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书,多年流传并起广泛影响的,都是120回程高本。1921年,胡适提出高鹗“续书”说。在当时条件下,这个说法被多数人接受。但对后四十回内容的看法,胡适和鲁迅都持基本肯定观点。俞平伯也并未全盘抹杀,而且一直在思索修正。他临终前的遗言,应是一生研究反思的交代。与胡、鲁、俞等不同,周汝昌则持全盘否定态度。不但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而且高鹗也是草间腐鼠、卑鄙败类。甚至别俱肺肠,是实现乾隆、和珅偷天换日阴谋,篡改歪曲《石头记》的执行者。后四十回和高鹗遂被深恶痛绝,定要打倒在地、彻底腰斩,代之以周先生的“真本”和“真故事”。 由于胡适“宗师的掌心”的笼罩,也由于鲁迅先生的威望,再加上对脂评的迷信,加之脂评本也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淘宝领域,高鹗伪续说遂长期占据着主导地位。与之不同的声音只是“微弱的回声”。[1]同时种种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说法也屡屡冒出。另一方面,程高本则成了与古本真本对立的“通行本”。 这是个极其重大和复杂的问题,首先与学术态度有关。 一 学术态度 周先生的偷天换日说是否可信,文献[2,3]等已有论述。本文只想补充一点:在程高本出现之前,是否那108回“真本”《石头记》,早已传到乾隆手中?又奇怪的是乾隆既然不满,何以不销毁《石头记》,却笨拙的去偷换尾巴?并促成了《红楼梦》的广为流传?为此又等了几年?审核了几次?又为什么前八十回会合乾隆朕意?这种欺人之谈,还漂洋过海到了美国。据周先生记述:程曦教授曾当面称赞说:“全文二十节如闻柳敬亭说书,忘记读的乃是学术性很强的论文也!”[2]我们“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周先生“很喜欢”。梅节有《说“龙门红学”》一文。[3]程教授的话,恰好印证了梅先生的看法。 周先生攻击高鹗别有用心的说法也“很有趣”,它使我们联想产生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周先生的攻击是否也别有用心?高先生虽已作古,但也应有不被冤屈谩骂的人权。所以攻击者理应首先提供高鹗别有用心的证据。他是否为名图利?是否得到了乾隆奖励?他和程伟元说谎的可靠证据在哪里?动机是什么?他们的人品和学品如何?有无说谎造假不良记录?这些似乎都值得怀疑。而按照公平原则,程高二人也有质问周先生诬陷攻击的权利。是否别有用心?是否为了推销自己的真故事?是否有名利思想、商业目的?是否有说谎造假不良记录?参见[4,5] 周先生的别有用心说使我们联想产生的另一个问题,是学术态度问题。首先是实事求是问题,应尽量避免主观随意性,力求不带成见的客观态度。其次是尽量不要参杂个人功利考虑,不要刻意“立异”“鸣高”,不要追求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传媒轰动和商业炒作效应。再次是严格坚持摆事实讲道理,杜绝谩骂污蔑做法。“恐吓和辱骂绝不是战斗”, 谩骂其实是虚弱的表现。市场上喊得最凶的并不一定就是精品。“凡真理都不装样子吓人,它只是老老实实地说下去和做下去”。文章和作品是作者的自画像。大师的光环应是更需谨慎的责任,不能成为天马行空、信口开河的便利。 与此相关的还有媒体的责任心问题。百家讲坛栏目既然要介入严肃的学术问题,就必须抱认真负责的态度。不能借口收视率、普及性、面向大众去忽悠误导大众。凤凰台在许多节目后都强调:“不代表本台立场”,百家讲坛的旁白中为什么只知庸俗的吹捧呢?电视影响的越是巨大,就越要防止低俗化和乱吹捧的倾向。防止把电视变成误导青少年,制造各种粉丝、星迷的场所。 二 程高序言真假 后四十回作者研究可分为考证和内容分析即外证和内证两方面。外证方面,如周绍良所言,本来程、高序言就是第一手材料。目前许多研究表明,胡适对程高序言所提四条怀疑都不能成立。而程高二人并未说谎的证据却是确切不孤的。[6,7,8]据舒元炜、周春说,在程高本之前,已有120回《红楼梦》抄本。明义所见抄本也应有后面内容,有几首诗所谈与后四十回也基本相符。敦敏应该熟知《红楼梦》。永忠也可能见过完整的抄本。程高本问世时,敦敏、永忠、明义等也都在,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应有。为什么当时没有人说后四十回是伪续?到了后来,只有欲瑞提出了程伟元受骗说。但欲瑞所谓“一善俱无”“大杀风景”者,实是不满后面的悲剧结局。正如林语堂所言:“欲瑞名为不忍,实只不喜大杀风景,只配读有情人皆成眷属小说。”[9]此外,在“世鲜知者”的时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无名氏”高手,不知花了几年时间,写了“续书”以后却又隐姓埋名,专为等着程伟元来受骗。因此从外证角度来说,高鹗或无名氏伪续说应该是可以否定的。但正如裴世安所言:“一个错误的‘事实’,一旦形成,要改变它,千难万难。”[1]所以我们还需要结合内容分析进行内证。这时我们将首先碰到如何看待脂评的问题。 三 脂评是否圭臬 自从脂评本发现以后,一方面脂评似被当成了圭臬。另一方面,围绕着脂评的种种解读猜测也五花八门。但俞平伯后来说“脂评非不可用也,然不可尽信”。[10]吴组缃也说:“脂砚斋等人虽很亲近,思想观点实不相侔。”[11]这里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所谓“钗黛合一”论。庚辰本的第四十二回有一条回前批:“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刘心武据此说:“黛、钗从此和平相处,直到八十回最后。这不是黛、钗合一是什么?”这里的评语及解读,都是大谬不然。“解疑癖”合好就是二人合而为一了么?纵观全书,哪里能看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的影子?然而这种论调,却被一些人重新拾起,种种说法也五花八门。 这里着重谈一下“衡芜君兰言解疑癖”的理解。这个情节是极其重要和深刻的。首先,它表现了黛玉天真诚实的一面,以及宝钗“行为豁达”和世故城府的一面。“解疑癖”说明薛宝钗虽有世故的一面,但并不是奸诈小人,如戏中之小丑然。她也是真诚的规劝说服黛玉。但她们此后的和平相处并不能说明她们的思想就一致了,也并不意味着客观存在的“金玉良缘”与“木石姻缘”的矛盾就消失了。对此林黛玉的的认识其实有着天真幼稚的的一面,而薛宝钗的思想则有着心机深刻的一面。薛宝钗明白自己的客观优势,她着力营造的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工作和效果。她不会像小丑样的有意行奸使坏,她也不必要去和林黛玉计较。相反她倒常常寛谅林的尖刻,并希望化解缓和二人的矛盾。同时也不忘有时在大庭广众面前又像促合又像暴露林薛的亲密关系。而林黛玉客观环境上是处于劣势的,所谓“漂泊亦如人命薄”,“风霜刀剑严相逼。”正是她所处境地的写照。而她这种处境的原因,除了飘零寄居的劣势外,更主要的来自她不合封建正统的思想。五十四回中,贾母关于“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长篇大论,完全可以看做就是对她的“风霜刀剑”。贾政对宝玉的斥责痛打,也可看做对有着一定共同叛逆思想的她的间接打击。而她唯一的优势就是与贾宝玉的思想相通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贾宝玉,她最不放心的也是贾宝玉。在小说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贾宝玉说的“你放心”一段话,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她其所以爱使小性儿就是她既不放心,又无法表白的一种表现。她其所以尖酸刻薄、孤高自许也是对她所处地位不放心的表现。同时也反映了她率性而为、不通世故,不能也无法“随分从时”顺应环境的一面。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人们的思想。环境本来就不利于她,她又怎能像宝钗一样“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呢?