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于生命,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不情愿的选择,但同时又是生命进程的最终归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南宋诗人文天祥的生死观;也是许多仁人志士、末路英雄所追求的“死”的境界。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人生无常,惟有“死亡”才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曹雪芹对“死”的理解也许没有文履善那样进取和奋发,但对于人生与社会的参透却是深入骨髓:“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如果说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以及鄄士隐对于《好了歌》的彻悟,是作者对人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给出的总括,那么,“贾夫人仙逝杨州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夫人和秦可卿两个彼此并无关联的人物的“死亡”则分别烘托了《红楼梦》爱情悲剧与社会悲剧的现实背景。有关贾敏贾夫人的死,我们很难从《红楼梦》原著中读出更多的信息。只知道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黛玉之父林如海对贾雨村言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意欲随雨村一同前往。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昭儿道:“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 我们可以大胆的设想,如果没有贾夫人的仙逝,也就无有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没有黛玉进京,也许就没有宝黛之爱;没有宝黛之爱,当然就不会有宝黛爱情悲剧发生。如果说贾夫人的死,仅仅是开启了宝黛爱情之进程的话,那么,林如海的死去则将林黛玉牢牢地钉在了爱情不可能进行到底的悲剧十字架上。贾敏不死,林黛玉就不会独自一人长期滞留在贾府,宝黛之爱也就失去了奈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和客观条件。退一步说,既使出现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的一见钟情而私定终身,但到了生死关头,父母亲自然要出面为其作主调停。所以说,贾敏及林如海的先后死去客观上成了《红楼梦》宝黛爱情悲剧的一个玄机:过早地失去父母双亲,林黛玉的性情因此变得异常的孤僻和刁钻;因为性情孤僻和刁钻,对宝玉的爱就显得更加执著和苛刻;由于对爱情的执著和苛刻,也就更加促使她毫无顾及的“使小性儿”;又因为动不动就“使小性儿”,使得缠绵美好的爱情得不到长辈们的认可。长辈们不认可,爱情就无法成长为婚姻,爱情不能成为婚姻,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于是整日里暗洒闲抛,以泪洗面,原本孱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在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之后,也就只有焚稿断痴情的份了。《红楼梦》别出心裁地将林黛玉设计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形象,使得小说的悲剧意义更加深远。 秦可卿的英年早逝则由一曲人生的“小”悲剧折射出一场社会的“大”悲剧。在贾母眼里,“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只可惜命运不济,“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我们姑且不去深究秦氏的死因,单就秦氏殡葬的排场,就可以看出作者如此渲染的良苦用心。那贾珍闻得秦氏已死,“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贾珍在贾府中原本已是孙字辈,现死去的是他的儿媳,仅是这超度亡灵的排场就“阔派”得令人乍舌。而更铺张、更奢糜的还不在这里头。贾珍因想着儿子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便随手一千二百两银子捐了个“龙禁尉”,却只为灵幡经榜上写着“好看”。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每日单管人客来往倒茶的就有二十人;另外,二十人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四十人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三十人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单是管理好这些“下人”,还真个儿是非凤姐儿不能。“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俗话说,败由奢起,一个曾孙辈的媳妇死了,其葬礼尚且如此奢华,如若遇上更大的人情事故,其花费用度该不知如何计算。奢侈至至,以此治家,焉能不至家败;以此治国,焉能不至国衰。曹雪芹正是明写秦氏之“葬”而暗喻这个腐朽堕落的社会制度之“葬”矣。 在《红楼梦》中,“死亡”不仅表现和衬托主题,而且也是表现人物思想活动的典型环境。从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一直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全是描写宁荣二府那些平素不怎么显眼的“小人物”之日常生活起居与情感纠葛。为了真实地再现他们与身俱来的个性特征,作者赋予他们一个充分展现自我的时间与空间。这个让一切都自由自主的时间与空间也同样是通过一个特殊人物的“死亡”而获得的。“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踩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于是就有了藕官大观园“烧纸钱”一节,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下人与下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无恃逞强,诸如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等不一而尽。不仅“下人”们如此,就连姑娘、小姐以及丫头们也都趁机饮酒作乐,通宵达旦,放浪形骸,如憨湘云醉眼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柳裙等甚是精彩,长期约束压抑的个性、情绪得以张扬和释放。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等描写姑娘们两眼对待贾探春与赵姨娘两个不同人物的微妙心理,也是匠心独运。“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荣宁两处主人的不暇,正是赵姨娘仇视现状,分斤拨两,张显个性的大好时机。在下人面前,她是主子,在主子面前,她又是下人,赵姨娘的双重人物性格也在这典型环境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如果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可以说,“死亡”则是将悲剧展现给人看。在贾府这个深宅大院里死去的人很多,但并非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场悲剧,反过来,每一场悲剧都是一次“死亡”。要说尤二姐的死是由于凤姐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的结果,尚情有所原的话,那么,贾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贾瑞的死则更加张显出这个世界的不人道。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写道: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贾瑞仰慕凤姐,且又不期而遇,对贾瑞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机流露出一个男人对漂亮女人的非份之想也并不是什么叛经离道的事。凤姐眼中自然没有这个人,对此,她完全可以一笑而过。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同他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的故意挑逗,使得贾瑞不知不觉便失去了自我。接下来“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月鉴”的苦果合该他咎由自取。 那贾瑞头次摸进荣府就被铁桶一般地关在了弄堂里,那时正值“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当他第二次溜进荣府时,可就没有第一次那么“幸运”。“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滑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事情闹到这份儿上,贾瑞方知是凤姐玩他。“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可巧那跛足道人又给了他一面“风月宝鉴”,再次将他捉弄。听那道人说:“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贾瑞就一命呜呼了。 贾府之中死过很多的人,但在曹雪芹的笔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死亡象瑞大爷之死描绘得如此完备和细腻。透过贾瑞之死,使人感受到的是现实的冷醋下作。金钏儿之死虽然没有贾瑞之死这样残不忍睹,但也是异途而同归。第三十回,宝玉来到王夫人上房,“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 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假意儿睡着了的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得已“投井死了”。 寿夭多因毁谤生,晴雯的死相对于司棋、鸳鸯等大多数死于非命的女孩子来说,更是死得毫无道理。所以宝玉失声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倒是袭人一语道破:“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一向表现“温和”的王夫人为何对一个丫头如此绝情呢?“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 晴雯的凄惨离去,不仅宝玉痛心疾首,同为丫头的袭人亦惋惜不已。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这在袭人听来当然是篇痴话,既可笑,又可叹,但她哪知晴雯在宝玉心中的份量。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 作者不是在写茶,分明是在写此时此刻两人凄凉的心景。宝玉是深爱晴雯的,他从来就不曾吃过如此浑浊不堪的茶,为“情”,再“苦涩”的茶,他也愿意亲口去尝。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如果说宝黛之爱尚有些扭捏作态的话,那么,宝晴之爱就显得尤为实在诚挚。见过晴雯之后,宝玉回到怡红院,“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 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 晴雯含冤死去,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 贾宝玉杜撰《芙蓉诔》,一如曹雪芹杜撰此《石头记》,可谓是煞费苦心。在宝玉看来,“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回过头来比较一下开卷第一回之外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曹雪芹虽说是“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但真正最使他“念及” 的女子却只有两个:一个名门小姐黛玉,一个贴身丫环晴雯。 再回到前头,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四名偈语,固然是因《石头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时的心情写照,但何尝不是痴情公子贾宝玉杜撰《芙蓉女儿诔》的心情之写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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