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的第一个人是曹雪芹的遗孀,因为她极有可能参于了《石头记》的创作和修改,由于她的身份特殊,曹先生在临终之时或许会托付她处理他身后之事,但以我的身份直接去白家疃,探访曹夫人未必不会吃闭门羹,我得拉上敦敏同去。数天后,他去吏部办完公差,直接来我处求见。 敦敏见到我疑虑重重,“不知圣上如何对曹家定案的?” 我说:“反清复明罪是军机处那帮人的提出来的,圣上尚未定夺,所以找了我,听听我的说法。”于是我将那天和弘历谈起《石头记》的细节告诉了敦敏。 那天在养心殿,我向弘历回禀完关于江宁盐道公务之后,弘历突然问我“你怎么看《石头记》一书?” 我道:“回禀圣上,此书虽未在正当渠道出版,但民间抄本种类甚多,有的已经被转抄地面目全非,已很难鉴别其是非。” 弘历略加思索后喃喃地说:“奇怪,朕的后宫六院里也有在传阅此书,真有这么好看吗?” 我道:“这犹如火药,能制成炮弹,也能用作鞭炮,就看这阅读的人持有何种居心了,回禀圣上,即使这书确有颠覆大清国之疑,那后宫的贵人传阅后哪能会预谋造反?或许书里确有可欣赏之处。” 我看见弘历在犹豫,于是道:“再者说,曹家的祖上从小和康熙太祖一块儿长大,后来担任了内府卫士,在康熙太祖年少除鳌拜时,曹家的祖父也立过功的,他亲娘又是康熙太祖的奶娘,所以十几年后,太祖指名曹家担任江宁织造这样的肥缺,他家哪有犯上之理?” 弘历打断了我的陈述,“话是没错,但曹家祖上在江宁织造这位子上贪了不少银两,这在父皇当政时就定了罪的。” “圣上明察,可是所贪银两据查都和太祖南巡有关,要知道,圣上一次南巡所需张点的费用不是沿路的布政司所能承担的,要靠民间的财团募集。” 弘历眉头略皱,把话扯开了,“朕是不会因为他的祖上关系而难为《石头记》的,如果书里面确有反我大清的条语,即使曹沾已死了一年,朕也要定他的罪!” “回禀圣上,查明《石头记》的究竟,决不能以目前流传的民间文本为据,要找到它最初的原稿方能定夺。” 弘历听了点点头“朕也想看看原稿,一本书在民间如此受宠,反复传抄,总有吸引人之处,你就持朕的御牌,明察暗访,找找原稿。” 拜别时,弘历又想起什么,对我说:“福康安正在全国查办禁书,需要他帮忙的话,可以去找他。” 敦敏听到这里不由紧张起来:“若圣上得到原稿,只要军机处的人略加圈点,圣上一怒之下,《石头记》连同各种抄本即可会被灭绝!” 我说:“是的,只有圣上得不到原稿,将此事搁置起来,《石头记》还有救。可是棘手的是,目前福康安正借用查办禁书的借口,也在找这份原稿,还有洪门的人也想插手此事,所以我们的行动绝不能被暴露,我想先见见曹夫人,问一些事,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白家疃?” 敦敏道:“曹先生的旧宅已被官府查抄,曹夫人已不住在那里。” “哦!是谁报的信儿?” “直隶总督府里有洪门的暗线,是洪门的人安排曹夫人搬迁的。” 我一惊,“洪门是朝内立案的反清组织,他们的行动一旦惹怒了朝廷,《石头记》凶多吉少啊!”我略思片刻,道:“曹夫人会不会已经回了江宁老家?” 敦敏说:“曹先生去世的三个月后,我才去曹家祭拜,见到曹夫人后,我也劝她孤身一人,何不尽早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回江宁她叔父家寄住,她说,史家叔父年事已高,近况不大好,何况曹先生留下的身后事需在这里办妥放好离开。” “这样看来,曹夫人可能还在京城,那就好办了,你是曹先生的诗友又是他学生,曹夫人是信得过你的。我想当面询问她一些事,你想办法找到她。” “直隶总督府既然有洪门的暗线,不妨可以利用?” 北京的初秋日炎夜凉,到了掌灯的时候,小贩们陆续收拾东西,只有内城的城口小吃还是生意兴隆,因为许多关兵要在这里换岗。我府堂的后院有一边门,出了门走上百来米就可以在那里逛逛夜市,这天傍晚我换了便服,带上宇歆和绍兴师爷便溜达过去了,宇歆是我的保镖,尚未娶家小,当然做了保镖还是单身是“最好不过”的。买古玩的摊位上挤了不少人,买主和卖主都喜欢在这个时候谈生意,摊角放着一叠线装古书,我凑过去翻开一页一瞧,上写“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我眼睛一亮,师爷也看到了那行字, “老爷。莫非是九年前的石头记抄本?” 我于是问摊主这套书齐吗?他说,前半部分很好,到九十多回后就残缺得厉害,要我看着给个价!我在想,如果为《石头记》作批语的化名“脂砚斋”的人,是曹夫人本人的话,那么她若见到九年前这套曹雪芹先生刚完成的《石头记》初稿,会有什么感受。想罢我就付给摊主令他满意的银两,买下了这套甲戌本《石头记》。 三人在一家面摊坐定,叫了三碗猪肝汤面和几碟下酒菜,还温了一壶绍兴酒。席间,师爷低声劝我早做好下江南的准备,他的意思是提醒我,原稿不大可能还呆在京城。 我轻声道:“除了敦敏和曹夫人这条线索,我们即使去了江宁,也无从着手。” 师爷愿意先下江南打听消息,我应许地点了头。 