而从林薛二人的思想本质上来说,从小说里的大量描写来看,完全是不同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合一”的地方。一个是有着一定叛逆思想的“逆反”者,一个则是符合封建正统规范的卫道者;一个本质上有着天真诚实的一面,一个则有着冷酷虚伪的一面。小说里表面上也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但当金钏死后,宝钗首先想到的却只是探望安慰王夫人,对金钏则完全是一幅冷酷心肠甚至加以诬蔑,同时也不忘做些虚伪掩饰文章。当听到尤三姐自杀、柳湘莲出走时,也“并不在意”,反劝妈妈不必伤感,倒是打点自家的生意要紧。这些例子非常典型的说明了,薛宝钗有与王夫人等封建统治者共同的虚伪冷酷特征。而与此相反,林黛玉在晴雯死后,则表现了同情,并预感到自己的不幸。从这里看,也哪里有什么“钗黛合一”的影子?所谓“钗黛合一”,完全是否认差别矛盾和相对界限的说法。 其次,“衡芜君兰言解疑癖”一节更深刻的含义在于:它说明“金玉良缘”与“木石姻缘”的矛盾,并不像周先生所说的是“庸俗的二女争婚”,三角恋矛盾,也不是“小人其间拨乱”的俗套。而是有着反封建背景的矛盾。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矛盾的本质,就是叛逆者与封建正统者的矛盾。贾宝玉就公开表示,若林姑娘“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这个矛盾既不是三角恋矛盾,也不是单纯才子佳人及婚姻不自由的矛盾。所谓“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讲的这个矛盾。这个矛盾是《红楼梦》中的主要矛盾之一。宝黛婚姻悲剧也是《红楼梦》中最主要的悲剧。否定了这个矛盾及其反封建性质,否定了宝黛婚姻悲剧及其反封建意义,就等于否定了整个《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关于宝黛婚姻悲剧的描写,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来说,都是整个《红楼梦》最精彩最深刻的章节之一。也是除了曹雪芹之外,任何人都伪造不了的。林语堂先生说:“老实说,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第一流小说,所以能迷了万千的读者为唏嘘感涕,所以到二百年后仍有绝大的魔力,倒不是因为有风花雪月咏菊赏蟹的消遣小品在先,而是因为他有极好极动人的爱情失败,一以情死,一以情悟的故事在后。”[9] 然而,一些专家却在宝黛婚姻悲剧和黛玉之死问题上大做立异文章,凭借脂评中所谓“颦儿之泪枯”、“将来泪尽夭亡”等语,竭力宣扬林黛玉之死是泪尽而亡。力图抹杀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矛盾。甚至为此虚构了一个贾母除林黛玉以外,与所有的人都没有血亲关系的弥天大谎。似乎这里只是统治者内部的血亲之争。还杜撰了黛玉沉湖自杀的美妙行为艺术。说了一个黛玉先死、宝钗后嫁、贾史终婚的“真故事”。并把宝黛婚姻悲剧乃至整个《红楼梦》悲剧的“罪魁祸首”,转嫁到“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的赵姨娘身上。同时对前八十回进行种种曲解。置贾母替宝钗过生日等偏爱情节于不顾。把贾母明显赞赏薛宝钗的话,说成是“恶毒的话中有话”。把贾母替宝钗布置摆设的关爱行为,歪曲为是指责警告。连贾母想给宝玉娶宝琴的问话,都硬要指鹿为马的说:贾母是想给她当时尚全然不知的甄宝玉说媒。又有人则歪解为贾母问宝琴是假,警告断绝薛、王二夫人之想是真。那当宝玉意欲贾母称赞黛玉时,贾母却反赞宝钗,不是更像警告断绝宝玉之想么。还有人认为贾母的话:“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子算起,都不如宝姑娘”,那四个并不包括高不可攀的元春,而包括黛玉。贾母心中是把黛玉算作自家孩子,把宝钗算作自家以外。这个话其实夸外人是虚假客套,心中真正好的还是自家的黛玉。当然更应包括真正自家的迎春等了!这里我们只能佩服专家的水平之高。为了否定后四十回,为了证明自己比高鹗高明,真是极富“创新”能力。但如果贾母有意宝黛婚姻,岂非轻而易举的事。黛玉年龄还大于宝琴,贾母为什么不早早放定宝黛婚姻,避免节外生枝?黛玉又何来“风霜刀剑”之感?如果上述说法都是“真故事”的话,那末曹雪芹的《终身误》一曲岂非就是假的了?同时黛玉说的“风霜刀剑严相逼”等,是否也是曹雪芹的妄改劣笔了?请问究竟是谁在妄改“雪芹原意”?参见[12] 那还泪之说不过是“木石前盟”自主婚姻的艺术象征说法,怎能把它当成人间的真实事件?刘心武还煞有介事的说:“下凡后的黛玉,她那个眼泪,跟别的凡人不一样,却是有一定总量的,那个总量,应该也就是在天界被灌溉的雨露的那个量。”按刘先生说法,那林黛玉怎能仅仅“跟别的凡人不一样”?她压根就不是凡人!刘先生曾经在天上说“人话”,说什么石头不能单独下凡(但为什么会说话),不可能是(象征)贾宝玉。这里却又在人间说开“神话”了。如果还泪之说是真实故事,那《石头记》是否也就是《还泪记》了? 蔡义江在《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一文中,也根据“泪尽夭亡”等脂评,认为黛玉之死“与婚姻不能自主并无关系”。悲剧的原因和经过是:“宝黛爱情像桃李花开,快要结出果实来了,梦寐以求的理想眼看就要成为现实,不料好事多磨,瞬息间就乐极悲生:贾府发生了一连串的重大变故。……宝玉和凤姐仓皇离家,或许是因为避祸,竟由于某种意外原因而在外久久不得归来。……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就‘泪尽夭亡’‘证前缘’了。”但是在爱情一片光明的背景下,黛玉怎会觉得“风霜刀剑”?怎会动辄流泪?她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又怎会匆匆死去?蔡先生并用《终身误》和《枉凝眉》来做主要证据。大意说:《终身误》是写宝钗的,从曲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木石前盟”的证验在前,“金玉良缘”的结成在后。《枉凝眉》是写黛玉的,此曲中,只写宝、黛,并无一字涉及宝钗。合理的解说应该是:黛玉之死与宝钗毫不相干。并说:只有人分两地,才能用“牵挂”二字。又说:曲子的末句是说黛玉终于流尽了眼泪,但在续书中的林黛玉,直到怀恨而死,却始终是一点眼泪也没有。与脂批的“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也不合。蔡先生的这些说法也颇感牵强。《终身误》和《枉凝眉》的本意,就是写“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及其悲剧结果的。怎么能成为“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无关的证明?又怎能脱离本意去牵强附会的解读?如果黛玉临死时眼泪的有无也算问题,那脂批的“至死不干”与“泪尽夭亡”岂非也在打架?脂批的“万苦不怨”“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的说法也是对的吗?周、蔡两先生还据此认为黛玉临死时应甘愿为宝玉牺牲,不应怨恨宝玉,这真是莫名其妙!蔡先生该文的其他论据,也都显得牵强。如说:“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用以比黛玉夭折,“人亡”则说宝玉流亡在外不归。“可以预料袭人所担心的‘不才之事’和‘丑祸’肯定是难免的”等。 邓遂夫在讲“钗黛合一”时说:“我所理解的‘合一’,不是指思想性格的合一,人物形象的合一,而是指她们在书中的女主人公地位的合一。”(《红楼论稿》——《〈红楼梦〉主线管窥》)按照这种逻辑,王熙凤也是女主人公,湘云和妙玉也被有人认为是与宝玉密切相关的女主人公,难道她们都是“合一”的吗?另有的说法是宝钗、黛玉都是悲剧人物,那十二金钗都是悲剧人物,难道她们也都是“合一”的吗? 此处着重举例谈了脂评中的“钗黛合一”“泪尽夭亡”等问题。并结合谈了有关钗黛形象及宝黛婚姻悲剧问题。在后文中还将谈到另一些脂评问题。 据上所述,我们认为对脂评应抱一分为二的具体分析态度。此外,程高二人编辑摆印《红楼梦》时,据曹雪芹逝世不过二十多年,他们又是有心人。