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几人了解《红楼梦》,就有几人知道邢夫人。邢夫人的重头戏虽比不上宝黛爱情那样耳熟能详光彩夺目,然她为老公选姨娘的那股子坚忍不拔的韧劲,不说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抛开“爱”的因素不说,自盘古开天以来,凡两性之间都是没有兼容性可言的。但有一种情况是个例外,就是当性爱遭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尴尬时,这种排他性才会变成容他性。抗战题材剧《小姨多鹤》男主人张俭的老婆朱小环曾因日本鬼子追撵跳崖丧失了生育能力,朱为了张家香火不灭,忍痛割爱将日战遗孤酒井多鹤送进了老公的被窝。但是这个剧的意义不在于色情,也不在于朱小环的大度或张家接宗传代如何重要,这个剧的意义就在于受战争伤害的不光是中国人,同时还有日本人,是对战争罪恶最深层次的剖析。贾赦子孙满堂,“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纳妾纯粹是为了取乐。刑夫人鞍前马后为他说亲保媒,也不是为延续贾家的烟火。一如《小姨多鹤》控诉战争却不直接描写战争,邢夫人的“下作”之举也许只是作者表达某种情绪的一个活的导具而己。 贾府里谁是老大?毫无疑问,老太太。那么谁属老二呢?以辈份排,当属邢夫人;按性别论,当属邢夫人。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之后贾敬袭了官,居着宁国府,荣公之后贾赦袭着官,本应居在荣国府才是,实事上却是儿子贾琏跟他叔父贾政占居着。是贾赦不愿凑这份热闹呢,还是另有原因?其实一个屁股睡不了两个炕,不论是生活原型原本就是如此,还是作者的刻意安排,贾赦住不住荣府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大老爷与刑夫人那种格格不入的作派,就已然从荣国府大观园中切割了出来。 依照贾家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历来当家理事都是些女子,尤其是荣国府。老太太虽不直截处理日常事务,可凡事都是要按她老人家的意图而行,用实际上的“掌门人”风姐的话说,大事小事都要看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如何高兴,底下的人便可如何行事,因为老太太才是真正的董事之长,一应大小事务的决定权全在她那儿捏着。按照中国人立长的传统习俗,将来荣国府接替老太太的人必定是长房长媳的邢夫人,如果要排座次的话,邢夫人坐第二把胶椅那是当仁不让。但邢夫人似乎并不看好她的“王储”身份和地位,为人做事全不象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太太之所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也才得了个“尴尬人”、“嫌隙人”之类的头衔。且如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风姐儿听这话,竟不象个做太太的人说出来的,便冷嘲热讽地说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 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 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 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可见鸳鸯这丫头对于老太太何等重要,作为“手下”的儿媳妇本应十分明了的事,却糊涂得不行。也不想想“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风姐儿这话可谓是忠言逆耳,可是作为婆婆的邢夫人却并没有把它当作苦口良药,反而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听刑夫人这口气竟不知是为自己呢还是为老公。“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风姐儿的好心倒成了恶意,弄得刑夫人很不高兴。“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假使刑夫人说的不错,“劝不成,先和我恼了”的霸蛮之人竟不象是老公,倒象是作了“老爷”的作威作福之人。 老公纳妾一味取乐,老婆理应劝阻才是,再贤良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大度也就是了。没的象个刑夫人,四处张罗不成,自个儿倒亲自出马,又是那样的低三下四,古今中外恐怕绝无仅有。那么邢夫人如此固执究竟是所为何来?曹雪芹只略微作了这样的交待:一是“左性”,一是“性愚”。说邢夫人终日里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 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我们不妨分析一下作者明地里给出的这两条原由是否真是这样,曹雪芹有没有给我们打马忽眼?依刘心武的说法,“左性”,不符合贾府的“选媳”标准。“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乃九省检点、节度使王子藤之妹,那也是赫赫有名、“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大小姐。作为荣国公的长孙媳妇,又是袭了官的贾赦所娶之正室,既使是扶正的也好,岂能相中如此“左性”之人?何况从邢夫人之内侄女邢岫烟邢小姐身份气质来看,邢家也绝不是什么寒门薄户,那“大小姐”天生的派头岂是容得下老爷胡行乱为的?“性愚”也没有足够的道理,作为名媒正娶的长房长媳,邢夫人完全没有必要一味“承顺贾赦以自保”,退一步说,如果一定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以求“自保”,那她更不会为此“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得罪老太太去。邢夫人不比赵、周两位姨娘,完全没有她们所要担心的那种后顾之忧。那么她还担心什么呢?显然,什么也不必担心。 作者是否是借邢夫人之事隐喻朝政呢?《红楼梦》甲戌本凡例说:“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然越是“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便越是觉得邢夫人之事与朝中之事何其相似乃尔。