数天后,敦敏来府告诉我打探到了曹夫人的下落,问起在何处见面时,我说,任何地方都难说没有眼目,干脆持我的府令,用官轿将曹夫人送进圆明园,我在“九州清晏”处迎接。 我说:“皇家花园是个安全之处,何况我持有弘历的御牌。” “九州清晏”景区是在乾隆二年完全竣工,弘历在景观图上御笔“大观”二字,于是靠“九州清晏”景区湖边的依山旁水处建成的楼塔命名为“大观楼”。登楼眺望,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湖面尽收眼帘,湖心有座人工小岛,取名“蓬岛瑶台”,这是当年在筹划时康熙以西湖为蓝本,点名营造的。沿湖心一派楼阁,彩焕璃头,寂静的林间不时传来玲珑的鸟声,看见远处十来人,簇拥的官轿向这里赶来,我忙下楼迎上前去,现在是晌午十分,弘历和军机处幕僚想必还在忙于公务,悠闲的景观是轮不到他们来享受了。 官轿在“大观楼”台阶前铺着的汉白玉石板的开阔地停住,抽去辕木,掀起帷帘,一中年女子俯首提裙下轿,身边丫环忙迎上去搀扶,我赶上几步,作揖称道:“闻曹夫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夫人站稳脚步,急讨个“万福”还礼。敦敏上前行礼,我请敦敏引夫人入“大观楼”凉亭息坐。双方寒暄几句时,身边随从已备好茶点小吃,我请夫人上桌。曹夫人脸朝阁窗,恰好一览整个湖景和楼宇,见时机恰当,我便引入正题:“夫人看看这里的景色,和二十多年前在贾家居住时的大观园可有一比?” 夫人略思片刻,凝神回忆,两眉锁紧,但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股往年青春女子对人生憧憬和陶醉于过去生活时的气息。 “贾府的大观园有同样的灵巧和神韵,却没有这里宏大。” “哦!”我说,“那么曹先生是借用这里的宏大,将贾府的大观园写全了吧?” 夫人肯定地说:“《石头记》里的大观园确实要比贾府的宏伟的多,但我家老爷是否来过这里,我不好说。” 我要随从将数天前觅到的甲戌本《石头记》呈上来, “这是我数天前在古玩市场上偶然找到的,请夫人过目。” 曹夫人伸手小心地从数本线装书里,随意找了本将它捧掬起来细看,少卿,似乎找到了谜底将它放置在桌上,对我说: “这是《石头记》最初的原稿,尚缺的诗文是后来才添上去的。” 我即刻追问,但语调依然还是很平和, “那请教夫人,为《石头记》作批语的脂砚斋先生也是后来重新改正以前的批语吗?” “大人这次邀我来,我也想到了一些缘由,您要是想知道脂砚斋是何许人也,我可以告诉你。” 被史家大姑娘揭出阴谋,犹如针灸刺中穴位一样,她接着说, “脂砚斋是两个人,我家老爷和我。” 曹夫人语调不惊,但能镇住整个花园鸦雀无声。 话到此地,我必须彻底摊牌。 “想了解脂砚斋的身份,还有大观园里的故事,是我个人喜爱曹先生作品的结果,但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撇下自己的喜好要急切办的,那就是《石头记》已经动怒了朝廷,很可能要被查禁和焚烧毁灭。我和敦敏来麻烦夫人,是想找到原稿,将它保护起来。”我话语略停,发现曹夫人虽低下头却在仔细听我说着。 “更多的人只是把《石头记》当作一本闲书,若朝廷发现什么不对,一禁一烧一绝,不会有人为它可惜,而曹先生的才能和成就或许只有后人能明白。” 从曹夫人的表情看,她似乎在犹豫什么,这绝不是在怀疑我别有动机,因为敦敏是她非常信任的,她的犹豫只能说明曹先生直到去世也没有将《石头记》完全托付给她保管,她或许也在思考原稿在哪里。 我沉默片刻,这是为了给这次对话留出更多的空间。 曹夫人终于开了口,“我家老爷只是想写自己的家事,但心酸的家事里牵连太多圣上皇族的隐私,无奈将真实隐藏起来。” “朝里也确有某些人借着追查反清复明的借口,诬陷了很多文人义士来讨圣上的欢心。我听说已经有人将《石头记》里的贾府四大小姐,元,迎,探,惜说成‘原因叹息’报上了军机处。” 曹夫人一惊,“这‘原因叹息’的前面一句不就是‘株连绝宦’吗?” “是的” “完全是巧合!”她喃喃地说。 我站起身,扶栏而望湖面,回忆起数年前的往事。 “我以前翻阅过刑吏两部联名呈给圣上的折子,是关于弘皙谋立朝廷,刺杀圣上未遂的案件,很多事前的往来信件都藏在曹家,这可否属实?” “这是曹家倍受冤枉倍受败落的事情。”曹夫人接着说。 “查抄的结果也没找到什么证据,老爷的家父照样革职查办,我们离开了江宁的住处,才来京城投靠熟人的。” 我于是想到了曹夫人今后的生活,思索片刻说道, “我有个堂姐在天津估衣街开绸布店,生意颇好,她丧夫后一直独居,夫人若暂时不想回江宁老家的话,可以去天津闲住一阵,一来陪陪我堂姐,二来她的生意也缺人打点。” “多谢大人。” 曹夫人接过了我关于《石头记》原稿的话题, “ 大人所关心的《石头记》原稿,我在整理老爷身后书房时,无意找到一部分。。。” “是吗?” “可那不是我和老爷最后整理誊写的定稿,那是五年前即庚辰年定的稿子,后来不过数月,书房夜间起火,烧掉了部分文稿,我和老爷一直以为《石头记》都烧为灰烬了,现在我找到的是整理小说《风月宝鉴》时,发现其中的前八十回和《石头记》的搞混淆了。” 