焉知他们看到的古本不比我们今天多,凭什么认为程高本不是古本?他们也应看到脂评,如果有意骗人,为什么不全按脂评来写?另外,曹雪芹肯定写完了全书,脂砚、畸笏等人也都是极其重视之人,另外一些知情和热心者也肯定不少。如果存在有不同程高本另一种“真本”,为什么连一点踪影都不见了呢? 四 占旺相和入家塾问题 后四十回中被指责最多处之一,就是八十一回,认为此回即表现出断裂和落差。但笔者看法,或异仁人之见。承接前面迎春之不幸,八十一回很自然的衔接写宝玉的悲伤。他提出不让迎春回去的主意,也完全符合他说呆话的性格。但他毕竟是一个公子哥式的叛逆者,故午后又参与四美钓游鱼之中,也是正常的。第三十回他引逗金钏闯祸后,转眼间不是又痴迷到“龄官画蔷”中了?另外,谁个规定八十回后就立马不可能再有这样的生活故事?几个女孩闹着玩就是表现封建迷信了么?从探佚学派的“善察能悟”来看,宝玉未能占得旺相,是否也是一种“伏笔”呢?对“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大加讨伐也是莫名其妙的。试想在当时条件下,贾政怎么可能让宝玉永远混下去?宝玉也怎么可能死硬到底坚决不“奉严词”?三十三回中他为了琪官,死硬到底了么?前八十回他不是也已首番入家塾了?凭什么说贾宝玉再入家塾就成了“乖孩子”?就是“向封建主义投降”了?何况八十二回中他被迫入学原由及对八股文章的厌恶已经讲的明明白白,为什么视而不见? 另外,关于迎春的身份,八十一回中一开始就说:“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小说第二回冷子兴讲二小姐时,己卯、梦稿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程高本作“赦老爷姨娘所出”。 再结合第五十五回,风姐说的“二姑娘(仍)是大老爷那边的”来看,迎春的确切身份只能是王夫人抚养成人,但并不是就收养为己女了。但如单看程高本,仅凭冷子兴的话,高鹗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冒出一个“王夫人抚养了一场”来。同时,如果离开程高八十一回,则己卯、梦稿本“政老爷养为己女”的话,也会被看成是奇怪不真之语(与“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矛盾)。而把己卯、梦稿本第二回和程高八十一回结合起来看,则两方面都互相印证了。“政老爷养为己女”是出自冷子兴街谈听说之口,虽不准确,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如果这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怎么三个版本会这样配合互证?而且使迎春的身份得到确切解答。 迎春这个被“抚养了一场”的身份,还非常好的帮助说明了贾赦住荣府旧园之谜。关于这个问题,周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的解释是:因为“贾政是过继的儿子,贾赦连儿子也不是。”但既如此,贾赦为什么却能袭了爵?贾琏凤姐为什么却与贾母住在一起?其实“问题的核心”并不是在贾赦身上,而是在邢夫人身上。这就是因为邢夫人是续弦,且其进荣府要晚于王夫人若干年,应该是在迎春被抚养之后。同时贾赦的原配前妻已留有贾琏一子,而邢夫人又偏无儿无女。 实际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贾赦作为长子,当然是爵位的继承者。最初贾赦及其前妻也是住在荣府正院里的,特别是在贾政娶妻之前必然如此。贾赦前妻生有贾琏,几年后其妾生有迎春。后来大约是迎春还小的时候,贾赦前妻及妾都死了。而贾政也早已娶了王夫人(贾珠远大于迎春),迎春遂由王夫人抚养。同时王夫人也自然成了内当家。后来贾赦又续弦了邢夫人。这应该是在王夫人抚养迎春之后,否则迎春应该是由邢夫人抚养。这样也可能贾赦邢夫人就直接成婚于荣府旧园。也可能若干年后,贾琏长大并娶了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而邢夫人却一直无儿无女。面对贾琏凤姐和王夫人,她的地位就极其弱势“尴尬”,难以相处和匹敌。加之贾母的偏心,故贾赦邢夫人遂搬到荣府旧园,与贾政“同房各爨”。而贾琏凤姐则与王夫人一起仍住荣府正院,一起过活并“承总管家”。 《红楼梦》八十二回中贾宝玉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鳌。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我们联系“红学”中的种种奇谈怪论,生猛爆料,那“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真是活画像。那代圣贤立言的心得感悟,也真是“心灵的鸡汤”吗?贾宝玉的这段话语,真是深刻之至,相信定是出自曹雪芹之手。 至于这里所谓黛玉赞八股的话,首先这开始于黛玉的调侃闲谈——“二爷如今上学了,比不的头里。”由此引起宝玉的上述牢骚。黛玉半是话赶话,半是安慰的说:“也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我们生活中,有时一个人在一定条件下,话赶话的说些稍有出入的话,也是常见和正常的。同时黛玉思想与宝玉也应小有不同,二十二回“宝玉悟禅机”,有移性苗头时,黛玉立刻打消了与湘云宝钗的不和,相约共同打消宝玉的参禅念头。假设宝黛婚姻最终能成为现实,恐怕不但是黛玉,就是宝玉自己,也可能会去违心的诓个功名,混饭吃。何况黛玉也是在基本否定八股的大前提下的辩证看法。我们不能脱离具体分析,抓住零星一句话,全盘否定。如高鹗有意歪曲黛玉形象,为何后面又写:“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这句话很可能是写宝玉不能洞察黛玉的安慰用意,也从而反证了黛玉说法的主要目的在安慰平复宝玉。难道这里写黛玉再跟着火上浇油就高明吗? 此外八十二回的“老学究讲义”和八十四回的贾政“试文字”也完全是对迂腐八股文的形象写照、揭露和批判,反映了作者极其清醒深刻的认识。相信也不会是出自据说是“势欲熏心”的高鹗之手。 也许笔者愚钝,在八十回后并产生不了张爱玲的“揿钮反映”感觉。 五 主线主题与宝玉形象等问题 要从文本分析来论证《红楼梦》的前后一致性,离不开小说主题及人物形象等问题,故必须结合起来分析。 关于《红楼梦》的主线和主题,各种说法极多。笔者认为:对《红楼梦》来说,它的主线就是它的主要矛盾。这就是贾宝玉这个叛逆者与封建家族、封建社会亦即封建统治者的矛盾。在这个主要矛盾中又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贾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不合封建“世道”的叛逆思想与封建礼教和仕途经济道路的矛盾;二是宝黛两个叛逆者自主的木石前盟,与封建家族理想的金玉良缘的矛盾。此外小说中的其它矛盾还包括:统治者内部的矛盾;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即主子与奴隶的矛盾;被统治者内部奴隶和奴才的矛盾。主题就是通过对这个主要矛盾及其它几方面矛盾的描写,全面深刻的反映揭露和批判了封建家族、封建社会和封建统治者,揭示了其腐朽没落的真实面貌和走向衰亡的根源。 由于四人帮极左路线的影响,现在讲反封建,讲阶级斗争似乎过时了。笔者的看法是,对这些问题的极左说法与这些问题本身的存在与否是两回事。我们现在所谓的封建主义,是指的封建专制主义。它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君主专制制,从封建家庭来看,就是封建家长制。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封建专制制度,是完全排除和反对平等、自由、民主、博爱的。它也是只承认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压迫、穷奢极侈、腐朽堕落的人权,而完全抹杀平民百姓和叛逆者的人权的。从封建家长制来说,就是否认子女的平等自主权利,不承认子女的独立人格,更不容许任何不合封建世道的离经叛道思想。这就是宝黛婚姻悲剧的根源。在这种封建专制社会中包含着种种复杂的矛盾斗争。随着时代的进步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在封建贵族内部的腐朽没落和矛盾斗争中,也会分裂出某些叛逆者。