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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在其《红楼启示录》中说：“从情节线索、人物塑造、思想意义、环境描写等诸方面思考，秦钟不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进而王蒙提出了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些问题。撇开长篇小说的有关问题不谈，说秦钟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尚可，说秦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恐怕言之过甚。 秦钟什么模样，作品描写：“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在小说中，秦钟主要有“与宝玉会面”、“贾学附读”、“和智能儿幽会”、“病逝”等情节。 与宝玉会面的意义。秦钟的主要意义是他作为贾宝玉的一个男性朋友，可以让贾宝玉将有关学业、前途等的话语无所顾忌地、按照大家都可以理解的方式说出来。当然，贾宝玉有不少场合表述了自己这方面的观点，但是与和秦钟说的话相比，这次谈话主题更加集中，方式更加明了。因为，除了秦钟，贾宝玉几乎没有一个对象可以让他倾述自己的观点。贾宝玉在作品中说了很多话，能够无所顾忌地说说，恐怕没几次。有的是不让说，有的是不能说，有的是不敢说，有的是不便说。唯有和秦钟，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气氛和状态，可以说贾宝玉和秦钟在一起最真。比如贾宝玉一套文绉绉的交谈，我们指望他和谁说呢。和贾政、贾赦？和王夫人、邢夫人？和王熙凤、平儿？和薛宝钗、林黛玉？和袭人、晴雯？都不可能。唯有和秦钟。年岁相仿，知识相当，既初次见面，又一见如故，恰好是贾宝玉能够倾述的对象。此外，贾宝玉与秦钟彼此仰慕而引发的各自内心表白也透露出人生的无可奈何来。“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这些由强烈的现实对比而生发的慨叹，无疑增加了贾宝玉的人生体验，而人生体验正是贾宝玉（通灵宝玉）的使命啊。 脂砚斋在贾宝玉和秦钟第一次见面时也有较多批语。比如：甲戌侧批：“淡淡写来。”甲戌夹批：“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甲戌夹批：“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蒙侧批：“此是作者大发泄处。”甲戌夹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止在此。”甲戌夹批：“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甲戌夹批：“‘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蒙侧批：“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甲戌夹批：“作者又欲瞒个中人。”甲戌夹批：“二字写小儿得神。”甲戌夹批：“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甲戌夹批：“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说明脂砚斋对秦钟的重视。 贾学附读的意义。贾学附读，是秦钟在《红楼梦》中一件主要的事。这次附读，起因是秦钟的业师不在，恰好宝玉的业师也不在，于是二人有了一起读书的可能。但是更主要的是，秦钟的附读，实质上是将贾宝玉拉到家庭之外。想一想贾宝玉的人生经历，如果没有这次到“社会”上闯荡，甚至可以说是独立生活，哪怎么实现他领略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使命呢？从小说的描写可以看出，贾宝玉的业师在上年就回家去了。按照贾政的意思是让贾宝玉到贾学读书，但贾母认为“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果没有一见如故的秦钟，贾宝玉是不是要去贾学读书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贾宝玉不到贾学读书，我们又怎样弥补他因此而产生的经历空白呢。贾宝玉到贾学后，不仅与更多各种各样的少年们结交，而且受到欺辱，这是多么难得的经历。所以说，在贾宝玉到贾学读书这一点上，秦钟最起码应当是一个引子。在引子之下，秦钟又是促使贾学发生骚乱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也是非常明确的。这场骚乱又引发了多少事端，读读小说就非常明白了。 与智能儿幽会的意义。秦钟与智能的关系，既不像贾宝玉对诸多女性的泛爱，也不像贾蔷对龄官的钟爱，也不像薛蟠对香菱的强爱，更不像贾琏对鲍二家的、多姑娘包括尤氏姐妹们的兽爱。秦钟对智能儿的情感，应当说是介于纯洁的爱情和污浊的兽爱之间。“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在《红楼梦》中，这样的爱又有谁具有呢。所以说，秦钟为这部“大旨谈情”的小说贡献了又一种爱。此外，当然也不是不重要，智能儿的行为又有其独特的批判意义。如庚辰本就批曰：“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靖藏本也在秦钟、智能偷情一段眉批：“又写秦钟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 秦钟病逝的意义。秦钟病得急，死得也快。“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鸣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秦钟之死，并无多大征兆，也不是非死不可。但是，秦可卿已死，秦钟就不好再和贾府发生联系了。作家让他死去，小说的人物关系就利索了。第二，秦钟之死是不是有一点警戒作用。偷期幽会，纵欲无度，心智聪慧，思虑过多，等等，这一切都对身体有损。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秦钟死前与鬼判们的纠缠颇具特色。尤其是贾宝玉前来看视时发生的事情，等于是从另一个角度关照了一次贾宝玉。众所周知，贾宝玉是有来头的。这个来头，通过一僧一道，通过甄士隐，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已经告诉大家了。但是，这次是鬼判们对其来头予以说明，告诉大家，贾宝玉是个“运旺时盛的人”。从效果来看，是不是有点时空颠倒、大开大阖的意思，将小说的视野扩大了许多，等于将天上、人间、地狱联系在一起，体现出一种宽阔度。这一段文字虽然较少，但是脂砚斋也作了较多的批语。计有，甲戌侧批：“目睹萧条景况。”甲戌侧批：“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甲戌侧批：“余亦欲哭。”庚辰侧批：“李贵亦能道此等语。”甲戌侧批：“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辰眉批：“《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甲戌侧批：“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甲戌双行夹批：“更属可笑，更可痛哭。”甲戌双行夹批：“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庚辰眉批：“可想鬼不读书，信矣哉！”庚辰侧批：“写杀了。”甲戌双行夹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甲戌侧批：“调侃‘宝玉’二字，极妙！”甲戌眉批：“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甲戌侧批：“神鬼也讲有益无益。”列藏本：“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己卯双行夹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庚辰侧批：“名曰捣鬼。”庚辰侧批：“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庚辰双行夹批：“只此句便足矣。”庚辰双行夹批：“谁不悔迟！”庚辰侧批：“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庚辰双行夹批：“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等等，也说明脂砚斋的重视。 最后，秦钟临终遗言也别有含义。联系刚刚死去的秦可卿给王熙凤的忠告，或许体现着作品思想的重要方面。秦可卿死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秦钟临终时和贾宝玉说的话是这样的：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姐弟二人及其父亲相伴而亡，而秦可卿和秦钟都有话交代，其中难道没有什么玄机吗。 所以说，秦钟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物，他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当然，比起其他的人物来，秦钟又属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式的人物，这是不用再申明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