曹夫人端起茶压了一口继续道: “起火的事后,老爷只得找到一些草稿,我也帮着一起将原稿完全整理了一遍,当时我们刚从西山搬迁到白家疃,家境不好。待收笔后老爷一直在筹款找书局印制。此时市面上对《石头记》抄本说三道四的人已经很多,所以几家大书局都不敢问津,老爷还受到官府的盘问。在此情形下,老爷只得打算将这套最后定稿的《石头记》暂放别处保存,以防不测。” 趁说话间隙,敦敏插了一句, “曹先生曾和我说起过担心文稿被抄之事,我答应为他想想办法,他却说不想因《石头记》而株连友人。” “是的。”曹夫人接着说,“数月后,他携文稿孤身一人回了一次江宁老家,由于当时膝下孩儿体弱多病,家景拮据,他回江宁的盘缠也没带足,待回京后不久,孩儿抱病去世。忧伤和路途中的积劳使他一病不起。”说到此,曹夫人背过头去,用手巾捂住鼻下抽泣着。我也为曹先生生命终点时如此凄惨感到难过。 “孩子的病逝对你们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说。 “那曹先生临终前对您没提到关于《石头记》原稿的事吗?” “我曾问过他,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我就不好再问他了。” 我心头不由一凉,曹夫人接着说, “老爷只是叮嘱我要将一幅画转交给敦敏。” 敦敏道,“是的,那幅画在我这儿。” 很明确的是,曹夫人的话如完全属实,尚有一,两个人知道原稿的下落,但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沉默片刻,我试着问曹夫人。 “夫人所说的最后定稿的文稿,目前下落不明,那么八十回以后的部分,夫人能回忆起多少?” “后二十八回的内容基本上没什么更改,一些诗歌我能完全回忆起来,但具体内容很难完整口述出来。” 我很感激曹夫人主动提到五年前,也就是曹先生夫妇在庚辰年完成的《石头记》前八十回原稿,剩下的部分只有靠自己去寻找了。 送别曹夫人时,她说想先去曹先生墓地祭拜后再动身去天津,我建议我和敦敏陪她择日同行。将曹夫人送上轿后,敦敏向我问起刚才我提到的关于弘皙的案子。我说, “弘皙是康熙的嫡长子的长子,也就是康熙的长孙。他当然认为他比弘历更有资格当皇帝。那是在雍正暴死弘历继位之后,雍正弟弟也就是庄亲王允禄便于弘皙结党营私,谋求密反。幸亏弘历出手及时,在四年的十月,拟宗人府议奏朝廷,将允禄,弘皙革去王爵,差相关人士终身监禁。曹先生祖上一直和康熙太子系的人物关系密切,当时也被查抄的家里一贫如洗,曹家这鼎盛旺族最终彻底扑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敦敏叹口气道:“回想起和曹先生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嗨,您说的这大地真干净或许就是曹先生动笔写《石头记》的起念。” 京城东郊的通县张家湾村,有一块曹家祖上的私有地,雍正六年曹寅的江宁大宅被炒后,举家搬迁来了京城,靠崇门外几屋私房度日,这张家湾村的私有地就成了曹家的祖坟地。数天后,我和敦敏陪同曹夫人去了张家湾村祭拜曹先生。天公不作美,阴雨绵绵,这在秋季的北方是很少见的,我的保镖宇歆事前就打点好了在距墓地数里处的一家客栈,使我们这队官轿车马有个安息之处。第二日雨过天晴,我们来到了曹先生墓地,曹夫人说曹先生的出殡也是靠了友人的捐助,所以墓地修建从简。 只见墓地座落来一小山坡之上,数棵大树半围住一个土包,土包前树立了一块数尺高的墓碑,上写“曹公讳霑墓”,落款“壬午”。由于青石碑没有打磨,看起来好像是块台阶石。所刻文字做工也很是粗糙,似乎凿子直接在石板上凿字而成,未加摹写。举香鞠躬叩拜之后,曹夫人又独自在墓前扳珠念佛,清瘦的背影和略微零乱垂落的头发暗示着曾经穿梭在贾府大观园里那动人的笑声和青春的妩媚已完全消失而去,一个曾经显赫于江宁地区的大豪门史家也随着它被时光抹去。 我为敦敏因公务未参于曹先生出殡百思不解,加上墓地简陋到如此地步,和所说的靠友人捐助而办的后事很不相称,要知道曹先生的友人虽未和官位沾边,也至少在京城是有脸面的人物。 回客栈的路上,我暗地唤来宇歆,要他“如此这般。” 他一惊,“老爷不是说很敬仰曹先生。。?” “我要的是原稿!” 我补充道:“带几个得意随从,那个验尸官也带着。少带灯火,记住天明前务必将它恢复原样。” 晚饭过后,我和敦敏陪曹夫人在大堂稍息,大家谈起了《石头记》里贾府的海棠诗会,忽觉夫人谈性甚浓,这多少抹去一点近来的辛酸往事,我说,我最喜欢的是第十七回描写怡红院的那八字小对句:粉墙环户,绿树周垂。曹夫人得意的说: “还记得五十八回,宝玉病后去看黛玉的路上看到的场景吗?” 敦敏道:“好像是写: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经结了豆子大的小杏。” “这不是杜牧《叹花》里的: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这诗句的白话文吗?” 