的天真。人类无论如何伟大、自傲,在宇宙面前永远是孩子。宇宙对人类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进步也罢,退步也罢,平静也罢,喧嚣也罢,创造也罢,毁坏也罢,高雅也罢,世俗也罢,总是那样漠然置之。然而在无形中,自然法则的力量却让人觉醒,于是宇宙间的关系中只有了因果。善因善果,恶因恶果,这仿佛并不是什么因果报应,而是铁的事实,譬如九八年中国洪水、厄尔尼诺现象等等。人类对宇宙的心态是复杂的、多变的,而宇宙对人类的态度却是恒一的、不变的,虽然宇宙自身也在发展变化。“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行焉,天何言哉”。或许,正是由了人类形而上的哲思,由了不被任何思想蒙蔽,在意识的深层,隐隐觉到了一种“大生命”的存在。它无所在,仿佛宇宙间的真没有;它无所不在,仿佛在人类活动与想象的空间里,不仅有,而且到处都是,或许,宇宙“大生命”正是人类自身生命的泛化。人有生命,故皆以生命的眼光观照万物;故万物皆著生命之色彩。宇宙万物如同人类的想象,是无可穷尽的,所以生命也在不断的延伸,这种延伸也是无止境的……人类无法穷尽,于是在潜意识层里,无名的东西入侵而来,于是隐隐感觉到了“大生命”的存在。智慧是人类的,更是宇宙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小宇宙,小宇宙的泛化就是大宇宙。每一个人都是有生命的,一个个小生命的泛化就是宇宙“大生命”。
    以上,大抵是从相反的角度,阐释着叶嘉莹先生关于“生命共感”的直觉。人之生命于宇宙的“大生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既是人的,又是宇宙的。如果说“生命共感”体现着人与宇宙间的循环往复、水乳交融的复杂关系,那么它的第一本质是宇宙;第二本质是人。从极其广大、极其无限的角度讲,宇宙是第一位的;从极其渺小、极其短暂的角度讲,人是第一位的。当然,在这里,我们也没有必要作过深的探讨,只要承认“生命共感”的存在及其作用,认识到宇宙大生命是人之生命的泛化就足够了。
    我们说伤春、悲秋由了“生命共感”,相应地其中深蕴的飘零意识亦是由了这种共感。花开花落,春来春去,毕竟与人何干?南宋名妓严蕊有首《卜算子》,讲得非常好: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去留无意,终属奢望。由花之零落,春之逝去,自会联系到人生之无主,身世之飘零。或许,生命的无常,永恒的难驻,正是飘零意识的根源,不妨引李泽厚先生的一段体悟:
    现代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著名散文《一片树叶》中说:“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的生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己的生命。人和花的存在,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但这种欣喜又是充满了惆怅和惋惜的。“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本无禅意,但人生偶遇,转瞬即逝,同样多么令人惆怅。这可以是屈加禅,但更倾向于禅。这种惆怅的偶然,在今日的日常生活中不还大量存在么?路遇一位漂亮的姑娘,连招呼的机会也没有,便永远随人流而去。这比起“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应该说是更加孤独和凄凉。所以宝玉不必去勉强参禅,生命本身就是这样。生活、人生、机缘、际遇,本都是这样无情、短促、偶然和有限,或稍纵即逝,或失之交臂;当人回顾时,却已成为永远的遗憾……。
    (李泽厚《美学三书·华夏美学》382-383)。
    是的,关于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了,然而却是百花凋残、草木摇落的无常激发了我们的生命意识,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暂时摆脱出来,关注我们自身,关注我们的境况,关注我们的生命。人生如梦,人生如寄,这是生命的真实,所以没有因为任何思想的批判,强权的重压,而泯灭这人生之诗的咏叹。人是寄形于天地间的,所以一副臭皮囊,也并不值得留恋。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究竟会得到什么,究竟会失去什么?山也无言,水也无言,然而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仿佛永远也没有改变过。所以人类真正的乐趣,真正的生命,应该在自然中寻求。然而自然界是不断变化的,春华秋实,春荣秋谢,这都是无常。这是自然界的飘零,这是宇宙“大生命”的飘零,在这种飘零中,自身的存在已经泯灭了,而唯有陶醉、感伤、惆怅。而宇宙大生命的飘零,正是人之生命的飘零,因为宇宙大生命就是人之生命的泛化。于自然宇宙间得到生命,于自然宇宙中寻找生命,于自然宇宙间寄托生命,于自然宇宙间皈依生命,或许这正是一条通向“天人合一”的道路。然而“天人合一”,如同所有的最高境界一样,都是可望不可即,可爱而不可信的,所以对自然宇宙大生命的飘零,对人之生命的飘零,人们有了一种无名的悲哀与深深的忧虑;难道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注定是飘泊的么?难道即使不离开故乡,也注定是一个精神漂泊者么?于是,飘零意识在人们心底形成了。
