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印本《红楼梦》的“太虚幻境”中曾两次出现“迷津”,与此相对应,“大观梦境(≠大观园)”中也有两大“迷津”。这就是《红楼梦》这座艺术迷宫的前门与后门,并构成了《红楼梦》全书“人行街”式的空间结构。只要渡过“迷津”,登上“彼岸”,也就开启了这座艺术迷宫的大门,同时也就初步把握了这座艺术迷宫的立意本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也是研读《红楼梦》的三个最基本的角度:义理、考据和辞章;其中考据是前提,辞章是核心、义理是指归。读《红楼梦》最终的目的不是玩文字游戏,而是明理。 太虚幻境的“迷津”既是《红楼梦》这座艺术迷宫的入口,也是这座艺术迷宫出口,要解读《红楼梦》就必须从这里进去,也必须从这里出来。通过对程印本120回《红楼梦》文本的分析,本人在《〈红楼梦〉文本情节通论》一文中已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刘姥姥就是“迷津”中“木筏”上的“木居士”——本人在该篇文章中对文本第120回之后的“探隐”也可能由于“鉴赏”的无能而“胡诌”,但自信“刘姥姥就是木居士”这一结论是绝对正确的。刘姥姥是掌舵者,她把握着整个悲剧的演变方向。但光有掌舵者把握着方向,“木筏”是不能前行的,必须要有撑篙者推动着故事的向前发展。所以本文首先必须弄清“灰侍者”的身份。下面就把有关“迷津”的两处文字进行比较: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红楼梦》第5回)。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红楼梦》第1回) 贾宝玉从梦幻中醒来,是因为“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甄士隐从梦幻中醒来,也是因为“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便从梦中惊醒。毫无疑问,二人都是坠入了“迷津”惊吓而醒。贾宝玉是“神瑛侍者”,那么甄士隐也是“侍者”的身份基本上是可以确定的,关键是要证明他就是“灰侍者”——就如刘姥姥是“居士”很好明白,但要证明她是“木居士”就必须从文本中找到确凿的证据。如果还进一步与“神瑛侍者”四字形成照应,那么“木居士”、“灰侍者”则是“枯木居士”、“死灰侍者”。关于“枯木居士”刘姥姥的身份,本文不再赘述,下面进一步实证“死灰侍者”的身份。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甲侧:废。]字士隐。嫡妻封[甲侧: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侧: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红楼梦》第1回) 甄士隐门前的“十里街”就是红尘中的一条“迷津”。文中的“过会”二字,点得极妙。在这“十里街”上,芸芸众生,熙熙攘攘,不正上演着一幕又一幕、“过会”一般的人生之戏吗?“宁荣街”如“十里街”一样,也是红尘中的一条“迷津”,只不过这条“迷津”更繁华,更热闹而已。从前面两处文字的对比可以看出,作者正是选取了两个最佳的视角,把贾宝玉与甄士隐坠入了“迷津”的人生作为描绘的对象而纳入了自己的作品中。“十里街”就是“世里”一条长长的“迷津”,“仁清巷”是指要“认清”迷津的方向。不仅如此,作者又在此处安排一“葫芦庙”,葫芦即“糊涂”,与“认清”形成了极精妙的对比。所以脂砚斋对“十里”、“仁清”两词点批为“势利”、“人情”。这实际上只批到了“皮相”,并没有批到“骨相”,是“蒜皮”不是“蒜瓣”。 身居“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甄士隐,他是否真正认识到了自己身处“迷津”呢?他虽然“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但仍有不足,至少对自己“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是颇感遗憾的。