贾宝玉就是这样的有着一定平等、自由、民主、博爱思想,并对封建礼教、封建“世道”表示厌恶不满的叛逆者。参见[13] 在后四十回中,贾宝玉这个叛逆者与封建家族及封建社会的矛盾得到了极其合理的展开深化。首先是叛逆者的木石前盟与封建正统的金玉良缘的矛盾,这个矛盾必将激化爆发并只能以前者失败的悲剧结束。后四十回中关于宝黛婚姻悲剧的描写,是极其合理极其精彩的,也与《终身误》《枉凝眉》两首主题曲完全一致。艺术手法也是极其高超的。在“宝玉始提亲”之前,先有黛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惊恶梦”。在悲剧总爆发之前又有“蛇影杯弓”的惊兆。最终悲剧的描写更是高超精彩之极。 其次是贾宝玉叛逆思想的发展深化。在经由种种不平罪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之后,特别是他与黛玉建立在共同思想上的爱情被扼杀,都促成了他思想的升华:由对利用四书五经进行虚伪说教的厌恶,对腐朽的仕途经济道路的抵触,在消极批判的书中求得寄托,在相对较清静的女儿国中厮混消磨等,最终升华发展到对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彻底看破否定,决心离家出走。在出走之前,118回“惊谜语妻妾谏痴人”中,有一段叛逆者贾宝玉和卫道者薛宝钗两种思想最终公开正面激烈交锋的极其精彩的对话。贾宝玉说:“据你说人品根底,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既要讲到人品根底,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里贾宝玉的话,就是对统治阶级虚伪说教及没落封建社会的彻底揭穿。其含义与鲁迅笔下“狂人”的话相同。在“狂人”眼里,封建历史虽然写满“仁义道德”,实际就是“吃人”两字,他深感“难见真的人”。在贾宝玉心中,虽然周围充斥着“古圣贤”“为忠为孝”“经邦济世”的说教,实际上谁是那样的人呢?相反他看到的却是种种腐朽不平和罪恶。毛泽东在《货新郎·读史》一词中曾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我们再联系四人帮也曾经标榜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要立党为公,要做社会的公仆,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等。当虚伪的说教与腐朽的现实形成巨大的反差时,“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一语就是最精彩深刻的总结。这个话极其深刻的反映了贾宝玉思想的高度升华,也与“除‘明明德’外无书”思想一致。唯有曹雪芹这样的读透了当时社会人世间一部活书的思想大家,才能如此高度深刻的总结出来。“石昌渝在《论〈红楼梦〉人物形象在后四十回的变异》一文中,仅从字面上理解,说这是“禅宗中的从客观唯心主义向主观唯心主义的转化”。这种解读是大可商榷的。 关于宝玉中举的情节,正像周绍良所说的,我们“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且更要看他是怎么做的”。贾宝玉在被迫之下,并在对封建家族、封建仕途、封建社会彻底失望、彻底厌恶、彻底看穿,不再抱任何幻想的情况下,表面上愿意去诓个功名,然后却断然出家,“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从此而至”。这个情节的主旨,完全是与封建仕途、封建家族、封建社会的彻底决裂,怎么能由此指责贾宝玉以及作者“热衷功名利禄”呢?而且这种矛盾冲突爆发描写的艺术手段也是极其高超精妙的。在文献[12]中,笔者曾说:他的出家并不是家族败落、穷愁潦倒后的无可奈何行为,而是对封建家庭、封建仕途的坚决反抗和致命一击,也是他叛逆思想的总爆发。他在被逼迫下入场考试并中举,却决然出走,是对科举仕途的更明确反抗和嘲弄。他在走前满眼流泪,跪下磕头对王夫人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这些话完全是酸楚、悲愤、怨恨和绝情、决裂之语。是对其父母和宝钗等的更深反抗打击,也与“悬崖撒手”“情极之毒”完全一致。有人竟对此也作了奇怪理解,说这是报答父母,是与封建家长不决裂。还有人说是宣扬“终成正果”,是“大团圆”,“是喜剧的情景收场”等,这真是匪夷所思。石昌渝说,后四十回贾宝玉的形象是由“叛逆”向“改悟”的方向“变异”,这是毫无道理的。 关于“兰桂齐芳、家道复初”问题,首先贾兰中举与李纨判词是完全一致的,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认为这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许多人都对这八个字大加声讨,那将置李纨判词于何地呢?那“今嫌紫蟒长”后的脂批中不是还有贾菌吗?又有人据此指责高鹗把贾菌丢开了。这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这很可能是作者真真假假,临末时掩人耳目的虚晃一枪。何况作者已明明虚中带实地写道:“到头谁似一盆兰”?当我们读完整本小说后,留在脑海里的只会是现实已有的悲剧,而不是那虚拟的可能辉煌。小说的结尾,最主要的主旨就是贾宝玉的“悬崖撒手”,与封建社会彻底决裂。那虚晃的兰桂齐芳一句,又怎能否定了这个主旨?就是将来真的家道复初,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又一轮梦幻悲剧吗?而且如果高鹗要篡改歪曲,他为什么不大写实写家道复初?另外也必须考虑到,作者当时环境下的写作手法。前八十回不也有许多颂扬当今圣上的话吗?同时临末多此一笔,也可理解为封建社会不会一下就彻底完结的。 辩证法要求我们,应该全面的看问题。鲁迅曾说:“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续,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惟结束又稍振。”全面的看,究竟后四十回主要写的是破败衰落,还是复兴光明? 我们再分析一下关于《红楼梦》的主题主线的有关说法。第一,婚姻悲剧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说。这个说法似乎也不能说错的。但那悲剧的根源是什么?与封建社会有无关系?作者笔下的这些悲剧,是否反映揭露了封建社会?第二,全部书的大悲剧,是女儿的不幸悲剧,其根本原因是“家亡人散”,它的历史本事就是刘心武的“‘秦学’一门新事业”。据此说来,如果月派胜利掌权,贾家等不败,则是否就是圆满喜剧呢?那香菱、金哥、瑞珠、金钏、晴雯、尤二姐等的悲剧根源是贾府的“家亡人散”吗?而且那四大家族的“家亡人散”“树倒猢狲散”本身,也并不是悲剧。悲剧主要是针对叛逆者及被统治、被害者一方而言的。第三,《红楼梦》的主要矛盾就是,“长门和二门的矛盾,加上嫡子和庶子的矛盾”,那岂非才是真正的“庸俗”故事了。那导致贾家败落的“内忧外患”,内忧的主要根源也是赵姨娘、贾环吗?与主要统治者的腐败罪恶无关吗?第四,关于封建家族衰亡史说。这个说法应该是对的,但是必须划清它与四大家族“家亡人散”悲剧说的界限。小说主要的重心以及抄家情节本身,都是在对封建家族、封建社会的揭露批判上,而不是只单纯在贾府的“家亡人散”“其惨无比”“一败涂地”本身上。不是一个脱离了反封建内核的单纯的贾府“兴衰”故事或宫廷秘史。更不是要表现皇上反腐惩恶的英明和伟大。在106回亲友对贾政谈起被抄因由时,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醉金刚小鳅生大浪)此外还有贾雨村的落井下石等。这里写的极其符合当时的社会实际。因此,那“沐皇恩”“延世泽”的尾巴,并未影响到小说的本旨主题,恰恰是更深刻的反映了当时的官场实际。如果脱离反封建内核,只把小说看成是一半写“盛”、一半写“衰”的故事,只单纯和着重强调贾府的“家亡人散”“其惨无比”结局,像电视剧《红楼梦》结尾那样,引导着观众都去为贾家的“不幸”而悲叹,为四大家族去追魂,则恰会改变了《红楼梦》的主题。最后,关于《红楼梦》的主旨是“大旨谈情”还是“干涉时世”的问题,笔者在文献[12]中已有论述。 