    除了伤春、悲秋,还有许多主题与飘零意识紧密联系,而其间最主要的则是游子主题。中国古代文人常有一种被抛的感觉,从而产生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心态,在远离故园的漫游中,便时时有“思归”的意绪缠绵。这种“思归”便使文人在漫游中流露中缠绵的悲凉。在游子的主题中,自然激荡着飘零意识,若“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转眼飞蓬吹,无人识旧年”。同时,在这里飘零意识得到了一种升华,那就是侠之精神的注入。文人作为思想者存在,因此也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行动的勇气与能力,所以需要一种生命的互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侠是一种行动的生命存在,在行动中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存在状态。“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那是一种生命凄厉的美,这种美使人感受着生命在绝望中挣扎的惊心动魄。文人的游子心态中有飘零意识,侠客的游侠心态中亦有飘零意识。文人的游子心态浸染到了对侠的咏叹中:“艰哉远游子,所以悲滞淫”(顾况:《游子吟》)然而侠的刚烈猛勇,则使文人在“被抛”的生命感觉中重又游起主动的奋袂,“游放使心狂,覆车难再履”(张华:《游猎扁篇》),“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贾岛:《壮士吟》),生命既然已经“被抛”,那么就让这“被抛”的生命燃起最后一束灿烂的光华,“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叱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张华《壮士篇》)如果说文人之飘零是无法自主的,注定的,消极的,不作抗争的,逆来顺受的,那么侠之精神的注入,则变被动为主动,变精神为行动,直面社会人生的飘泊,建构精神的家园。
    中国古文人所处的飘泊地位,是有浓厚社会根源的。中国古文人处于社会夹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是游荡在各种政治、经济、军事势力间的孤魂野鬼。他们在政治、经济上不具备完整的独立性,而且带有相当强的依附性,或依附于统治势力,或依附于商贾势力,或挣扎于贫困潦倒;这一切物质的因素,使他们在心底有一种无所凭依、无所皈依、飘泊寂寥、终无宁日的社会人生苍凉之感。文人之夹层地位,使其在社会文化行动中缚手缚脚,瞻前顾后,诚惶诚恐,慎之又慎,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文人在真正意义上是作为思想者存在的,这就需要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独立的人格,但这一切的具备必须在深层次的精神领域超越所处的社会夹层地位,追求一种精神的慰藉与精神的胜利。所谓精神,本就无质无形,又是内在超越的东西,往往“可为智者道,难向俗人言”,这就形成了内在的孤独感。因孤独而寂寥,因寂寥而感人生如寄,若逝水,若流云,若陌上尘,若天上雁,飘泊于天南地北,终无归宿。中国古文人有大济苍生之志,治国平天下之心,故有明主情结,所谓“贤臣择主而仕,良禽择木而栖”是也;然世间明主有几?纵有明主,恐亦如孟襄阳之所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如此心中之壮志空激烈,怀抱才具空压抑,而不得施展,于是胸中积郁了千重万重之块垒,郁结愈深,古文人的被抛之感愈深。本就如陌上之尘,再加之风力,其飘零之苦可知矣。中国历代文人徘徊于科举者实多,为此奔波劳碌,造就了事实上的飘零,仕宦生涯亦复如此。事实的飘零不断积累,在古文人的潜意识里逐渐打下了飘零意识。从而,无论事实上的飘泊是否存在,文人总有一种精神飘零之感。也正是这积飘零的集体无意识,为文人的精神家园增添了一种苍凉,一种无奈,一种凄美。诗穷而后工,是千古至言,正因了文人之飘泊、文人意识之强大,中国文学史星光灿烂,并有了令国人足以自豪的巅峰。
    曹雪芹也应该是一个飘零文人吧。关于他的飘零身世,人们所知道的实在寥寥。虽然周汝昌老先生之《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扬扬洒洒三十余万言,对其真实身世的描述,实在可怜巴巴,但其好处在于抓住了文人精神的实质,成功地塑造了周汝昌化的曹雪芹。从中,我也确实深受感动,尤其是那打入灵性深处的飘零之感,所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是也。然而,在我心底也未始没有疑虑:那就是曹雪芹么?那就是曹雪芹的飘零意识么?
    为了找感觉,还是从有关曹雪芹生平事迹的诗歌中拈中两首来吧。
    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敦敏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褚太傅①,高谈君是孟参军②。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赠芹圃   敦敏
    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毛匋白眼斜。
    -抄本《懋斋诗钞》
