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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叫“老学究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不少读者和红学爱好者都认为这一回是《红楼梦》的败笔，甚至以为是传抄者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硬塞进去的。主要原因是林四娘抗击流寇，为国捐躯的情节游离了故事发展的正常脉络，与前后情节推进接不上茬，甚至于有插科打诨，鸡蛋里长出骨头的感觉。但是，正如脂砚斋所提醒我们的那样，“这正是作者用画烟描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读《红楼梦》一定要瞻前顾后，统揽全盘，才能在“满纸荒唐言”中，感受到“一把辛酸泪”。 七十八回前后，贾府中遭遇了一些列变故，各种矛盾冲突异常复杂，几乎到了总爆发的临界点，好比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惊乍。导火索是贾母的粗使丫鬟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一个“绣春囊”，即春宫图。本来，贾府中“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之类的秽行败绩上行下效，比比皆是，甚至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官司打到贾母面前，贾母的反应是，“小孩儿家馋嘴猫儿似的，打小儿都这么过来的”。在这种伦理观念指导下，大观园中发现春宫图，应该是小事一桩。但邢夫人偏要小题大做，王夫人更是借题发挥，掀起轩然大波，紧接着就发生深夜抄检大观园的内部恶斗。邢夫人的真正目的是代表贾赦的派系势力借机发难，向王夫人、王熙凤的“山头”进攻；王夫人的用心更复杂，既要纯洁队伍，保护贾宝玉的名节，更要排除异己，进行大规模的人事调整，打压贾母的势力空间，最终为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扫清障碍。结果“长得象林妹妹”的晴雯首当其冲，在饱受凌辱诬陷之后被驱逐出大观园，死得极为凄惨，其境状让人不忍卒读。晴雯之死，不仅让贾宝玉痛失红颜知己，精神支柱，更让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逆转。他先时的观点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到了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他直面那些助纣为虏的婆子媳妇斥责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句话的批判对象，甚至包括对他的母亲王夫人，这可以说是《红楼梦》中的惊涛骇浪，只不过被曹雪芹处理得波澜不惊。因为下文遭到斥责的婆子接着就问：“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 其实，这是那群刁滑的婆子们设置的圈套。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另外几个婆子前来告知，王夫人要亲自来大观园检查工作，让“倒要请问请问”的婆子们赶紧前去伺候，算是把接下来应该说的关键话题岔过去了。这里，曹雪芹再次耍了个障眼法。接下来婆子的话题应该是：按照你的逻辑，王夫人等也是女人，都染了汉子气味，她不也是坏的吗？之所以岔过去没有让婆子说出来，是因为《红楼梦》还有个“为尊者讳”而布下的暗线，特别是在“当今以孝治天下”的大背景下，《红楼梦》涉及到对长辈的讥贬，都不现诸文字，只让读者意会。可以肯定的说，此时的贾宝玉已经将王夫人纳入“个个是坏的了”的女人范围。 但是，尽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他对她们的悲惨遭遇无能为力；尽管男子浊臭逼人，染了男人气味的女人更加浊臭逼人，他对他们的暴行无道无可奈何。正是在这个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情境下，贾政给了贾宝玉一次发泄、反抗的机遇。如果说以前贾宝玉的参禅悟道还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成分，那么，经历这一番寒心彻骨的变故后，叛逆和反抗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几乎逼近“树倒猢狲散”的边缘，贾政居然浑然不知，与一般帮闲文人奉皇帝御旨，搜集前朝故文旧事，从中筛选出能够彰显忠义节操的典型人物。他们选中明朝青州恒王府宫女林四娘的传闻，要贾宝玉制作一首歌功颂德的《姽婳词》，上报礼部，向皇上邀功。姽婳者，乃女子娴静贞淑美丽绝艳之状也。接令后，贾宝玉没有象贾兰、贾环那样以律诗绝句简单处之，先是在体裁上大做文章，选中长篇叙事诗，仿照白居易《长恨歌》的风格。这样做的目的是在借古喻今，讽刺封建统治者“重色轻国”，荒淫无耻，不禁让人想起贾蓉所说的“脏唐臭汉”，矛头直指封建最高统治者。接下来在题材上，贾宝玉制作的姽婳词无疑是晴天霹雳：面对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乌合之众的造反起事，“王帅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恒王战死后，“纷纷将士只保身，眼看青州皆灰尘”，还是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结果，林四娘花残柳折，马践胭脂。消息传来，“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本来，《红楼梦》坚持的原则之一是“毫不干涉时政”，“当今以孝治天下”、体天格物、“圣朝无阙事”之类的溢美逢迎之词比比皆是，到了第七十八回贾宝玉制作的《姽婳词》中，不仅满朝文武面对一群乌合之众自顾保身，束手无策，成了讽刺鞭挞的对象，连天子的形象也十分猥琐，有点狼狈，至少没有真命天子那种高大全的正面形象。这说明，到此一回，贾宝玉的对封建统治者的认识发生了深刻变化，思想境界已经发生质的飞跃。以前他对封建最高统治者的认识是，“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这就是贾宝玉著名的“文死战，武死柬”理论，属于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窠臼。现在，他开始认识到造成林四娘、晴雯、芳官、五儿等一切人间悲剧的真实原因，都是包括天子在内的须眉浊物，禄贼蠹鬼。本来，贾政等御用文人是要以林四娘的典型形象来宣传忠义节操的，但到了贾宝玉手里，却成了“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分明是在怀疑林四娘为那些须眉浊物，禄贼蠹鬼统治的天下所付出的牺牲，是否死得其所。这样的思想境界，无异于离经叛道，晴天霹雳。 正是在《姽婳词》所烘托的气氛下，为晴雯撰写的《芙蓉诔》应运而生。作者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前序后歌。此时的晴雯，已经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的异样女子，而是一种真善美的价值符号，是作者理想中公平、正义圣洁的化身。“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在等级森严的男权社会里，将一个“身为下贱”的奴婢升华到如此高度，岂不是又一声惊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