听了曹夫人回答,我哈哈大笑“看来雪芹先生也有见拙的时候,往后一定请夫人将《石头记》的底细慢慢道来。看看先生偷了你们大观园海棠诗社的多少好诗。” 话音未落,传福康安派人求见。我只得离开这轻松话题来到了前厅。 黎明未开之前,我等到了宇歆的推门声。从他尽量压低嗓门而掩盖不了那急切的喘气声可以感觉到事情的不妙。宇歆来到床沿, “回禀老爷,事情办完了。” 他停顿一下,“找棺木花了点时间。等移开棺盖,取来灯火时,吓我一大跳!” “怎么了?” “好像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我脖颈里一划。于是将灯火往里照。” “里面有没有原稿或者是什么书籍?” “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说什么?” “没有曹先生遗体,只是有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后来拉近灯火一看。您猜怎么!一条绿油油的大毛虫。” 我直起身子,宇歆咽了一口继续道, “老爷,会不会曹先生宁死不屈,变成虫子了?” “胡说!这虫子分明是树上从你脖子上滑下去的!” 宇歆浑身一哆嗦。 我确实想到过这个墓地是假的,但事实摆在眼前时又很难接受,首先曹先生已经去世一年是有旁人可以证实的,棺木在此安葬也是有人参加的,至于曹先生是否躺在这棺木里,宇歆的回答是里面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有人将入葬的遗体再取出转移的迹象。最后的疑问也是最重要的,曹夫人知道棺木里空的吗?她若知道的话,她应该不会主动提出来去天津前来这里扫墓,还默认了我和敦敏同行,同时她在圆明园里告诉我的《石头记》原稿的下落都可能有假,还有一种可能是洪门的人或者是福康安这类满人在曹先生棺木下葬前,将棺木掉包了。待我想定下一步怎么走时,天已渐渐明亮起来。 福康安整治地方治安并不顺利,天地会势力虽已淡出,可洪门在各地活动猖獗,数件重案衙门都办不下去,原因是洪门的人插手,这次弘历又招福康安回京议下江南之事,急的他赶紧要求见与我商量对策。那天下朝我拖他到僻静处,单独问他知不知道曹霑墓地事时,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又问他为什么动用官府查抄了白家疃的曹家? 他说“那是宗人府向他求请寻找庄亲王允禄留在曹家的一些信件的下落。” 本想在福康安那里套出点蛛丝马迹,可是关于原稿的追查变得越发渺茫,于是乎当福康安问及如何对付洪门时,我竟不耐烦地说: “杀,杀一禁百,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这天,敦敏为我带来了曹夫人临去天津时整理出来的曹先生一些遗稿,其中有曹先生最后定稿《石头记》的一些草稿很是珍贵,包括曹夫人化名脂砚斋撰写的评语。敦敏还带来了曹先生生前要夫人务必转赠给他的那幅国画。我对绘画颇有研究,但曹先生的画技与他的诗歌相比实属一般。 整幅画用写意的笔风,勾画出唐开元进士常建的诗作《破山寺后禅院》的诗境,敦敏说, “曹先生爱画怪石,所以他的呕心之作取名《石头记》。” 我问敦敏,“这画以前你看见过吗?” “没有,应该是他病故前所作。” “喔,我先前还以为是曹先生知道你喜欢他哪一幅画特意转送给你的。” 听我这么一说,敦敏似乎猜到写什么, “难道画里有取回原稿的线索?” 我略微思索一下,又仿佛否定了我的猜测, “这画里有高耸的树林,怪石,又有一条蜿蜒的小径直通林子后的寺庙,寺庙的高处隐约有一个钟楼,林中有飞鸟,一行人路过的小径旁有个池塘,这些东西出现在同一幅画卷上,略懂诗歌的人都会想到常建的名作,难道曹先生是如此简单的告诉你藏原稿的地方?” 敦敏兴奋起来,“破山寺不就是常熟虞山的兴福寺吗?” “不,不,不,连你都能轻易地想到兴福寺的话,这个秘密对大部分人讲就算不了什么秘密了。” “可是曹先生对此画的题款绝没有提到这诗歌的半句,看来确实想有意隐藏什么?” 我说:“有意隐藏或许是个烟雾,让看者以为找到了答案就不再仔细研究下去。”我要敦敏将画暂留借我数日,容我慢慢研究。 当晚我琢磨了许久,依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睡意渐起时,我忽然想起府内师爷曾劝慰过我的话,案件遇到困难时,不妨到现场按当时的情况演绎一番,可能会找到语言无法圆说的破绽。于是我振奋起精神,换来家丁笔墨伺候,我把画按同样尺寸临摹起来,按照国画创作的基本步骤不难找到曹先生下笔的轻重缓急,在对近景的石头描绘时,我也用国画中常用的“皴法”下笔,这时我就觉得曹先生的笔法有些怪,似乎曹先生在画石头时不停地在转动画纸,我放下笔,取来邻桌的茶壶喝上一口,又顺势转身看了桌上的画一眼,突然如佩玉大的一个“頭”字斜躺在那里,我即刻想起范宽在他的传世大作《溪山行旅途图》的签名就隐藏在巍巍群山之下,葱郁树林之中。于是我丢开笔,在整幅画中找起字来。 