有一种很奇怪的逻辑,一些专家在对红楼梦的总体认识上,在对宝黛婚姻悲剧的性质原因及贾母王熙凤等形象的认识上,极力否定反封建,极力否定叛逆者与封建正统者的矛盾。然而在对后四十回的指责挑剔上,却采取了相反的标准且抱更为挑剔的态度。如周先生在《红楼12层(本旨)》中说:“什么‘爱情悲剧’,什么‘婚姻不自由’,还有‘反封建’‘叛逆者’等等识见,那是另一回事,与在下的‘思路与想法’,关系就很小了。”而在谈到后四十回时,却又批评说“让宝玉向封建主义投降”(《红楼梦新证》)。 六 其他一些人物形象及有关问题 周汝昌认为,“王熙凤并不是反面人物”,“贾母也不是个反面人物”,贾母是“有教养的老太太。”(《献芹集》:《红楼梦》的情节和结构)刘心武也说:“总体而言,曹雪芹是欣赏她(王熙凤)肯定她的,……他是把王熙凤当做一位脂粉英雄来塑造的。”贾母“是一个慈祥老太太”。蔡义江说:“曹雪芹笔下的贾母的性格特点,不是势利冷酷,相反的是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为其信条的。”又说:“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形象很难简单地划归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蔡义江解读红楼梦》) 笔者的看法是:贾母既不是黄世仁的母亲,也不是“一个慈祥老太太”。王熙凤也并不能看成一个正面人物。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形象也都是有相对的正反好坏界限的。我们反对那种脸谱化绝对化的正反好坏人物分类,但是也不能抹杀相对界限和区别,模糊主流和本质,掩盖差别和矛盾,搅浑水、好坏不分、是非不明。 与样板戏等一些作品不同,《红楼梦》中没有极左和脸谱化的阶级斗争,但完全有真实的阶级矛盾和斗争。一个不应忽略的基本事实是,主子奴才、上下尊卑,等级森严、贵贱有序的封建秩序,正是当时社会的基本“世道”。袭人因母亲热孝而不在宝玉跟前伺候时,贾母就“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54回)尤氏在李纨处洗脸,小丫环捧脸盆只弯腰而没有跪下,平时“宽些”的李纨也道:“怎么这样没规矩。”大丫环银蝶也笑着批评。(75回)在封建大家族中所发生的种种罪恶、丑恶都是不足为怪的正常“世道”。一个平民或丫头的死亡也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更谈不到什么自主平等人权了。而这种等级森严的封建秩序是包含着一层仁义道德的面纱的,统治者的面孔也并不都是赤裸裸的。被统治者也会认为这种“世道”是正常的。就像翠缕对湘云说的:“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主子和奴才的关系也似乎是和谐的。但是,这种和谐并不是建立在公平平等基础上的和谐,而是建立在巨大差别基础上的和谐。在这种“仁义道德”之下,也是随时可以“吃人”的。那“越发怜贫惜老,最爱斋僧敬道”的王夫人,一巴掌就要了金钏的命。那被贾母看作比儿子还强的鸳鸯,贾母真是关心爱护她的吗?她也真是“不好惹”的半个主子吗?贾母听了贾赦强逼鸳鸯之后,“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贾母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贾赦的荒淫和对女孩的慈祥吗?她后面不是又说:“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是出于对鸳鸯的关心爱护吗?她为什么“只说”那样的话,而无半点替鸳鸯设想的话?她可曾对鸳鸯的终身命运真正考虑过?鸳鸯的母亲去世之后,贾母让她看望守孝了吗?贾母其所以生气,是因她为离不开鸳鸯,她也不放心她的子孙如贾赦贾琏等。鸳鸯实际对她的奴隶地位也非常清楚,她所依赖的只是贾母离不开她这一点上。所以她在抗婚时,压根不会想去请求贾母爱护她,而是以自杀和作尼姑来抗争。对她来说,能“死在老太太之先”,就是“有造化”了。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奴隶,毋宁死”,而是在贾母死后,她恐怕连相对平安的奴隶日子也没有了。正像鲁迅深刻总结的: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对被统治者来说,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稳奴隶而不能的历史。后四十回关于鸳鸯之死的描写是极其深刻准确的。可以想象,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她的命运能有好的结局吗?表面上贾母也说过:剩下的东西留作结果她和给丫头,但那能当真吗?那东西连用在贾母丧事上都办不到,鸳鸯能指望上吗?111回鸳鸯临死前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这里写的极其中肯。鸳鸯之死的根本原因是她对这种“吃人”社会的看穿和绝望。她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自知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只好借助殉主名义以求死后的最好结局。有人说这里表现的是鸳鸯的“愚忠”,也许有一定道理。在“吃人的事,从来如此”的“世道”下,也许她在羡慕袭人还竟然能够为母亲守孝的时候,也并不会抱怨贾母不让她为母守孝。但我们能以此来指责鸳鸯和高鹗吗?还有人说:“续书”中的鸳鸯是忠于封建名教的“义婢”,把受害者看成是实行者,这真是莫名其妙! 相对来说,贾母似乎并不像王熙凤和王夫人那样的赤裸冷酷。但是她正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那贾府中种种罪恶劣迹、“悲凉之雾”,能与她无关吗?她也正是王熙凤所最依仗的后台“冰山”。王熙凤也是她最赏识的代理者。她也压根不会在乎什么鲍二还是赵二家媳妇死亡的事。所谓贾母是一个“有教养的”、“慈祥的老太太”,完全是错的。贾母的性格特点,也并不是“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为其信条的”。辩证法中还有一条原则,就是要看本质看主流。我们反对那种简单绝对化和极左脸谱化的分析方法,但是也不能借口复杂性和人性论来抹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相对界限,模糊他们的本质和主流。也不能掩盖差别和矛盾。后四十回贾母的形象与前八十回也是完全一致的。她在临终前说:“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这里写得也极其准确。在贾母心目中,她对儿孙中贾政、贾赦、贾琏、凤姐等其实都是满意的。那“自小人人都打这么过”的偷嘴和荒淫也并不算是什么事。贾赦凤姐等的劣迹罪行她也并不在意。他唯一不太满意和放心的,只是不合当时“世道”的有“乖僻”叛逆思想的贾宝玉。 后四十回中贾母在宝玉婚姻中看中宝钗是必然的,也与前八十回中贾母的思想完全一致。但这并不是她有意伤害宝玉,相反她认为倒是为了宝玉好。她也并非有意对黛玉冷酷,但也不会中意黛玉。后四十回中,在宝玉订婚前后,贾母说:“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90回)在黛玉临死前,针对黛玉的似抱歉实抱怨的双关话语:“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当时也“十分难受”。过后则对王夫人等辩解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他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97回)在黛玉死后,贾母也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给王夫人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98回)贾母的这些话语,均是极其准确恰当的,这里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符合贾母形象和违背“雪芹原意”的地方。 