    ①褚太傅:即褚裒(fú浮),晋人,字季野,因做过太傅,故名。据《世说新语·识鉴》载,当时有个人叫孟嘉,以品行高尚出名。褚裒有识人之明,能在许多人中看出谁是孟嘉。②孟参军:即孟嘉,晋时人。善言谈,后来做了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参军。参军,官名。
    对于这两首诗,单独拈出来,确实不好索解。若水年纪尚小,不知道红学家们为之敷衍了多少文字,但私以为只要领略其精神也就差不多了。
    前一首诗是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敦敏在明琳宅与曹雪芹相遇“话旧事”有感而作。1759年秋,曹雪芹应两江总督尹继善的邀请,到南京做幕宾,趁此重游了故地,所以敦敏说“别来已一载余矣”。第二首诗是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秋,敦敏、敦诚去西郊访晤曹雪芹时留赠的。对于这样的说法,我也只能拿来就用。当然,还是从欣赏角度看的好。
    如果要说曹雪芹的真实故乡,恐怕还是在金陵。早年他毕竟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繁华的生活,滋养了伤感的性灵,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尔后,家遭恶运,自己也飘泊江湖,流寓北京,过着“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潦倒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故地重游,其感慨实多,忧愤亦多,或不甘人下,或不忍凄凉,终于飘回了北京,而其间诸多感慨自然形诸于言语。其好处或许在于高谈阔论,正是这使他有独特的吸引力,尽而显得鹤立鸡群。没想到,在快谈之时,与挚友敦敏重逢,自有意外的惊喜。故友毕竟是故友,他是了解曹雪芹内心的。他只惭愧没有褚裒那样的识人之明,在众人之中识出才华横溢犹如孟嘉的雪芹。在南京时的少年生活是美好的,而现在却流落北国,呼酒浇愁。或许,这种不期而遇,正反映着人世的飘零,身世的感慨。一年后的秋天,敦敏、敦诚去北京西郊拜访曹雪芹,于是同样的感慨留在了人间。“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这感慨中自有浓厚的文人意识,若怀旧、悲悼、孤独,而我拈取的则是飘零。人生之际遇皆由偶然,未来的命运都无法确定,人们便因之飘泊。无论事实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在飘啊,飘啊,飘来了新愁,却飘不走旧恨;飘来了遗憾,却飘不走惆怅。而最终仿佛也只能像愤世嫉俗、善为青白眼的阮籍那样一醉方休了。
    曹雪芹作为“落魂江湖载酒行”的文人,潜意识层里激荡着飘零意识,相应地注入了大观园文人集团。这种飘零意识,所影响最深最巨者,实是林黛玉那首《葬花吟》了。对于《葬花吟》仿佛什么也不应该说,因为里面都是大实话,没有一句假话。譬如“花开易见落难寻”,就是这个样子,就像针插在线团上,很容易找到;可万一掉在地下,就需要戴上老花镜,摸索一番了。“花落人亡两不知”,这很符合辩证唯物主义。花落了,人死了,当然谁也不知道谁了,物质决定意识嘛。其实花开时,人活着时,也只有人知道花开,花却不知道人活着。想来花也真是的,辜负了颦儿的一番苦心。不过,既然“花落人亡两不知”了,谁也别怨谁了,拉拉手交个朋友吧。或许,林黛玉作为曹雪芹的第一化身,也是他真正的知己。那种飘零,那种伤春,早已超越了其本身,而汇入了那个时代悲秋的萧萧余韵,成就了文化末世最后一段悲凉与衰飒。当然,还有史湘云,那残云逝水的生活道路,同要寄寓着飘零意识。而周汝昌老先生的一首绝句,又给她带来了“传奇色彩”。
    飘零新妇史侯家,旧阁曾闻号烟霞。
    脂粉模糊留砚渍,红楼当日即香娃。
    大抵染指红学的虾兵蟹将们,还都知道脂砚斋这名字。因为她以书中人的特殊身份点评了《红楼梦》,竟然形成了单独的一门脂学。我们先瞧瞧脂砚斋的来历吧。“脂砚”是一块砚石的名称,本是明万历时名妓薛素素和调胭脂用的,砚背刻有明代著名文士王樨登的一首五言绝句。实物已在四川发现,今藏吉林省博物馆。后来这块“脂砚”流传到清代,有一个收藏者就把自己的书房取名为“脂砚斋”。1927年以后,在国内陆续发现了许多标明“脂砚斋”评的《石头记》传抄本。“脂评”之价值实大,于是关于脂砚斋为何人,成了争论的焦点。有认为是曹雪芹的族叔,有人认为是曹雪芹的堂兄弟,也有人认为是曹雪芹本人,而我所膺服的自是周汝昌老先生的观点,即脂砚斋应为书中的“史湘云”(原型)。原因有二:一有趣;二不至于完全没有根据。
    由于若水对所谓“曹学”一窍不通,也为了保存资料,不妨录下周老生的考证:
    挽曹雪芹    敦诚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垄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
    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抄本《鹪鷯庵杂诗》
    挽曹雪芹(甲申)  敦诚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
    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唯有青衫泪,絮酒生萏上旧垌。
    -抄本《四松堂诗钞》
    雪芹异才,而遭奇阨,抱恨以终,其难瞑者有二:一是遗稿冰雪之文,一是霜雪飘零之妇。
    敦诚挽诗两稿,一云寡妇声泪,再曰新妇飘零。则此妇者何人?又何以称之为新妇?
