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的“过继关系”一节里说:“《红楼梦》里有许多问题,写得很奇特,一下子很难理解。例如,我总觉得贾政不像是贾母的亲生子,这个母子关系表现得十分复杂,……而贾赦位置的更加难懂,确是问题的核心。……第一,他的住处不好懂。……第二,贾赦与贾母的关系不好懂。……第三,人们嘴里的话不好懂。……这一连串的不好懂?若抱定贾赦是贾母的亲儿子的主张,就不好懂到底了。若欲其好懂,则有一极简单的答复:即是,贾赦根本就不是贾母的儿子。贾政是过继的儿子,贾赦连儿子也不是。” 刘心武先生在揭秘周先生的这一探佚成果时说:“曹雪芹写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他过分地忠于生活原型了,他太写实了。……曹雪芹是根据自己家族的情况,他的父亲是过继给他祖母的,这样的一种真实情况,来写书的。……因为贾赦确实在小说里面是贾政的哥哥,在生活原型当中也确实是曹頫的哥哥,他和贾政之间他们是亲兄弟,但是他没有过继给贾母,明白吗?他没有过继给贾母,他怎么能住在荣国府的院子呢,他当然是在另外一个院落居住。” 但是,既然贾赦连荣府名义儿子也不是,他为什么却能袭了爵,是一等将军?他的儿子儿媳、贾琏凤姐为什么却与贾母一起住在荣府正院?另一方面,曹家史就是曹家史,小说就是小说,凭什么把他们混为一谈?《红楼梦》研究同任何小说研究一样,它的核心和“本事”,主要是作品本身研究,而不是与“红楼梦(作品)研究”互相割裂对立的“四大支” “红学”。我们从《红楼梦》文本本身来看,小说里什么地方说过“贾政是过继的儿子,贾赦连儿子也不是”。又从小说里什么地方能看出来除了林黛玉之外,贾母与任何人都没有血亲关系?能看出贾宝玉并非亲孙子,王熙凤连假孙媳也算不上?又为什么偏偏唯有林黛玉反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即便曹雪芹真是曹頫的儿子,也怎么能认定贾政就是贾母的过继儿子? 其实“这一连串的不好懂”,原因确实也很简单,但答案却并非如周先生所言。“问题的核心”并不是在贾赦身上,而是在邢夫人身上。这就是因为邢夫人是续弦,且无儿无女,同时贾赦的原配前妻已留有贾琏一子。 小说七十三回邢夫人对迎春说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风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为高。” 小说第二回冷子兴讲二小姐时,己卯、梦稿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蒙府、戚序本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甲辰、程高本作“赦老爷姨娘所出”。 在小说八十一回又明确提到:“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第一〇五回又有: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行定夺。” 综上所述,实际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贾赦贾政都是贾母的亲儿子,贾赦作为长子,当然是爵位的继承者。最初贾赦及其前妻也是住在荣府正院里的,其前妻也应是荣府的内当家,特别是在贾政娶妻之前必然如此。贾赦前妻生有贾琏,几年后其妾生有迎春。后来大约是迎春还小的时候,贾赦前妻及妾都死了,而贾政也早已娶了王夫人(贾珠远大于迎春),迎春遂由王夫人抚养,同时王夫人也自然成了内当家。后来不知过了几年,贾赦又续弦了邢夫人。这样也可能贾赦邢夫人就直接成婚于另一黑油大门内的荣府旧园;也可能若干年后,贾琏长大并娶了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而邢夫人却一直无儿无女。面对贾琏凤姐和王夫人,她的地位就极其弱势“尴尬”,难以相处面对和匹敌。加之贾母的偏心,故贾赦邢夫人遂搬到荣府旧园,与贾政“同房各爨”,虽未分家却单独过活。且“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一〇五回)。而贾琏凤姐则与王夫人“这边”一起仍住荣府正院,一起过活并“承总管家”。 个人认为惟有如此理解,“这一连串的不好懂”才能真正“好懂”和“迎刃而解”。第一,贾赦住处的疑问已如前述。第二,贾母与贾赦的关系,如“贾赦连儿子也不是”,则他能袭了爵,就已是大出所想的意外之幸了,怎么可能还会说贾母偏心呢?他之所以会抱怨贾母偏心,恰恰证明了他就是贾母的亲生儿子。第三,“人们嘴里的话语”:第五十五回,风姐对平儿说:“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第六十一回,平儿劝凤姐:“依我说,总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正是因为凤姐是随着贾母王夫人一起过活的,所以她在替王夫人“这边”盘算时,迎春将来的婚嫁问题自然就是:“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但从贾琏终究是贾赦的儿子角度来讲,平儿说“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也是当然的。这里也毫不矛盾和难懂。 由此可见,“这一连串的不好懂”,并不能证明“贾政是过继的儿子,贾赦连儿子也不是”。此外,周先生关于宝玉被打后贾母一系列话语的解读,也完全是邻人偷斧式的颠倒猜测。试想如果贾政是过继儿子,贾母能那样声色俱厉地啐骂贾政吗?如果贾母真是除林黛玉之外,举目皆是假亲,恐怕她还会有担心被架空冷待之虞。同时,贾母斥责说:“没有养个好儿子”,对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的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要和王夫人、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等,这些话又怎么能解读成贾政不是亲儿子的含义呢? 从上面的的分析也可见,迎春的准确出身应是,贾赦之妾(姨娘)所生,王夫人抚养成人。但并非就是“养为己女”,二姑娘仍是“大老爷那边的”。而在第二回冷子兴的话中,前述六个版本中的三种说法,却都并非完善和完满。但除去甲戌、庚辰、舒序本中的“前妻”说的明显错误或抄错不算外,这三种说法也可能是曹雪芹不同时期的写法。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此真彼假、水火不容的关系,关于林黛玉眼眉的不同版本也应如是认识。 但为什么这三种说法(实为两种)不完善或不完全呢?我想一方面它是出自冷子兴街谈之口,自可不必要或不可能全面准确。另一方面也是曹雪芹的“烟云模糊”隐含暗写风格,同邢夫人身份、贾赦地位、“史大姑娘来了”等一样,曹雪芹并不专门明确交代,而是在小说的进展中自然带出或隐含着。(谁个规定曹雪芹非得对史湘云也要专门介绍描述一番呢?)这就需要我们根据小说文本细心领悟,但不能脱离文本,从自传说出发,去牵强附会的索隐。类似的例子还可见刘心武关于妙玉原型的索隐。刘心武根据贾母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仅根据这两句话,就断定贾母和妙玉的爷爷奶奶辈,“曾经非常地熟悉”。妙玉的“原型应该就是苏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她父亲的官职可能与茶叶的生产贸易税收有关”。这里我们也确实佩服刘先生的“悟性”,看来刘先生的确掌握了这一“智力的高级形式”的真谛。只是似乎在刘先生看来,小说里既然没有写,则妙玉到了贾府之后,一直到贾母这次去栊翠庵之前,她们就应该从来没有见过面,妙玉连初去拜访打招呼都没有,她就不可能知道贾母的饮茶习惯。但这样的“善察能悟”对吗? 另外如前所述,迎春的准确身份应是:贾赦之妾(姨娘)所生,王夫人抚养成人。但并非就是“养为己女”,二姑娘仍是“大老爷那边的”。而这个准确关系,在前八十回里并没有准确和明确的说明。但是从己卯、梦稿本的“政老爷养为己女”,以及文中的“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从这两方面的互相联系来看,迎春只能仅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而这个准确说法,恰惟在八十一回中有说明。这是不是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的证据呢? 200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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