关于袭人的形象,小说的前后描写也是完全一致的。蔡义江从脂批出发,认为“续书”对袭人讥讽贬斥过分。其实前八十回对袭人的贬斥讥讽更甚。袭人本来就是与晴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晴雯是奴隶,而袭人则是奴才。袭人本身的名字就是偷袭别人的意思。其判词中的“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及画面上的“一床破席”,也流露着讥讽和贬斥的含义。袭人实际上也是王夫人的卧底、“心耳神意”和“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她也是唯一有真凭实据的与宝玉私交的人,然而她却含沙射影,密告黛玉、四儿、芳官等。晴雯“寿夭多因毁谤生”,那“毁谤”她的人,恐怕也不只是并不了解情报的王善保家的,王夫人很可能还要问她的内线。袭人的主要愿望就是想爬到贾宝玉姨娘的地位,而且已经成了准姨娘。她也自以为晴雯再怎么说,“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但那又副册里,却有意把她排在晴雯之后,两人判词的褒贬含义也明显不同。在后四十回中,她也继续着她偷袭别人的奴才本分。对薛宝钗说:“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118回)这里写得极其准确合理。当她已经快要实现自己的目标的时候,贾宝玉却撒手而去。已经失身而又无正式名分的她顿时一头晕倒,比薛宝钗尤甚。但她毕竟不像鸳鸯紫鹃那样有与封建社会彻底决裂的决心,最后在犹犹豫豫之中成了“息夫人”。终于也只是和晴雯一样,排在又副册,未能爬到副册。后四十回中对袭人形象的塑造是完全准确的,也与前八十回完全一致。另外,许多先生都据脂评认为,袭人是在宝玉出家之前就已嫁给了蒋玉菡,这合理吗?她究竟是怎样离开宝玉而另嫁的?是王夫人后悔那二两银子了,还是袭人自己要离开的?“花袭人”为什么不与贾宝玉“有始有终”?她既说过“好歹留着麝月”,自己为什么没有或不留下来。这里究竟是后四十回写的合理,还是脂砚说的合理? 蔡义江先生还说:“《红楼梦》中是找不到一个完人的。”这话也有一定道理。如小说中似贬实褒的主角贾宝玉,也有着许多公子哥的毛病甚至间接罪责。但作者笔下的奴隶们,除了袭人是奴才,晴雯棱角稍甚之外,却很有些难得挑剔和值得赞美的人。除了前述的鸳鸯之外,那替凤姐挑担子,表面上似乎也是半个主子,实际上仍是奴隶的平儿,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既要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中周旋煎“熬”,又要在探春借故立威撒气时双方回护。同时也并不利用凤姐对她的依赖,借势逞强。也并未忘记自己的奴隶本色,力所能及的抵消一些凤姐的暴行。真是集苦难善良和聪明才干于一身。其它奴隶中,就是那替贾环偷玫瑰露的彩云,也表现出敢做敢当的“肝胆”。后四十回中关于紫鹃的多处描写更是极其精彩。特别是113回,紫鹃回答宝玉徒劳的央及剖白的话:“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紫鹃的这个话,既是对宝玉的不满,也是借着贾宝玉,来宣泄对当权者贾母王夫人等的不满,也是对自己身世的悲哀。但因为此点是隐藏在对黛玉忠心的遮蔽之下,故王夫人薛宝钗也并不计较。紫鹃最后也是因为对封建“世道”的看破绝望,被迫走了出家之路。当宝玉继续表白说:“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麝月在背后冷冷说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脸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吧,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麝月的这些冷言冷语同紫鹃一样,也完全是借着贾宝玉,来宣泄对“作出的事都够使的了”的主子们的不满,亦是对当时“世道”的不满。而这种不满是无法直接发泄到当权统治者身上的,故只能借着那实际对奴隶还有平等心的贾宝玉来宣泄。麝月这些话也是对自己身世的伤怨。九十二回中,麝月因宝玉第二天是否上学事与袭人发生分歧时,说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这话也说得极其准确精彩。它表明,怡红院中奴隶与奴才的矛盾,并不因为晴雯的死亡而就不存在了。在怡红院里,那真正的奴才并拿着二两银子的只有袭人一人。从其身份地位实质来说,麝月秋纹等表面上不像晴雯磨牙,实际上她们都是那嘲笑“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众人”。她们的地位决定了她们不可能真是袭人的影子。随着矛盾的进展和不断发生的悲剧,麝月、紫鹃等奴隶的思想在后四十回也是发展的,并且是极其合理的发展。那晴雯、黛玉、司棋、鸳鸯之死,必然促使她们的悲愤不满。他们对“谁配小子,谁收在屋里”的“掇弄”、“没有着落”也不可能没有怨言和悲伤。后四十回中有关司棋、鸳鸯、紫鹃、麝月等的描写是极其精彩深刻和准确的。而且“总体而言”,不但相对于宝玉黛玉,就是相对于这些奴隶而言,曹雪芹所欣赏和肯定的,也轮不到那“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 说到这里,我们不由想起王蒙先生读《红楼梦》的伟大“发现”:“我读《红楼梦》,发现里面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我看到了‘不奴隶,毋宁死’的一个又一个事实,包括像晴雯、金钏这样有头有脸的女奴,一旦被赶出贾府就寻死觅活的样子,她们都视不再当贾府的奴隶为奇耻大辱,都有一种‘不奴隶,毋宁死’的刚烈。”在王前部长看来,那贾府的丫头们,如果离开了大观园,似乎就是一片自由幸福的天空了。就有了更好的饭碗和容身之处了,或许还可以被卖到更好的地方。等待他们的就是一片光明了,更不必担心被赶被污的名声了。但是我们要问,是否在贾府之外,就都是“解放区”了?按照王先生的逻辑,那《扑蛇者说》中的父子,也就是“不毒死,誓不甘”了!记得凤凰卫视曾播过:那到伊拉克打工被绑架的村民,被解救回来后,仍有想再去那里打工的想法,不然家中的困难仍无法解决;某地煤矿发生事故之后,那死难者的亲属表示仍将继续挖煤。难道他们都是“不死亡,誓不甘”吗?难道他们是视不再挖煤为“奇耻大辱”吗?鲁迅曾经说过:煤炭大王是不会知道检煤渣的老太婆的辛酸的。王先生在电视上神侃一段中国足球的大实话,可能就超过挖煤者一年的辛苦了。但那些矿工有这样的“‘决不放弃的’上央视的‘公民权利’”(刘心武)吗?但愿王先生的这本书,是出于商业炒作的考虑,而不是真的“冷酷无情”。 七 通灵宝玉的艺术作用 关于通灵宝玉和太虚幻境,一些专家多纠缠于石头是谁,神瑛是谁,及还泪故事上,而对其表现小说主题的艺术作用较少涉及,这个问题恰恰必须结合后四十回才能明白。在文献[12]中,笔者已就此作了分析,这里再就通灵宝玉的艺术作用补充谈一下。 周汝昌认为石头是贾宝玉,但却说石头不能动,更不能浇灌绛珠,因此神瑛不可能是贾宝玉,而是甄宝玉。石头则是偷取了神瑛相貌,乘隙混入下凡的“夹带人物”。刘心武认为石头不能单独下凡,不可能是贾宝玉,只有神瑛才是贾宝玉。这些都是在神话中夹带人间逻辑的说法。那通灵宝玉、神瑛使者,以及还泪故事,本来就只是神话。它只是一个艺术象征,而并非真实的人间故事,故不能用人间的逻辑去解读。石头不能动,不可能浇灌神瑛,又为什么能混下凡来?刘心武还若有其事的说:通灵宝玉“体积是很小的,一个胖大的婴儿落生时衔在嘴里——不是完全包含在闭合的口腔里——是完全说得通的。”如果要用人间逻辑,那通灵再小,婴儿再大,也是完全说不通的,而且那神瑛本身的下凡也是说不通的。蔡义江也认为石头只能是贾宝玉脖子上的宝玉,并且只是一个随行记者,又因为它有意识、能思想,故也能知道记述贾宝玉身边以外发生的事。这种解读也是胶柱鼓瑟的说法。 笔者认为,从艺术象征来说,那石头、神瑛和贾宝玉才真正是“三位一体”的。在这三者之间没有必要去纠缠和画蛇添足的解读。有人还探佚说通灵宝玉是丰润的花斑石或南京的雨花石,更是无稽之谈。这里的主要问题在于通灵宝玉的艺术作用,作者是如何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的?这才是应该研究的方向。 程高本第一回,多了“引登彼岸”一词。