    考“新妇”一词,盖有三义:古之新妇,即今“媳妇”(音近递变),如晋代羲献父子遗帖中犹存此义甚明。二即俗称侧室姬妾(姨娘、姨太太……)亦曰新妇(虽至年老亦不改此“新”字)。三则犹如今之所谓“新娘”,或新婚不久之妇女。然则敦诚究用何义?殊难确指。以情理推之,殆敦诚挽其故交,实无称其原配夫人为“新妇”之理,应指新近续弦,方合文例。
    若然,则或与“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哭歌悲遇合”句中情事不无关涉。
    60年代,张次溪先生见语:其师齐白石老人,喜读《石头》一记,留意雪芹遗闻轶事。光绪二十九年(1903),白石在西安,与诗人樊樊山晤会清淡;复及红楼雪芹之事,时有一满友人在座,因述所闻,据云:雪芹妻李氏,实其表妹,孀居无依,后与雪芹结樆,而婚后不甚久,雪芹又逝,飘零代人佣役以为生。此事张次溪所著《齐白石传》曾有记述,可以覆按。
    再据徐恭时先生《曹雪芹传略》云:“笔者采访的传说中有谓雪芹后来结合的‘秦淮旧人’系李煦的孙女,李鼎之女,早年寄寓曹家,李家遭籍没,流落在外。……”
    “秦淮旧梦人犹在”、“废馆颓楼梦旧家”,此“人”此“家”此“梦”,当日诗人不可明言者,今日看来,诚已十分明晓,无待烦词,内中包括了《红楼梦》之“著书”与书中人物了。然则结合敦家诗句、齐翁传说、后来研考与“旧时真本”见者所记宝、湘二人经历苦难、沦为贱役以后重逢结为夫妇的情节记载,多面综观,则此“旧梦”中犹在之人,当即飘泊如落花飞絮的“新妇”,她与雪芹一生的“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真本《石头记》开卷交代宗旨之语,后为程高伪本删篡),就是构成了书中的兴衰荣辱之大局大纲的真实背景。
    于此,我们不能不想到,前章已然提过的脂砚批书时的异样语气,殊类女流的重要现象。再看《甲戌本》首回眉批一段――
    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然后至第一回方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处时,眉上又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年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常)哭芹,泪亦待尽!……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生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草书形讹)],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此为乾隆三十九年(1774)雪芹卒后12年秋日重阳节前夕脂砚最后一次在书上记下痛语――无异绝命之辞!试看其语气何似?“还泪”之意可适用于何种伦理关系?“一芹一脂”、“余二人”语式含义何等亲密!若非夫妻之恩情蜜意,焉能出此亲昵而痛切之词?(谁敢保证不是同性恋?若梅子玉之于杜玉侬,不是同样吟出了断肠词么?哈哈,若水私加,聊资一笑)。
    脂砚实为一女子,应即书中史湘云(“原型”)。齐白石所闻于某满族友人者,也证明书中“史侯”家即现实中李煦、李鼎家的推断。
    由此可知,“湘云”乃李家遭祸后经历了难言的折磨屈辱,暗助雪芹著书。她身居“贱籍”,为世路所卑视,孀居后与雪芹旧缘不解,相互遥通声息或形迹往来,也大遭俗论的嘲骂(如“淫奔”等等之言)。最后芹、脂不顾非议,结为夫妇,隐迹山村,相依为命,以至于生离之后又逢死别。
    此即“新妇飘零日岂瞑”、“泪迸荒天寡妇声”之情实,即敦家昆仲,亦不便言出之真正原由。
    脂砚于批语中曾因英莲的命运而感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八个字道尽了她自己的身世。
    (周汝昌《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369-371东方出版社1998年)。
    在我心里已形成了一个定式:脂砚斋即史湘云,史湘云即脂砚斋。不仅脂砚斋由英莲之运命发出了“生不遇时,偶又非偶”的感叹,而且曹雪芹已经在英莲的精神世界里寄寓了深厚的飘零意识。香菱不仅是红楼中第一个薄命女,也是飘零文人的杰出代表,在文化上,她寄托着雪芹夫妇双重的感慨,激荡着古文人千余年的飘零意识。
    香菱应该是受命运播弄的人。从她名字的变化,我们已可窥到她的苦难历程。先从甄姓,乳名英莲;而后在薛家为妾,唤名为香菱;薛家娶夏金桂为媳妇,香菱遂改称秋菱;金桂势力消失,“香菱”的禁忌解除,“秋菱”扶为正室“香菱”;而最后,当甄士隐在急流津觉迷渡上向贾雨村宣告香菱的结局时,她又回到最初“英莲”的身份,依旧做她父亲在尘世中未了却的唯一受引度者――“小女英莲”。这一组峰回路转式的名份改称,又配合香菱形容的实质转换,遂使香菱成为《红楼梦》极少数兼具生理年龄蜕变与名份改换的人物。
    我们还是看看她那飘零的一生吧。三岁以前,她一直浑然地安享襁褓中承平年光的独生女造型。这里作者为香菱安排了姑苏城这样一处“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诞生所在,又赐给她“性格贤淑,深明礼义”的母亲封氏;以及“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物”的父亲甄士隐,整个甄士家庭也是“本地推他为望族”的清白之家,而香菱自己更是“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这种迹象都提示我们香菱拥有一个极为清新可喜的本质,象曹氏笔下另外两个孤女黛玉、妙玉一样有着“娇生惯养”的血缘。继之一僧一道出现了,那僧癞头跣足,看到士隐抱着香菱便大哭起来。并且抛下一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的警语,僧道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神话色彩预言的惊习悲苦后果,到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薛)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便完全预言了这个女婴的未来命运。果真这阴暗晦气的预言应验了,香菱被拐走,甄士夫妇思女成疾,家宅又横遭祝融(火神)光顾。向来我们认为香菱绝对是一个完全无害的善良人物,然而毕竟还是在童稚无知的孩提时代累及双亲,这种无辜无奈的牵连成为很可以成为《红楼梦》里“莫名”悲剧的案语。
    再获悉香菱音讯时,已经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藉着应天府门子――当年葫芦庙沙弥的叙述,得以知晓香菱的下落。因着她“模样儿出脱的齐整”引起一桩命案,这是红颜丽容铸成另一个男子横死的不愉快结局。设若这其中没有拐子的贪心无信,没有“呆霸王”薛蟠一味跋扈强烈占有欲的劣性,则香菱的命运或者有了光明的转机;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这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到是件善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妄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情缘有不能聚合,是命定的捉弄;自尊降卑,又是拐子门子雨村这一干奸贼小人胡作乱为、没有德性操守所种的恶果;然而这些不幸为何又单单加诸于无辜的香菱身上?