等天完全大亮,那明快的朝阳和唤来芸芸生息的鸟声将窗外的初冬挪将在一旁时,我怀有十分满足的心情将画收拾起来。因为在刚过去的不久,我在曹雪芹先生的遗作中找到了六个完全能判定的汉字,把它组合起来就是“觅石头,求空空”。或者其中的两个动词可以互换,但意思大同小异。我仿佛已经坐在曾经还躺在床上抱病不起的曹先生身旁,他正伸出食指无力地朝着这六个字上点着,似乎在暗示我为他找回《石头记》原稿,同时从他镇定自若的神色看,《石头记》目前并不危险,他仅仅是告诉我找回《石头记》的捷径而已。 数日后,我等来了匆匆赶回京城的师爷,他为我带来了寻访江宁的重要消息,曹雪芹先生曾孤身一人回过一次江宁,拜会了好友薛蟠,当薛蟠了解到师爷的身份和来意后,便告诉他,曹先生那次回江宁找他是为了打听贾宝玉出家的情况。我问, “曹先生后来见到宝玉了吗?” 师爷说:“薛蟠不知道宝玉究竟在哪家寺庙修行?法号是什么?但就在曹先生风尘仆仆见薛蟠的十多天前,宝玉在苏州的观前街被曾经是贾府的丫环认了出来,据丫环后来告诉薛蟠,宝玉询问了贾府众人的近况,他告诉那丫环,他将挂单巡游,拜访各地名刹高僧,参学精进,圆满自己皈依佛门的心愿。” 我把在曹先生画作里找到那六个字的经过告诉了师爷,听听他的看法。不出我的预料,他也看准那“石头”指的就是《石头记》原稿,剩下的秘密就是这“空空”两字了。 师爷思索片刻,道: “《石头记》一开始就是那个空空道人登场,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和“石兄”论起了文学创作,受《石头记》故事的感染,空空道人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竟将自己的法名改作“情僧”。” “空空道人果有其人吗?” “大人,我读《石头记》一直将空空道人看做曹雪芹先生他本人,现在如果还这样认为的话,这六个字岂不告诉我们,要找原稿,找他自己。” 我笑道,“我派宇歆惊动了他的墓穴,结果什么也没有。” “青沟禅院的净空长老佛界友人颇多,和我也交情甚好,不妨问问。” “好,劳驾师爷拜访一下。” 送别师爷后,我在考虑去一趟江宁见见薛蟠,因为宝玉已经无法回避地闯进了《石头记》这个圈子里。 薛蟠一直在苏州做刺绣生意,有时还倒卖些上京的贡品,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生意人,我不明白在《石头记》里的薛蟠竟成了个无赖,那句“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纯属曹先生捏造。薛蟠家有万贯,生意上官私两道亨通,穿梭有余,家内妻妾成行,长子年内也中了举人,前些年妹夫贾宝玉家境不好时还常常给予帮助。即便是薛宝钗病逝后,宝玉甩袖出家,薛蟠也常去探望贾府远亲。 传内务府消息,弘历有意初春再下江南。我得提前去江宁,否则沿路大内高手戒备森严,行动颇有不便。我请敦敏同行,他得知我在那幅画上有重大发现,兴奋不已。提到下江南的目的是拜见薛蟠,他更毛遂自荐道曾经和薛蟠有一面之交,那还是一年多前为曹先生办丧事,是敦敏在京城安排有南方前来吊孝亲戚的住宿。我们一行数人是坐船由运河南下,虽已入冬季,但繁忙的航运和两岸荒秃的山峦反差是那么的强烈,穿越过淮河流域后,南方冬季最后的绿色渐渐映入眼帘。 转官道入栖霞镇以是黄昏,我们决定在镇里歇息。安排好客栈我催差人第二天一早快马先入城,见两江总督高晋,传我名片和信笺,告诉他我来江宁是奉旨微服私访,不要惊动当地官僚。敦敏也说次日先行一步为我安排和薛蟠的会面。整个行程在我入住栖霞镇的第三天晚上发生了意外,宇歆告诉我有几个人常在这客栈周围露脸,会不会我们南下江宁的行踪被人盯上了?我说如果是一般的窃贼倒可以对付,就怕是洪门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查找《石头记》。为保安全,随从照旧回房安息,宇歆安排我连夜乔装更换了客栈。午夜十分,有黑影翻上客栈屋檐,不多时跳入宅院出现在我原来的二楼住房门前,他轻松打开房门,先确认房主还在帐帘里熟睡,便拔出尖刀,撬开行李箱翻找什么,一切动作除了尖刀在黑暗里射出片片寒光外显得熟练无声,躲在暗处的宇歆暗叹其功夫了得,按事前约定,宇歆拉了一下连到帐帘里的棉线,伪装成我睡在床上的护卫突然翻身起床,那黑影转首的一刻,宇歆迅雷般地一掌打将在他背上,黑影即刻屈倒在地,这擒贼行动瞬间突起但即刻终了,宇歆事后对我说,如果不是黑影分神看了帐帘一眼的话,他绝无把握擒住对方。 黎明时,我们趁着即将离去的黑夜,套车马开赴江宁,那黑影受了重伤被随从捆绑住手足讨躺在车马上同行。 轩云楼是江宁市街上响当当的酒店,敦敏在三楼单间雅座为我和薛蟠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由于在栖霞镇发生了窃贼事件,此次赴会我们必当提高警觉,宇歆事先在去轩云楼查看了一番,打开内侧窗户,与相邻楼阁的窗户面对不过数尺,只要花银两打通楼主,在对面楼阁内设哨,万一有变,两楼间只要连上縆索,即可成为脱身捷径。