说石头是被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这正是其优点。它对于理解“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是极重要的。那自经锻炼、“灵性已通”的石头,既是历经梦幻,彻悟觉醒的贾宝玉的象征;又是引导他觉醒通灵,“打出樊笼”的艺术手段。“通灵宝玉”上还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其“一除邪祟”在前八十回已经预示,后四十回与“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完全一致。(“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得通灵幻境悟仙缘”)。此亦为全书出自一人之手的力证。周汝昌完全从佛教本义理解“引登彼岸”,说这是宣扬色空观念。并把此列为高鹗一个妄改罪状,这是大可商榷的。这里的“借通灵之说”也不能仅理解为是借石头之口来撰此《石头记》,应该理解为是借助于“通灵”说法的寓意——“灵性”已通,能看破醒悟,来表现小说的主题。 九十四回“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及其后面宝黛婚姻悲剧的描写,是极其深刻精彩的。它是高度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巧妙结合。从浪漫主义角度来看,通灵宝玉的丢失意味着贾宝玉的迷失本性,神魂不清,故此后的调包计才能得以实现。从现实主义角度来看,它实际上意味着,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之下,“木石前盟”最终败于“金玉良缘”。黛玉也因此而亡。宝玉在巨大的打击之下,陷入悲痛欲绝、神魂颠倒之中。有人曾讥笑这里是把宝玉写成了一个傻子,恐怕是浅薄之见。还有人指责后四十回少有诗词,黛玉死后宝玉也未能写一篇祭文。其实至悲无泪、至痛无声,当一个人完全陷入悲痛欲绝的境地的时候,他除了只觉得神魂颠倒之外,压根不可能还有心思去作文哭喊的。 宝玉婚后曾与宝钗有过一段和谐相处经历,似乎也不合形象。这被艺术化为,发生在宝玉被断送了阴司寻找黛玉之想,且“三知祸福”的通灵玉丢失后神情昏迷其间。实际上这样描写也有一定现实客观性。它反映了贾宝玉在无法抗拒的命运之下,也可能有的欲死不能、无可奈何、听天认命的思想反复过程,即他的思想也是反复曲折发展的。但归根结底,“到底意难平”,“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的伤痛始终难以解除,他与薛宝钗等的思想分歧也难以弥合,他对封建仕途的厌恶也难以化解,与封建家族、封建社会的矛盾越来越大,叛逆思想越来越强烈,对封建社会本质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楚。这在小说里,被艺术化为“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借助于通灵宝玉的引导和佛教的超尘出世、脱离苦海的思想,两番阅册,又联系“历历生平”,终于大彻大悟,看破红尘,离家出走。以此来表现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否定。“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从此夙缘一了”,“返本还原”,与通灵“形质归一”。“石归山下”“两番人作一番人”。 元春省亲时点了四出戏,对第三出《仙缘》,脂砚斋的批语说:“伏甄宝玉送玉”。许多专家虽然也难以推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仍然不愿对这个脂批提出怀疑。我们试跳出对脂批的迷茫之外,直接把《仙缘》故事与后四十回联系对比:《仙缘》讲的是吕洞宾点度卢生成仙的故事。“得通灵幻境悟仙缘”讲的是和尚送玉引渡贾宝玉醒悟的故事。这里前后不是完全合辙的吗?而且也完全符合“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二疗怨疾,三知祸福”的总体布局。如果不是出于曹雪芹一人之手,谁能想到并完成如此精妙吻合的布局?120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中说:“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那“二为撮合”完全指的是引导贾宝玉夙缘一了,与通灵宝玉形质归一。蔡义江将此理解为是撮合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是完全错误的。蔡先生一方面说:“续作者却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让负有记者使命的石头开了小差”,另一方面又据脂批说:“通灵玉最后到过甄宝玉手中”。刘心武说,“送玉”是指送贾宝玉。贾宝玉是两次出家,第一次出家后又被“甄宝玉送玉”送回来了。比较来看,究竟是后四十回写的合理?还是根据脂批的种种探佚说法合理? 八 与判词判曲的对比 从内证来说,第五回的判词判曲应是更有力的证据。笔者认为,排除一些并非充分合理的引申解读,单从判词本身来看,除了前八十回的可卿与后四十回的香菱,其结局与判词有所出入而外,其他人的结局与其判词都是基本一致的。许多被认为不符之处并不能成立,有的探佚说法其实倒与判词相背。 关于袭人形象及结局与判词的一致性及脂批的不合理性,已如前述。 关于元春的判词,也许物以稀为贵、文以奇为高吧,那只有一两种古本才有的“虎兕相逢”似乎更被认可。但小说中哪里有虎兕相争的主线?那“虎兕相争大梦归”的历史背景又在哪里?刘心武还认为首句也是“二十年来辨是谁”。又说“三春争及初春景”是说乾隆元年二年三年的时光,怎能比得上乾隆元年的时光。(!?)针对刘先生的解读,笔者在文献[14]中提出了个人看法:在榴花空开的二十年宫闱生活中,元春终于明白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只不过是一个活棺材。在世人眼里,元春的荣耀是迎、探、惜三春怎可期及的,但在卯年寅月“虎兔相逢”之时,她却终于因苦闷幽闭而亡。这里后四十回的写法与判词完全一致,那虎兔相逢也可能还包含着伴君如伴虎的意思。元春死因的牵强含混,正说明了真正死因的不便明言。至于年龄问题,前八十回许多地方也是糊涂账。又有人绝对的理解《乞巧》伏笔,但是否雍正乾隆时期,也发生了类似的“安史之乱”?“兕”究竟是谁们?那“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宝玉、贾琏等及更主要的“兕”们,为什么却没有“大梦归”?《恨无常》一曲中也看不出虎兕相争的意思,元春的爹娘也似乎尚平安无事,还未“退步抽身”。 探春远嫁海疆,也与判词基本一致。说是一定去而不返,其必然性为何? 湘云夫婿早逝,夫妻生活短暂,也与判词判曲一致。至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究竟是怎么回事,恐还难明其妙。但这句话首先与其判词矛盾,为什么只把对这句话的穿凿当依据?又有人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婚并白头到老,但这与其判词及《终身误》《乐中悲》,有丝毫的相同吗? 妙玉后面的结局,更是与判词判曲完全一致。但专家们却非要搜奇检怪、以见其深,说“风尘肮脏违心愿”是不屈不阿地违了心愿。这话通吗?而如说没有违心愿,岂非公然妄改“终陷淖泥中”。 惜春的结局,也与“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一致。脂批说非得还要“乞食”,判词中并无提示,艺术上也看不出非有或非写不可的必要性。这里的“三春”,应另指元、迎、探三春。 王熙凤的判词,一直是较难解的谜,各种猜测达几十种,但凤姐被休似乎已被公认。在文献[15]中笔者认为:从字面上看,此词应结合“三从四德”的“三从”理解。突出王熙凤与众不同,对她来说只有“未嫁从父”的第一从;“既嫁从夫”的第二从则变成了“二令”,“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夫死从子”的第三从,则因她压根没有儿子而“休提”了。