    或许,这就是命吧。关于命,自会有许多高深者露出批判的锋芒,然而他们又何尝对无名的悲哀作出过真正的、不自己欺骗自己的思考呢?命运,是自然法则强加于人类的,而人类也在进行着抗争,鱼死网破在所不惜。然而,聪明的人儿想过没有――即使再强烈的抗争,也最终无济于事,因为时间会磨平一切。在命运面前,人们固然可以昂扬起悲剧精神,进行抗争,但这究竟有什么用?人说到底是无主的,飘零的,受命运播弄的,这固然消极,但谁又能否认事实的存在啊?
    香菱受命运播弄,使她成为飘零之人;又由于她师从林黛玉,激发了诗人的禀性、气质、灵气,而进入了大观园文人集团,成为右军第三梯队主将,代表一般意义上的飘零文人。我们可以从她那首“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咏月诗中,找到激荡着的飘零意识。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月之精华实在“波烟玉”三字。那纯净光华,自是月之自然,人不能改变,亦不能遮掩,因为月亮的形容永远那么好看,月光永远那么寒清,总是引起人们的飘零之感、思乡之情。李白在《子夜吴歌》中讲:“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一片砧敲千里白”,境界何等宏大,可“半轮鸡唱五更残”,又是多么的寒清。月光是无私的,她把清辉洒向人间,留下美好的意境,荡起无尽的情思,然而良夜苦短,曾使多少痴情的人们感叹“闰年闰月不闰夜”(引自《泣江亭》)啊。鸡唱五更,天将破晓,夜即逝去,而月也只有半轮了,如此能不令人倍感凄清么?月之凄清,正因人之凄清。其实月从来都是月,无任何感情,只不过因为人们赋予她许多内涵,而成为人们感叹飘零、思乡怀乡的象征物罢了。或许,也正是由了这象征物的存在,人们幽幽的情思得以抒发。香菱是飘零文人,她有过江上飘泊的经历。“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往船,岸上又没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竞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诗,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或许,正是由了这,香菱生发出了“绿蓑江上秋闻笛”吧。笛声清扬,故园渺渺,归思难收;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飘泊者,总想找到一种归宿;所以无论飘到哪儿,总在怀恋着一些东西,此大抵即是牵挂的远方吧。古人云:“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香菱也只有“红袖楼头夜倚栏”了。所谓不忍登高临远,怕的就是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吧。飘零人世,居无定所,身无所属,寂寥孤苦,千古才子佳人为之一叹。香菱固为飘零文人,饱经忧患,但却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仿佛真的不关心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凄苦,所以也只能让人唏嘘几句了。香菱毕竟还是少女,璞玉无瑕,天真无邪,对着自己飘零的身世,不禁有了问一问嫦娥姐姐的妙想:“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香菱大抵以为月亮不能永团圆,是因了嫦娥姐姐的缘故。只要拉着嫦娥姐姐的手,摇一摇,撒一下娇,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当然也就不用作封锁上十年八年的准备了(暗用毛泽东之《别了,司徒雷登》语)。这自属幼稚,因为稍通文墨之人即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香菱的意识里,也未始没有激起这些东西,但人世的苦难与不幸强加在一个少女身上,确实很难让她理解的。在中秋夜,“月圆人不圆”,已经让人倍感凄清了,更何况月有阴晴圆缺的变化,人又飘泊异乡呢?少女的心思、少女的情怀,熔铸着文人的精神、文人的意识,不仅使人们耳目一新,更使人倍增惆怅;难道飘零异乡,寄形天地,是注定的么?难道异乡真的没有故乡好么?
    作为飘零文人的代表,香菱有着飘零的身世,并且把这身世的飘零熔铸到诗的境界里,抒发着那幽幽的情思,散发着那淡淡的芬芳。或许是小儿女情态,或许是向嫦娥姐姐撒娇,然而我们感到的往往是生命的苍凉。孩子永远是活泼天真的,但人世的风刀霜剑却并不是因为她们是孩子而放过,正如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那样。苦难与不幸,飘零与孤苦,正是把少女的天真无邪熔铸成文化精神、文化品格的载体。飘零意识,自是曹雪芹在自觉不自觉间注入的结果,不仅寄寓着个人的身世感慨,更承续着千余年的文人精神。在历史的长河中,这种飘零意识还在不断地激荡着,脂砚斋的感慨是明证,香菱作为《红楼梦》第一位薄命女地位在“红学界”的公认亦是明证。同时,后世的文人,因香菱之飘零而感慨,从本质上讲,并不是为了香菱本身,而是为了自己之块垒。文人作为一个群体,仿佛有着共同的飘零命运,激荡着相通的飘零意识。香菱之文化价值、文人意义,并不在于其自身有多大的成就,而在于成了飘零文人的代表,承续、激荡着千余年的文人精神。所以,从文人精神的角度展开论述,既不应为女性之特质所拘泥,亦不应为其天地过分狭小而局限。能大能小,能弱能强,能柔能刚正是千余年文人精神的魅力之所在。在文人精神领域,香菱是不应被遗忘的,相信其价值、其意义会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