在赴会前我在客栈审讯了那个窃贼,其牙关咬紧,一言不发。众人劝施加刑具,我阻止道, “连人头都无所谓,施行便是徒劳的了。” 于是命随从取来伤药,将窃贼交付衙门严加看管。 薛蟠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登楼快步上前,即甩直袖口便行大礼,我忙迎上前去将他搀扶起来。 “为求《石头记》原稿,劳驾薛爷面会,实在抱歉啊!” “哪里哪里!敦大人和师爷已道明了大人来此的原由,小的愿赴汤蹈火,尽全力而为。” “我们边喝边聊吧!”我指指宴席,示意薛蟠客座。 众人坐定后,我唤随从端上礼物。 “这是雍正清世宗曾喜欢的一套通透玛瑙茶具,作为见面礼,请务必收下。” 薛蟠赶紧起坐,诚惶诚恐,欲行礼接纳,我笑道: “免了,免了!这可是器之极品啊!你好生为自己留着吧,千万别卖了啊!” 薛蟠忙拱手道: “小的虽在此道行商,但这样的宝贝,即使有买主至少是当今王爷或一品大员。何况又是您大人的赠物,小的怎敢怠慢。” 正说着,楼下忽然骚动起来,接踵而至的是急切地登楼声,宇歆忙示意左右打开后窗安排脱身之路,同时大步跨前将我和薛蟠挡在身后,登楼人已将一卫士推倒在地,顺手亮出腰上的斧头,众人的佩剑早已出鞘,那人止住脚步摆开架势大声道: “京师大爷光临此地,为啥不通报俺一声啊!” “住嘴!你是何人?”宇歆厉声道。 “在下洪门斧头帮二爷,易学诚!” “你敢闯朝廷命官的宴席,已犯死罪,给我拿下!” “且慢!”那易学诚跳后一步,翻转斧头拱手道: “俺上楼见官爷有话要说,绝无打斗之意,何况这轩云楼已被俺斧头帮围住,即便打来还不知道谁先趴下了!哈哈!” 我上前一步,一拍大桌,怒斥道: “你孤身闯楼,冒犯当朝命官,已犯死罪。总兵使已将此街方圆数里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尔等已无逃生之路了。还不俯首认罪!” 说是迟,宇歆的暗器刹那间出手,易学诚一个躲闪,让过暗器但剑锋以至跟前,他忙举斧招架,但又一卫士的长鞭已经甩到,只听见“当啷”一声斧头落地,宇歆一击漂亮的寸拳将对手打翻在地,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擒住。我忙上前阻止, “留住性命,带过来!” 心想,什么洪门?斧头帮?算哪路货色!太藐视衙内高手了,还高举反清大旗,无用之辈! 我坐定厉声道: “给你说话机会。” 众人将其拖至跟前,易学诚虽已被捆绑擒伏住,但神色不惧,抬头说道: “小的冒犯大爷,实在是迫不得已,前些天俺大哥觉静为找一样东西,被大爷所擒,绝无伤害大爷之意,恳请大爷菩萨心肠,宰相肚里撑船,将军额上跑马,留俺大哥一条性命吧,俺愿人头相抵” 说着忙磕头将地板敲得“咚咚”作响。 “是什么东西?” “回禀大爷,俺洪门高举反清复明大旗,杀的是满人,和大爷绝无冤仇,帮主在寻找曹雪芹先生遗物中的一封信,那是早年庄亲王写给康熙皇长孙弘皙的,里面有木兰围场的地形布防图。” “原来你们想学弘皙刺乾隆于木兰围场?” “正是。” “荒唐!我来江宁,随从不过数人,你况且拿我不得,那当今圣上,王爷阿哥都个个马上功夫了得,你们伏兵于木兰围场无疑是以卵击石。你大哥觉静已被我擒住,已经打草惊蛇在先,你还要蛮闯酒楼,岂不送死!” 宇歆喝斥道: “还不底下低头来认罪!” 我摆摆手, “曹先生的祖上遗物中关于弘皙的信件早被官府查抄,即使我有这张图纸给你洪门,你们也得先学好满语,再者说负责木兰围场防务的总兵年年更换,哪有布防千篇一律。至于抗清复明,前有袁崇焕,后有郑成功,李定国是何等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尚未阻挡满清统一华夏的趋势,你们洪门哪有这等人物出世,至多是骚扰百姓破坏安宁生活而已。” 易学诚无语以对。 我继续道: “还有我要问你,你们把曹先生的棺木折腾到哪去了?” “回禀大人,依帮主之命,我们在曹先生出殡之际利用调包计翻找了曹先生棺内的供物,棺木已移置别处安葬,若大爷给俺机会,俺愿向帮主请示,将棺木葬回原处。” “好,本官暂且信你!要解散你们洪门组织其实很简单,但这不是我想马上办的事,福康安会对付你们的,至于你大哥,看在你们兄弟情义如山的份上,我饶你俩死罪!” 说到此,街上马蹄声剧起,分明是清军围住了斧头帮,顿时喊杀声中兵器铛铛作响 我道: “要他们住手!” 随从忙下楼传话过去,不多久高晋和总兵使登楼求见。 “在下两江总督高晋,护驾大人不及,请治罪。” “高大人,你来的正好。今天是场误会,请让开道给洪门的人先行一步吧,明日本官借你衙门升堂,当众释放洪门派斧头帮帮主。” 高晋眉头一皱,凑脸过来低声说: “接军机大臣福康安的命令,凡洪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这个?” “形势有变,冤家宜解不宜结吗!你少杀几个,换来你地盘的清静,你不乐得轻松?” “是。” 我回过头来和薛蟠招招手道: “看看,好端端一桌佳肴糟蹋了,快快温酒换菜,我要为薛爷压惊,高大人,你俩也别走,我们好好叙叙。” 