从引申意义上说,一从说她只遵从贾母“冰山”的意志;二令说她在贾府的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三人木说她归根结底万事皆休,“哭向金陵事更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里与休妻没有半点关系。后四十回中“王熙凤历幻返金陵”与其判词完全一致。 后四十回中巧姐的结局,与其判词也并无不同。如仅凭脂批就认为那也千方百计讨好凤姐,并认宝玉为父的贾芸是侠士,与贾蔷、贾芹截然不同,不可能是“奸兄”,其充分根据是什么?那“奸兄”又是那个?自己纺线与乡下财主儿媳也并不矛盾。又说巧姐被卖妓院,为刘姥姥救赎,并与板儿成亲,这种想象并无可靠根据,而且似乎有着武侠剧的套路。贾府丫头女子众多,为什么只巧姐一人被卖?那小红怎么不但无事,反而还能救主?平儿怎么反倒升成正式夫人?其父贾琏为何还有“虐待”凤姐的威势?当时的条件下,刘姥姥是否真能颠倒成财主?并有救巧姐离火坑的能量?比较起来,究竟是这些想象合理?还是后四十回写的合理? 综上所述,后四十回中共十三个人的结局,其中十二个人的结局与其判词判曲都是基本一致或一致的。所谓的种种不符并无合理充分根据。香菱的结局是否与可卿相类,也是曹雪芹后来修改之笔。如果是高鹗补作,他为什么要有意与判词明显不同。 九 其它有关问题 周绍良曾从程甲本和程乙本的几处比较中,反驳胡适等人伪续说,那确实可算是“铁证”。[6]笔者想补充的一点是:程甲本93回最后一句:“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但94回开头却并无这个人是谁的下文。这完全是曹雪芹有意如此收束的一种写法,而并非作者的疏忽。实际上这个人肯定是有的,或许就是那只求叔叔、“拣远路儿走”,因而未能谋得贾芹那份长期工的贾芸也说不定。作者在后回开头,觉得没有必要明白交代,故跳开此话头。而程高二人并未理解这种写法,误以为不衔接,因而在程乙本中作了修改。这个例子也确实是程甲本并非高鹗原创的铁证。93回的这种收束写法与35回也相同。35回结尾写到:黛玉进了怡红院,宝玉忙叫:“快请”。36回开头也并不就此话题“分解”,而是另起话头了。这也是作者有意的一种写法,并不存在不相衔接的问题。 许多人还据脂批认为,《红楼梦》最后有一个“情榜”,刘心武还探佚出了109个情榜的名单。但第五回警幻却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不知是警幻说得对,还是脂砚批的对?周策纵先生说:“《红楼梦》末了如果真的写上一个‘情榜’,像《水浒传》的石碣,《封神演义》的封神榜,那不知多煞风景!”[16]周汝昌说后四十回只是一个十分庸俗的一男二女争婚的故事。那一个男子和108个女子的故事不更庸俗吗? 后四十回中还写了“证同类宝玉失相知”一节,这也是作者“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的严格实事求是之笔,并不是随便写出的。它反映了现实的客观必然性。同“狂人”类似,那思想先行的叛逆者往往也是孤独者。这里的寓意或许也是:只有贾宝玉才是看透封建社会本质的真“通灵宝玉”,那甄宝玉其实倒是假“宝玉”。裕瑞认为“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如果真是那样,小说里写上两个完全相同的双胞胎,不知有何意义,是何效果。今天曹雪芹的“知音”可谓多矣!但在当时,曹雪芹正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知音难求之人。空空道人在找人传书的时候,遇到的“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饶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到急流津觉迷渡口遇到沉睡的贾雨村时,其在推给曹雪芹之后就继续沉迷不醒。最后蒙唯一的清醒者也是孤独者曹雪芹的“传述”,我们才能看到这本巨著。曹雪芹的名字响彻云霄只是今天的事,在当时他正是一个“半生潦倒”“穷途末路”之人。今天的人们,如果在曹雪芹时代,不知更多地像谁呢?春秋战国时曹刿曾说:“肉食者鄙”。一个可能的规律是:没有经历过人生辛酸苦难,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人,是难以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的。1954年的批俞运动中,俞平伯被当作胡适的主要代表和靶子,但后来似乎惟俞先生跳出了“宗师的掌心”。这种现象是耐人寻味的。 吴组缃说:“若没有这个百二十回的本子,单凭那八十回,二百年来,这部书能如此为广大读者所传颂,那是无法设想的!”[11]马国权说:“从《红楼梦》整体艺术构思来看后四十回,它是前八十回悲剧冲突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17]王蒙曾从与《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的横向比较中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不是一个“坏尾巴”。[18]鲁迅先生在《绛洞小引》中说:后四十回“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又在批评金圣叹时说:“这余荫,就使有一些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对比那“狗尾续貂”,“后四十回没有曹雪芹一个字”的说法来看,究竟哪种说法合理? 参考文献: [1] 裴世安 柏秀英:《红楼梦全璧说资料》序言,石言居自印 [2] 王昌定:读《〈红楼梦〉“全壁”的背后》,《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 [3] 梅节:说“龙门红学”——关于现代红学的断想,《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辑 [4] 胡文斌:程甲本“全璧”之功永不可磨——为程甲本《红楼梦》刊行二百周年而作 [5] 张国光:是破除“盲目诋斥高鹗”的偏见的时候了,《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1992年第5期 [6] 周绍良:论《红楼梦》后四十回与高鹗续书,《红楼梦研究资料集刊》第2辑 [7] 萧立岩:高鹗续《红楼梦》后四十回说质疑,《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0年第5期 [8] 宋浩庆:《红楼梦》后四十回辨,《北京师院学报》,1982年第3期 [9]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北师大出版社 [10] 贾穗:俞平伯论《红楼梦》后四十回述评,《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1、2辑 [11] 吴组缃:漫谈《红楼梦》亚东本、传抄本、续书,《红楼梦版本小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 [12] 冯守卫:鸡不可能飞得像鹰那末高——《红楼梦》后四十回为曹雪芹原作的力证,《红楼研究》2008年第4期,或《红楼》2008年第4期(有删节) [13] 冯守卫:“意淫”的含义及其中的贾宝玉形象,《红楼》,2009年第2期 [14] 冯守卫:贾元春判词之谜之我见,《红楼研究》2008年第3期 [15] 冯守卫: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含义,《红楼文苑》2009年第1期 [16] 周策纵:《红楼》三问?——《〈红楼梦〉大观: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选》序,1986年 [17] 马国权:为程伟元、高鹗一辩——兼论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2辑 [18] 王蒙:话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2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