    人在外飘泊久了,总会想家,投入父母的怀抱,感受家园的温暖和爱的温情,人的精神飘泊久了,总想找到归宿,寻找精神的故乡,生命的皈依,而这便是中华文化中的故园情结。就让我们再次走入《红楼梦》,走入香菱的精神世界,进行一番探索吧。
    (四)故园情结
    关于故乡、故园,仿佛并不需要长篇大论的说明。因为她不仅作为物质的实体而存在,更作为情感的、精神的实体而存在。什么是故乡?什么是故国?故乡就等同于故园么?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仿佛故乡更大一些,故园小一些,故园是故乡的家园。然而这一切是无必要深究的,在我潜意识里,终于把故乡等同了故园。所以我把此节的标题定为故园情结,当然说故乡情结也无不可。
    人们都爱讲: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诚然不错的,我们的早年大都生活在故乡,留恋故乡的风景,陶醉故乡的山水,培育故乡的情感。说到底,我们,也可以说人类的童心,大抵都是在故乡培育的。热爱山水,热爱自然,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天真无邪,清透如玉的千古童心,在早年生活的地方得到了培育、保持,成为心底永远磨不去的情感烙印,而那美好的一切将伴随人的一生。所以,故乡之可爱;因为不仅那里有草木山水,父母伙伴,更因为有的是童心中的草木山水,父母伙伴。童年的时候,我们看故乡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可现在,回到故乡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们固然可以说,大气污染了,瓦蓝的天空消逝在人类记忆中了,但是,天空依旧瓦蓝,你敢保证看到的天空还是儿时的那种瓦蓝么?不,一切都不是,因为已失去了那双天真的眼睛。人们对故乡的怀恋,也可以说故园情结,很大程度上是对童心的一种依恋,一种向往。早年在故乡的真实生活,仿佛已经并不重要。而最好的却是记忆中的、理想中的,因为那是情感积淀的产物。只有着对故乡、对童心的不断怀恋,原本很平常的生活,在记忆中已经成了美好好象征,而这往往可以蔚藉现实中的苦痛。
    我们既说称故乡为故乡,那就不是家乡。故乡情结是怀古意识与恋旧情怀的产物。在我们民族,尤其是文人中间,人心是怀古与恋旧的。由之,人们把美好、快乐寄托在了逝水年华中,而不是那遥遥不可期的憧憬里。重过去,轻未来,固然体现着我们民族精神的一些不好,但毕竟产生了故园情结。故园情结之形成,从个体来讲,大抵应该离开故乡,作为人世的飘泊者而存在。在上一层中,我所论述的飘零意识,即是在人世的飘泊中产生的。居无定所,人海飘泊,无所凭借,无所皈依,若枯草,若断茎,若孤雁,若飞蓬,若陌上尘,这正是人生如寄的明证了。人本寄形于天地间,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到了生命尽头,随便找一个地方倒下就算了。这是一种达观么?在这里,有着生命的苍凉与无奈,谁不想有所皈依,谁不想找到精神的家园。然而,找不到却是大多人的现实,于是有了愤激,于是有了自暴自弃,在愤激中自暴自弃,在自暴自弃中愤激,如此良可悲也。可以说,故园情结是飘零意识的辅依。如果没有飘零,如果不离故乡,也可能产生对家乡的深厚感情,但是远没有离开后,所产生的感情深。事非经过不知难,或许这也正是海外游子思乡之情特别浓的缘由吧。
    人们的故园情结,不仅是对故园的依恋,更有人之一生的回归。所谓叶落归根,是自然之理。人在年老时,回到故乡,走一走,看一看,找回儿时的梦幻,找回千古童心,找回浓浓的故乡情,也是人之常情了。而埋骨于故乡,则是故园情结的升华,即生死之情。西方美学家桑塔耶那在其《美感》一书中指出:“假如人间没有死亡这回事,假如死亡不以痛苦的逼迫烦扰我们的思想,我们就永远不会要求艺术来缓和它、崇敬它,用美丽的形式来表现它,用蔚藉的联想来围绕它。艺术并不想追求凄恻的、悲壮的、滑稽的东西:是生活强迫我们注意这些主题,而且招来艺术为它们服务,使得我们在静观人生难免忧患之时至少尽可能忍受下去”。正因为有了死亡,一切变得重要起来,于是有了对人类,无论是整体还是个体,都具有震撼力的生死之情。日本东京学者今道友信先生讲,爱从正义的终结处走来,把人类引向死亡。对故乡的爱,对故乡的皈依,随着时间的流逝,情感的积淀,不断加深,而逐渐上升为人类本体的某种东西,即对生死的反思。人们生在故乡,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培育了千古童心,对个体来讲,是真正生命的开端;对文人来讲,往往是文化生命的肇始。尔后离开家乡,飘泊人世,激荡起了潜意识层中的飘零意识。如果开始还有建功立业展雄才的豪情壮志,那么随着飘泊的持久,穷愁困苦的加深,逐渐变得不习惯、不适应,而终于困倦,需要一种永恒的皈依,而这皈依,即是故乡。此时的故乡,固有物质的载体,若某地,但更重要的却是那种久经飘泊的精神皈依。在少年、青年甚至中年看来,故乡往往如同家园,是避风港,是老妈妈;可在老年看来,故乡则成了一座山,一湾水,一抔土,一片叶,一行泪。因为老年意味着人生的深秋,在衰飒中,要用生命对自然作最后一次拥抱。所以,无论怎样,人的灵魂是向着故乡的,“狐死首丘”,“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都诉说着同样的道理。
    故园情结并没有也不应该诉诸理性,因为它是情感的东西,有着复杂性。从根本上讲,人们都是热爱故乡,怀恋故国的。故乡的好坏,无论现在、过去、未来,无论现实、理想,都揪着故乡人的心,有良知者纵使没有太多实际行动,也保留了最后一份情感体验。鲁迅那首诗,还是抄下来吧。“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寓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自题小像》)鲁迅是爱故乡的,也是爱国的,因为祖国与故乡在人们的情感体验中是同构的。但是在鲁迅所处的时代,故园如同祖国,却是风雨如磐,黯淡无光,国无宁日,民无宁日。相应地,其故园情结在爱中加入了恨,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也。只有这种爱中的恨,恨中的爱,才更能体现故园之情的深厚。