得知曹夫人在天津故世的噩耗,是我回京的数天之后。这使我心情突然沉重许久,曹夫人是我和敦敏研究《石头记》最好的挚友,其次阅读过曹先生最后定稿的《石头记》原稿的,或许只是曹夫人一人。现在前八十回在我手里,残缺的后二十八回至今鸟无音讯,关于后二十八回里和以前版本的《石头记》在那些地方有过修改正是我要慢慢地花时间向曹夫人请教的地方,现在这样做已经不可能的了,唯一的补救只有找到那后二十八回原稿。薛蟠告诉了我一些贾府的家事,尤其是贾母去世后贾家的情况,尚不知曹先生是否如实地照搬进《石头记》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贾母的去世动摇了黛玉在贾府的地位,而黛玉病入膏肓终香消玉陨后,才促成了宝玉和薛家大小姐的婚姻。 关于宝玉出家后的法名,我也请教了薛蟠,他说, “贾府的人完全不知道宝玉在哪家寺庙出家,法名为甚。但薛宝钗大病之前曾和小人提到,宝玉和京城的一位大法师来往甚密,会不会是这个大法师为宝玉剃度的?” 我问:“有谁见过这位大法师?” 薛蟠无奈地摇摇头。 敦敏去天津为曹夫人操办丧事时,得知曹夫人死因是心绞痛突发。洪门的人因曹先生棺木移葬的事求见了敦敏,大家商议择日将曹先生夫妇合葬于通县张家湾村。新年里朝内各类的祭事使我无法脱身前去,只有请敦敏全权代劳。 严冬悄悄地离去,方觉出新年真正地来临。绿意渐渐挂上树梢,官道上原本冰凉的黄土已被车辕挤出条条泥坎才提醒人们雨季已在眼前。弘历南下江南前总要去青沟禅院求签保平安,今年他特意吩咐我同行。青沟禅院坐落于京城东北的四十余里的盘山上,想来风华少年就进京为官,游盘山倒还是头一次。弘历在登山时问起了盘山的典故。 我说:“年少时和大学士刘统勋闲聊时得知,在明代,盘山上有个叫“沙岭”悬崖,陡峭险峻,后来到太祖康熙时代,山上兴建寺庙将“沙岭”悬崖凿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邀戏剧家洪升来京筹排戏剧《长生殿》时,俩人游了盘山,发现明代大文学家曹能始笔下的盘山全无峥嵘陡峭之势,便批曹能始荒诞无稽的描写,于是后人将盘山改名为大荒山,那“沙岭”唤作无稽崖。曹雪芹笔下的大荒山,无稽崖就出之圣上现在的脚下。” 弘历听得津津有味,便道: “太祖曾在山上小住,和当时住持智朴法师吟诗酬唱十分投机,便挥书“天下一峰”赐予禅院,那太祖御笔的匾额还在禅院的大堂里挂着呢!” 我不由一惊,忙说, “回禀圣上,刚才圣上的一番话突然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喔!怎么讲?” “既然太祖御笔“天下一峰”赠与青沟禅院,那么青沟禅院也可唤作青沟峰了!” “正是,这世人皆知的何必大惊小怪。” “回禀圣上,下官正在寻找《石头记》里名为“空空道人”的原型人物,这空空道人就出自青沟峰下,既然青沟禅院又名青沟峰,那空空道人不就在眼前吗?” “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朕不是要你速查袁崇焕的后裔,你急着找什么空空,什么道人?” “请圣上赎罪,其实为圣上正名于袁崇焕而寻找其后裔,和下官为《石头记》原稿而寻找空空道人是一回事,都是团结满汉于一家,和解天下之大事。” 弘历笑道: “说的倒甜言蜜语,朕要提醒你,这寺庙里出没的都是法师,哪来的道人?” “圣上明察,这道人者可认为是道教,也可看做求道之人。” “哈哈,既便你会自圆其说,朕倒也想见见这空空道人,快快找来!” 以弘历的性格,一句玩笑话多半不会当真,但等到内务宦官随从所伺候的进香礼仪结束后,弘历在茶坊见到住持头一句话竟是: “贵寺常驻修行者中可有道人啊?” 净空长老双手合十,行礼道: “回禀圣上,佛门慈悲无量,只要众生愿意来此修行,无论他以何种身份,本寺理应接纳。道人即便出没于此,寺院众生也是不闻不问也!” 弘历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说住持都一问三不知,谁还会留意什么空空道人。 这时,侍从端上来一套精致的酥油茶点,弘历坐定后,端起酥油茶,轻轻掀开茶盖一角,凑向鼻尖闻闻茶香,静静地喝上一口,微闭双眼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意道: “好茶!想不到在高山深处还能喝到这样的好茶!” 长老拱手道:“这是青藏的名产酥油,伴有高贵的蓬莱果,羌活等藏药,有本寺的喇嘛为奉侍圣上精制而得的。” 我不解地说:“寺庙正堂供奉的是文殊菩萨像,喇嘛僧也在此修行倒很特别。” 弘历没等长老回话即道: “爱卿有所不知啊!” “请圣上赐教!” “喇嘛僧归于密宗,这密宗的正名是大乘方广曼殊师利菩萨华严本教。信奉的可是文殊的大智大慧啊!文殊的梵文念法应是曼殊师利,祖上努尔哈赤建国时就将国名冠以曼殊,是为了祈祷天下子民在曼殊菩萨的大智慧下悟得正道,降幸福,平安于这块大地。你们汉族将它译成满洲,而忘却了它的真正出处而已!” “原来如此,圣上真是博学啊!” 