所以他虽然也许知道“神仙好”,但他并没有忘记世间的乐事,至少没有忘记儿孙,这也是他偏偏住在“葫芦庙”旁的原因——作者是在暗示,他实际上是“糊涂”而并没有“认清”。元宵佳节后英莲丢了,他“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三月十五,又一把大火把他家烧成了一片瓦砾,但这都没有让他“认清”。在家乡呆不下去了,又投奔岳丈,结果又是投人不着,一连串的打击,致使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来。最后挣挫到“街心”散心时,在跛足道人的点化下,加之可能长期住在葫芦庙旁,也多少有点“宿慧”,所以才彻底看破了红尘,出家做神仙去了。正是因为看破红尘,“心如死灰”,才导致了他出家。这也就是甄士隐这位“侍者”转变为“(死)灰侍者”的全过程。 甄士隐最终出家的这条“无名街”千万不可小看,这可是“大如州”的一条“无名街”。“如”的意义更丰富了:有“往去”之意,也有“如意”之意。老聃留下一部几千年也没人彻底读懂的《道德经》,骑青牛,过函谷关,飘然而去。在“大如州”的这条“无名街”上,甄士隐也是大彻大悟了,虽没有老聃那么潇洒,只是背了一条搭连,但也随“跛脚道士”飘然而去了;并且留下的一篇《好了歌》的“解注”,也足以让后人大费思量了——正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更不可小看这条“无名街”的是,在这里贾雨村一切初步如意:功名上,高中进士之后,放了外任;金银上,放了外任,虽不是肥缺,但也油水不少,从他对封肃的大方上可以看出;娇妻上,有了正妻,还不满足,又纳娇杏为侧室;儿孙上,娇杏也还争气,一年后又替他生子,传宗接代,续上了香火。当然他也是在这条小迷津上输掉了第一局。这条“小迷津”上的大彻大悟,大喜大悲,《好了歌》作了最好的解证: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俗谣就像《诗经》中的国风一样,重章叠泳,一唱三叹。其风流韵致决不亚于《诗经》开卷第一篇《关雎》。甚至比《关雎》语言更优美,内涵更丰富。因为《关雎》只反映了爱情上的伤感,而《好了歌》几乎是包含了人生的一切悲剧。尤其是“晓”、“说”、“惟”、“只”这四个字,可谓字字千金;四个字的顺序也是有特别讲究的。这里的“唯”字,正是说明甄士隐并没有真正堪破:他对贾雨村的接济是他没有真正忘记功名;他到后来又还接引自己的女儿,他似乎到最终也没有忘记儿孙——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这里的“惟”字就是“想”之意。如果再把“惟”、“只”与前面的“晓”、“说”分别对应起来,分析每一章的内涵,并将四章语意贯通,全诗可谓妙不可言。本人深感奇怪的是脂砚斋对此却未下一字评语。当今的一些红学家也如脂砚斋批阅一样,“蒜皮”是抓了一大把,“蒜瓣”却没捞到几个,蔡义江对《红楼梦》中的诗词曲的鉴赏就是如此。 “死灰侍者”甄士隐在十里街的仁清巷遭受一连串的打击,最后在“大如州”的“无名街”出家了,如果们有一个字来概括他的这种经历,那就是“亍”字——十里街仁清巷就构成一个“丁”字街,“大如州”的那条“无名街”就是这“丁”字街上面的一横。与甄士隐相比,贾宝玉所坠入的“迷津”又是怎样呢?贾宝玉所坠入的这条“迷津”比甄士隐所坠入的那条“迷津”要隐匿得更深,还必须逐步地去寻找。首先必须找到“丁字街”,并给它命名,下面是文本第16回中的一段引文: 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从这里的文字可以看出,坐落在“宁荣街”北面的宁国府与荣国府之间,就夹有一条“小巷”,虽“亦系私地”,但将宁国府与荣国府“界断”了,也是可供“世人”往来通行的;只因为修大观园时把这条“小巷”占了,并隐匿到大观园中去了。那么在大观园中,这条“小巷”又在什么位置呢?必须继续往大观园去找,下面是文本第50回的一段引文: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 从这里可以看出,隐匿在大观园中的这条“夹道”实际上就是修建大观园之前,夹在宁国府与荣国府之间的一那条“小巷”。如果借门匾上的“穿云”与“度月”来给它命名,这条“小巷”就是“度穿巷”。 “度穿巷”与“宁荣街”又形成了一个“丁字街”;与甄士隐门前的“丁字街”完全形成了一种对应。同样与甄士隐比较,贾宝玉最终看破的地方在哪里呢?