    故园情结积淀在我们民族的潜意识层中,具有跨越千年的时空穿透力,影响着一代代的人们。但其体现最明显的,好像还在文人层这里。中国文学史上的思乡主题即是明证。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好了,好了,别背了。只要明了故园情结一直贯穿在中国文学史中就足够了。
    我们说曹雪芹也是有故园情结的,并且将这种情结寄寓在了《红楼梦》中,寄寓在了大观园文人集团里。曹雪芹的真实故乡在哪儿,仿佛并不重要,而关键的却是其精神故乡――大观园。他所创造的以大观园文人集团为中心的文化境界,并没有局限在一时一地,而有着涵盖文化中国的力度,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中国当是曹雪芹最终的故乡。但是由于若水的眼睛还必须死死盯住《红楼梦》,论述的重心始终在大观园文人集团。
    曹雪芹精神故乡的寄寓,确在飘零文人香菱这里。香菱那飘泊的身世,飘零的精神,必要要求一种归宿,一种皈依。虽然人世的苦难与不幸,险恶与狡诈,都过早地强加在了无知少女的身上,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忘掉一切,忘掉是非善恶,忘掉父母,但在她幼小心灵里永远磨不去对童年的记忆,对故乡的记忆。正因了记忆之不可磨灭,皈依之必需,苦难之不可避免,那深深地故园情结一直萦绕在心头。那么香菱的故乡在哪儿呢?是苏州么?从地理上讲,那自然极是。可在苏州,还能找到甄家么?一场大火过后,只有断壁颓垣,父母家人也郁移居它处了。故园大多是一种情感实体,但也必须有物质载体啊?如果香菱的故乡真的在苏州,那么即使香魂回到那里,不也是没有皈依的孤魂野鬼么?那香菱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呢?
    私以为,其故乡就是大观园。她能够以贵族的血缘,师从林黛玉,进入诗的王国,成为文人集团的一名成员,已在文化精神上提升了自身,而不再为高层次的文化境界排拒,具有了文化上独挡一面的力量。正是由了其文化精神中的故园情结,使大观园文人集团与文化中国融为一体,也在深层里增强了《红楼梦》的文化力量。基于此,香菱对故乡的寻找,实际应该抹上文化的口红,即不再是“常回家看看”之类的,而是对精神故乡的寻找。而她的精神故乡,如同文人集团的任何一个成员,都是大观园及其文化境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上苍无疑给苦命的香菱开了一个玩笑,大类“睫在目前常不见,道非身外复何求”。然而,稍一思考,即知这里面大有问题。香菱进入诗的境界,实则为精神故乡的寻找架起了一座架梁;最重要,仿佛并不是结果,而是寻求本身。而这种寻求,也就无所谓玩笑了,因为那确实能化解许多苦痛。史迁讲人穷则返本,诚哉是言。香菱是《红楼梦》中第一个薄命女,也是被摧残至死的女子。在生命的尽头,她呼唤的,或许是爹娘;她难忘的,或许是诗歌中凄苦的境界。她的判词讲:“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在文化上具有一股奇特的馨香,且有着暗香疏影的特质,这自是其好处。但生活本身仿佛并不看重人的好处,而且是将苦难与不幸无情地加在无辜少女身上。这其间小人的挑拔,拐子的利欲熏心,豪强的仗势欺人,仿佛都是外在的东西,并不起决定作用。那起决定作用的是什么呢?我们无以名之,所以说是莫名的悲哀,悲剧中的悲剧。我们强以名之,则是命运。难道真的是命么?仿佛任何哲学都没有做出真正明确的回答,而人类的最高智慧,往往教导人们怎么做。可对于苦命的香菱,无知的少女,她又该怎么做啊?“自从两地生孤木”,在强权与暴政的虐待下,她也只能“香魂返故乡”了。可故乡却是断壁残垣,她会绝望的。回来吧,伊人哟。回到大观园吧,回到真正的精神故乡吧,那才是你的归宿啊。
    是的,香菱的精神故乡在大观园,这也是其故园情结的体现;同时这种故园情结也在不断地升华,而与文化中国熔为一体。这正是曹雪芹的力量,这正是精神寄寓的力量。《断肠集》(朱淑真)连着香菱的凄苦命运,连着香菱的精神故乡,更连着文化中国。然而香菱的形象是全面的,下面将在末代儿女情中审视她。
    (五)可是诗人多薄命 就中沦落不过君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鸟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李白这首诗自是极好了,好在哪儿,说不出。总之是撩人心绪,动人情怀,久难平静。秋风清,秋月明,足见秋之凄凉、寒清;而落叶之聚散,寒鸟之栖惊,正如同人之聚散。黛玉曾有喜散不喜聚之论,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要以惊心而论,恐怕还是离散,正因了离散,于是有了潇湘馆的凄风苦雨,有了剖心铭骨的相思。这自是以黛玉而论,而她的私淑弟子、飘零文人的代表香菱,恐怕亦有类似的心绪。然而“相思相见知何日”呢?也只有诉诸朦胧而又凄迷的梦幻了。梦醒时分,往往凄凉多于欢喜,惊心多于平静。唉,“此时此夜难为情”啊。难为情,正是我对香菱的感觉。在人世的飘零里,在身份的不断转换里,她确实很难为情的。
    她的混沌未开的童稚时代,即被拐子从父母的呵护下拐走,得不到应有的爱怜和家园的温暖。她没有得到父母之情,相应地也无法付出对父母直接的爱情,这是一层难为情。然而,她对父母是有真实感情的,人穷则返本,而这本正是赐给我们以血肉筋骨的父母啊。于是在幼小的心灵里时时会浮现出父母的幻影,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支柱。如此可见,香菱对父母之情,说难为,又要为,为来为去,只有一次次恶梦及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苍凉慨叹罢了。