想起刚才弘历询问净空住持关于道人修行时住持的答复,我不禁问道: “冒昧向长老打听一个人名可否?” 净空长老拱手示意, “请教长老是否听说过“空空道人”这人名?” 弘历直起身,仿佛窗外远山的景色比我的询问更吸引他,便独自跨步走出茶坊。 净空长老微微瞧了我一眼,低首思索片刻,似乎明白了我询问的缘由,便稍稍压低嗓门对我说: “恕贫僧直言,大人找空空道人是否和一篇文稿有关?” “正是!曹雪芹先生生前的一幅画中,暗暗指明了空空道人知道他文稿的下落。” “不出曹先生生前预料,果真有人探明了这其中的奥妙。当然只有最信得过的人才能看到他这幅画,贫僧可以将其一一告知大人。空空道人非指别人,正是上代住持智朴和尚。” 长老略略摆摆手示意我暂且收住惊讶的神色, “智朴和尚圆寂有二十多年了,已很少有人提起。曹先生在一年多前来此拜访贫僧,忽然提到了智朴和尚,…….” 净空长老说,曹雪芹孩提时代常随祖父和洪升先生上山进香,当长者和智朴和尚闲谈于藤檐茶花之间时,和尚常唤净空带着曹雪芹满山的游玩消遣,于是俩人成了莫逆。曹先生病逝前不久因安置《石头记》原稿而寻不到宝玉,只得上山和长老商榷。长老道,既然宝玉发心参拜华夏名刹高僧,那么青沟禅院是宝玉必来参拜的寺庙,长老愿暂且为宝玉保管原稿,待宝玉挂单到此再将原稿交付与他也不迟啊! “何以见得宝玉必来此处呢?”我问。 长老说:“二十多年前,宝玉为求剃度登山寻访智朴和尚,但不幸和尚圆寂已多年,看在和尚生前常夸宝玉悟性极高的份上,贫僧替师傅为宝玉剃度入戒,也就是说宝玉真正出家的寺庙是青沟禅院。” 苦苦追查《石头记》原稿的一年多来,虽历经坎坷,拨开云雾后仿佛原稿已隐约可见但又不可得,今长老将缘由澄清后更觉得它越发离我遥远,如天上的璀璨繁星清晰而远不可及。回想起从曹夫人史湘云那里觅得《石头记》前八十回,后又巧得曹先生书画里隐藏的字句,最后圣上随意提及康熙爷的题字使我信手沾得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解开谜团的结果是里面空空如焉。长老无情的告诉我,宝玉在不久前从他那里虔诚地接受《石头记》原稿以了却曹先生心愿,原稿将跟随他逍遥般消失在山川之间但又会安详地存在于华夏大地的某一处。这是一个美妙绝伦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只有出自于诗一般浪漫的曹雪芹手笔。 关于智朴和尚和宝玉交往的经过,长老告诉我缘起于智朴和尚在康熙三十年一次江南参访。当时智朴和尚受曹寅,洪升之邀,在江南灵隐寺参访的数日间,出席了北晋王府的斋宴。贾宝玉就在这次斋宴上认识了智朴和尚,他还不无拘束地问起和尚的法号, 智朴和尚笑答曰“情僧”。 宝玉不解地问,“有情怎能为僧?” 在坐的宾客笑出声来,智朴和尚如是答到: “有情便是有心,生无所住心才是佛心。无情便是无心,生一个空空荡荡的无心,以为皆无,其实还执着一个空。” 宝玉略有思索却有所悟说: “无论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只要在心中留不住便是佛心吧!” 和尚连连点头,当众称赞宝玉悟性很高。 数天后,宝玉还持着贾政的请柬,邀请智朴和尚来贾府作客。 我问起贾宝玉出家的法号时,净空长老思索片刻道: “大人还是想找到宝玉,将《石头记》原稿面临天下。” 我说:“曹先生的大作成就极高,我不想让它石沉大海。” 长老答道: “可它生不逢时啊!百余年后若水到渠成,《石头记》自然会显出真身,大人何必强求呢?” 长老的劝说使我无言以对。细细想来,曹先生为防宝玉来不了此地,才有了那幅藏字头的画。若相信这世上还能容得下他的《石头记》,他何必再去求净空长老呢? 不久弘历和我说起修编《四库全书》一事,使我完全打消了追查《石头记》的念头。因为以弘历的心愿,修成《四库全书》将天下书籍一网打尽,而没被列入全书目录的书籍将被焚毁,包括一些不利于满汉融合,“反清复明”的书籍无论其文墨有多少精彩,都将遭灭顶之灾。我无法预测《石头记》的命运,但愿宝玉能帮助它逃过此劫。华夏寺庙四百八十四,某某藏经楼里总能容得下小小《石头记》。 但愿后人有幸能见到原稿,读懂这满纸荒唐言。 随弘历南下之前,我约敦敏同去通县祭扫了曹雪芹夫妇。车马行入通县时已是晌午,明媚的眼光已将冰冷的夜幕驱散,车马那“叮当”的铃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大地渐渐复苏,但远处的山峦依然黄肥绿瘦。不知宝玉是否知晓曹雪芹夫妇墓地,但这一念头瞬时即过。敦敏问我,还记得《石头记》第一回那个蹩脚道士唱的“好了歌”吗?我说记得。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想好,便须了。若不了,便不好。”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沉默有时是一种认可,曹先生早就用“好了歌”说尽了《石头记》的命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