试想那些为官作宰之人为了讨得上峰的开心,什么样的事做不出来,现如今有人连老婆都可以奉上,只要仕途上得意,什么样的稀奇宝贝找补不回?要不然刑夫人也不会只是为了哄老公开心,就全然不顾自己的体面,热脸挨着冷屁股的向一个丫头卑躬屈膝。只是此丫头非彼丫头,如果将贾母之位比作皇权,那鸳鸯就好比是皇帝身边的宠臣,要与“宫里人”拉扯上关系可不是要费一番周折?邢夫人为与鸳鸯拉扯上关系也的确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先是假心假意的和贾母说上一回闲话, 然后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 再从后门绕到鸳鸯的卧房前。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便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吹捧,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又瞧,只管赞好,究竟好还是不好也许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只是这套近乎的方式方法儿是不是很合符“下官”跟“上官”的那股亲热劲呢?丫头虽然只是个丫头,但她可是大人物身边的丫头,你不巴结一下她还去巴结谁?于是邢夫人慢慢地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 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 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因有求于她,在邢夫人眼里,此时鸳鸯脸上长的雀斑都是极好看的雀斑。邢夫人此时亦变得异常的通情达理:“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 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 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实际困难有一大堆,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讨了你去, 收在屋里”。原来“跑官”只是为了“要官”。理由倒也蛮充足,“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可要识好歹哟,“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过了这一村,可没这一个店,软硬兼施,自然没有回绝的理。 但最终鸳鸯还是没有领邢夫人的意,还当众发下了毒誓“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也断然不能从的。刑夫人的良苦用终究是付诸东流。 纳妾的“色情”风波,虽然用金钱摆了一个平,但由此而产生的“政治”风波却远没有停息。邢夫人自从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便越发的冷淡了她,在众人面前反不如凤姐体面。更要紧的连迎春都似乎被珠联了进来。且如南安太妃来了,说要见她几个姊妹,贾母就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邢夫人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又不便使不出来。更有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说那边的奴才如何如何,后来渐次说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 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 贾母八十寿庆,荣国府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东府里珍哥媳妇携小丫头路过大观园,见深夜大小角门洞开且无人值守,意欲那守夜之人加强警戒,谁知那守夜的婆娘以酒壮胆,竟不把那尤氏放在眼里。周瑞家的挟私枉传凤姐儿圣旨,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捆绑起来。由此引发一场“上人”之间相互制衡的“政治纷争”。 这原本是一个没有名姓的小丫头和两个没有名姓的老婆子之间的一次无关紧要的口角,不想经珍儿媳妇和周瑞家的还有林之孝家的几个女人一挑唆,这小事情就直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就好比乡村里发生了一场纠纷,从县告到省,又从省直告到了京一般。整件事又好似一个球,踢也踢得是抢也抢得,不同的人占着不同的立场,有的人踢,有的人抢。那邢夫人到晚间散伙时,便当着众人的面陪笑与凤姐求情:“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原来这被捆的俩老婆子中有一个跟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结着亲家,也是因“朝里有人”,这小事便一级一级往上升成了“大事”。凤姐儿因鸳鸯之事邢夫人窝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正愁找不到发飙的由头,正好遇着这样一件事。那凤姐儿虽然在下人面前是八面威风,可是在婆婆面前她毕竟还是媳妇,一如新科状元,虽然得宠,但终究有些根基不牢,既使有理也高声不得,凡事须小心谨慎为妙。王夫人则不同,她与邢夫人“同朝为官”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妯娌。只是此事与她没甚挂碍,便顺水推舟做了一个顺手的人情。 “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官司到此并不算完,王夫人的话作不得终审裁定,一切还得以贾母的意见为“意见”:“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 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好一个“当众给凤儿没脸”,也许这正是除贾母王夫人之外那些有脸和没脸的人想要做又做不成的快心事,又岂止是邢夫人等嫌隙人的嫌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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