    她与冯渊的情缘难聚,是难为情。而她之于薛蟠同样的难为情。薛蟠倚仗豪奴把香菱从冯渊手中夺走,纳为小妾,便开始了他们的情感历程。薛蟠之人品,固为人所不齿,但作者在塑造这一形象的过程中,却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与香菱才是最合适的。香菱温柔乐观、宽容大度,正能包容薛蟠,实现一种个性互补,而有可能过一种平安喜乐的生活。但薛蟠在娶妻之后,慑于河东狮子吼,事事委曲求全,没有主见,处处被动,又无识人之明,于是香菱成了斗争的牺牲品,“美香菱屈招贪夫棒”,即是明证。在电视剧中,香菱大抵在此逝去,想来极合曹雪芹的本意,这就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吧。香菱之情,既未施之于冯渊,亦未得到薛蟠的珍惜,终于屈死在贪夫棒下。或许,这就是难为情的悲苦吧。
    在末代儿女情中,难为情闪耀着光辉,具有独特的意义与价值。而这,主要体在香菱与宝玉之间那微妙的感情里。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回中,香菱与荳官等在园里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斗到后来“夫妻蕙”时,居然斗起嘴来,当然是善意的玩笑,结果两人在打骂间却是把香菱石榴红绫的裙子给积雨湿溅着了,宝玉见着了,自然说出一番体贴的话语,后来设法向袭人借了一条,解决香菱不大不小的尴尬。整个过程写得极生动极美丽,香菱活泼与广结善缘的素馨自此流溢出来。而最后“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作者一度将宝玉的痴情温柔体贴,藉著掩埋的动作表露出来,这是一段极为动人的尾声,在结束时仍有峭折的转变: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崇崇的,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就单单一句红着脸吞出的“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还是泄露香菱天真无机外壳里包容了一颗顾虑牵挂的爱心,饱蓄一个宿命柔顺女子素朴的热爱,特别是中国传统女性出嫁从夫无悔的认定。
    我们知道,宝玉对众芳有博爱的思想,然香菱之难为情,亦使宝玉对她难为情了,在薛蟠娶夏金桂前,当香菱向宝玉报告这桩喜讯时,却全然是孩童好热闹迎新客的一片喜悦的好兴致。她兴兴头头,絮絮叼叼地说了一大串,知道夏金桂“在家里也读书写字”便满心企盼“我也巴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倒是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不解:“这是什么话?我不懂了。”俟宝玉说出她的隐忧。“这又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并且“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正邪两赋的人才,在《红楼梦》中自是极好了,但在现实中,却不免碰得满鼻子灰。宝玉是深于情者,对女孩儿家的心事体悟是相当深的,对其前途也是有忧虑的,然而当她这种眷顾之情施之于香菱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难为情,难为情,宝玉又能奈何啊?所以,他也只能让香菱在《紫凌洲歌》的余韵中逝去了。“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让她去吧。在她香魂返故乡时,或许也只有宝玉为她洒下一抔至情之泪吧。唉,“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哭断肠人”。
    难为情,对香菱来讲是自然的,对宝玉来讲,却是尴尬的。或自然,或尴尬,对香菱的命运,仿佛并没有什么影响。难为情作为末代儿女情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有着她的意义,她的价值。因为,她可以让正邪两赋的人才内省;她仿佛告诉正邪两赋的人才,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接受那种博爱的思想,那种博爱的情。从这个意义上讲,宝玉在难为情这一层面已经损兵折将了。我们当然不能否认宝玉的真心真意、至情至性,但我们也不会盲目地去认同他正邪两赋个性的一切。
    香菱作为少女,其意义价值并不大,只是大观园群芳谱里一个小小的音符罢了。但是作为大观园文人集团的成员,作为飘零文人的代表,那暗香疏影的诗人特质、古雅的美学精神、飘零意识以及故园情结,使她大成为大观园文人集团星空中一颗亮丽的星,与“紫盖黄旗,运在东南”的薛宝琴交相辉映,具有空前的文化魅力,尽而护住了大观园文人集团军群的侧翼,为闪击战的胜利奠定了基础。在我的感觉中,她仿佛永远作为一个飘泊者存在,她那飘意意识,她那故园情结,始终萦绕在还未完全泯灭情感者的心中。
    诗云:
    浅渠得引潇湘水,
    痴女吟成夜月魂。
    可是诗人多薄命,
    就中沦落不过君。
                 辛若水
    2000年12月28日于冷月斋

    原载:投稿
    
    原载:投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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