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 第一回写道:“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第三回写道:“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第三回写道:“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以上三段引文,后来形成一句戏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第三回写道:“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何等眼熟到如此。” 显然,黛玉的前世是天上的绛珠仙子。 第三回写道:“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显然,宝玉的前世是天上的神瑛侍者。 “木”——草——绛珠仙草——绛珠仙子——林黛玉。 “石”——玉石——神瑛侍者——贾宝玉。此“侍者”本由玉石变化而来。 二、黛玉的“情情” 第十九回写道:“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庚辰本此处有双行夹批云:“此皆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情榜》大约是《石头记》后半部最后一回的重要部分。《石头记》的作者给黛玉的定评是“情情”。 “情情”,第一个“情”是名词作动词用,即动词;第二个“情”字是名词。 “情情”——专心一意的追求惟一的爱情。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黛玉天生的要当宝玉的表妹,并来到他的身旁。 在神话里,绛珠仙草因想报恩而下凡。在人世间,说到“恩情”就有些茫然了。若一定要说出一个“恩”字,那么,就是彼此皆给予对方的“知己”之恩。 绛珠仙子发誓“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这是多么的悲苦!多么的注重!多么的痴情! 三、青埂峰下的大石不是神瑛侍者 在庚辰本里,第一回写道:“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一段叙述,程乙本与庚辰本基本上相同。以下是不同的地方: 两本不同的是以下一段: 庚辰本第一回写道:“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程乙本第一回写道:“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庚辰本写的是“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这就意味着“青埂峰下的大石不是神瑛侍者”。程乙本写的是“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这就意味着“青埂峰下的大石”与“神瑛侍者”合为一体。 我的感受是——以“青埂峰下的大石不是神瑛侍者”说来阅读全文,文从字顺;以“青埂峰下的大石与神瑛侍者合为一体”说来阅读全文,矛盾丛生。 总之,我以为,依据庚辰本第一回“木石前盟”神话的提示,在小说的结束时,宝玉回归天界,其归去的地方应是“赤瑕宫”,能自由的在“西方灵河岸”与“离恨天外”之间游荡,时常能看望绛珠仙子。这样,就遵从了“木石前盟”的整体设想——黛玉追随宝玉而下凡,宝玉追随黛玉而上天。 在小说的结束时,宝玉回归天界,其归去的地方不应是“青埂峰”。因为第一回写道:“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假设宝玉归去的地方是“青埂峰”,那么,他就变成了固定在青埂峰下的大石。于是乎,宝玉不仅不能履行“木石前盟”,而且变成了一块时刻念叨着“无材可去补苍天”的大石。 那么,回归青埂峰者,他在人间时是谁呢?他就是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镌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宝玉”——“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补石的幻相”——他就是乾隆时代的“高级记者”!——“石兄”。 四、俺只念木石前盟 第五回写道:“〔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终身误]唱的是宝玉的心声。宝玉何时发出这种感叹?显然是他与宝钗结婚之后。为什么宝玉说“俺只念木石前盟”?因为宝玉和黛玉在天上就有缘份,又因为宝玉和黛玉有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又因为黛玉是宝玉的初恋,更因为是宝玉唯一的知己——对宝玉的“出格”思想的充分理解和坚定支持,还因为黛玉的“情情”——痴情,也许还因为宝玉在爱情里面还夹杂着同情。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贬低宝钗。我请大家注意——宝玉面对的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而不是面对因卑鄙龌龊而顺应“调包计”的肮脏“雪”。 五、“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第二十回写道:“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庚辰双行夹批: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是以少坐仍来也。】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庚辰侧批:八字足可消气。】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第二十回之时,在进大观园之前,黛玉只有十二岁,宝玉只有十三岁。两人因精神上的早熟,已有爱情的萌芽——朦朦胧胧的爱情。 凡爱情,是排他的。黛玉生怕宝钗夺走宝玉的心,“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只有说出心里话“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六、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第二十八回写道:“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林黛玉虽然不知自己就是下凡了的绛珠仙子,但她在朦胧中感觉到自己是“草木之人”。可见,“木石前盟”的观念是多么的顽强! 七、互为知己、刻骨铭心 第三十二回写道:“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 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第三十二回又写道:“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第三十六回写道:“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第三十六回写道:“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以上四段皆引文。第一段写的是黛玉认宝玉为知己。第二段、第四段写的是宝玉认黛玉为知己。第三段写的是宝玉“深敬黛玉”的原因。宝玉原以为宝钗是“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没料到宝钗始终表现的是“也学的钓名沽誉”。这也难怪宝玉在婚后“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宝玉是中国长篇小说里的第一个“多余的人”;在某些方面第一个超前思想的人——在“超前思想”方面,宝玉代表了作者。宝玉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精神的支持!而唯一的支持者是黛玉。所以,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八、木石前盟已得到荣府上下的认可 (一)凤姐的诙谐 第二十五回写道:“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甲戌侧批: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庚辰侧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吃茶”定婚是江浙一带的风俗。《石头记》的作者是江浙人,故有是写。许多研究者认为,凤姐的诙谐,代表了贾母的意识。
(二)婆子们的愿望 第五十七回写道:“(薛姨妈)又向宝钗道:‘……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
(三)兴儿之语 第六十六回写道:“兴儿笑道:‘……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兴儿是贾琏的贴身小厮,精明能干。兴儿之语,不是随便说的。 一是如果荣府当家的主子们没有“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这个思想倾向,兴儿不会这么说。 二是兴儿说这话,小说已到了六十六回。 在六十六回之前,宝黛钗三角恋的矛盾已经烟消云散——其标志是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琴的“横空出世”(即突然出现一个令人惊奇的完美的小姐),已经昙花一现。 总之,“木石前盟“的前面再没有什么障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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