就是他最终“悬崖撒手”时的那条“无双地”——也就是科场外的那条“名利无双地”。所以贾宝玉的这一局也是“亍”字街结构,只是他的这一局与甄士隐这一局有大小之辨而已。如果把这两局合起来,也就是《红楼梦》一书的空间结构——“人行街”: (1)“行”字拆开就是“彳(chì)”和“亍(chǜ)”,意思是“走走停停”,也就是“逡巡”之意;所以在文本的第2回,作者曹雪芹一开始就用回前诗句“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暗示了全书的情节构思与空间布局。 (2)“街”字中间的两个“土”字就是“两地”。两个“双人” 也就是《好了歌》中的四个“世人”;“两地”分开后的“彳”与“亍”也就是“逡巡”而行。联系甄士隐与贾宝玉的“泅渡”经历,《好了歌》的诗意则更加明确了。 既然甄士隐就是“迷津”中“木筏”上的“灰侍者”,那就在全书中又是怎样“撑篙”从而推动悲剧往前发展的呢?我在《〈红楼梦〉文本年表通志》一文中已经初步说明了葫芦僧就是后来的李十儿,李十儿这样的“小人物”差不多都贯穿了整个文本,甄士隐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在后面的总共119回文本中,又怎么可能不出现呢?我们还只能坐上他的木筏子看他是怎样摆渡“有缘者”的,先看文本第2回: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眉: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眉: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这里“村野“、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智通寺”、龙钟老僧“煮粥”实际上字字都在与“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甄士隐”暗比;这里的“龙钟老僧”就是“死灰侍者”,就是脂砚斋所说的“既证之后”的“出世醒人”,只因贾雨村毕竟是“俗眼”,所以未曾“识得”——他与下面马上出现的冷子兴,一个是因为“功名”而“谋虚逐妄”,一个是因为“金银”而“腿脚奔忙”。但无论是贾雨村与甄士隐相遇,还是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遇,都说得上“奇遇”!如果甄士隐在此时就点破了贾雨村,那么只怕后面所有的故事就不是我们今天所见的样子了。黛玉怎么进京?英莲怎么进京?宝钗怎么进京?这三人进京的情况肯定是另一番样子。当然并不是说没在贾雨村,这三个人就不进京了,只是故事推进的方式肯定有所不同。 有人也许会问,甄士隐是跟着道士出家了的,怎么又成了老僧呢?在文本第103回,甄士隐就是住在“小庙”里的道士;《红楼梦》文本中的和尚与道士是“两番人”,也是“一番人”。其实道理很简单,佛教与道教的结合就演变成了“禅宗”,所以文本第103回的回目就是“昧真禅雨村空遇旧”——这个真禅就是“灰侍者”甄士隐。文本第104回,还有两处文字,更能进一步证明甄士隐就是“灰侍者”,更妙的是此地就是“知机县”、“急流津”、“觉迷渡”。在文本的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与开卷第一回,极其精妙地形成了照应。并且茫茫大士还说“情缘尚未完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这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者把“树倒猢狲散”这个大悲剧放在了第120回文本之后了。贾雨村与甄士隐是“有缘者”,甄士隐最终到底是否点醒贾雨村也可进一步“探隐”,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宦海中“三起三落”的跟头,已经把他给栽糊涂了。这就是灰侍者摆渡的路径之一。所谓“假语村言”也可说是“假语衬言”,贾雨村这条“草蛇灰线”(也即“蛇线”)主要还是为文本的一条“龙脉”作陪衬而设计的。 “时乘六龙以御天”(《周易·乾卦》),《红楼梦》中的这条“龙脉”就是指“薛文龙”这条“孽蟠”在文中就起贯串作用——薛蟠初名“文起”,后改名“文龙”,这不是文本的前后矛盾,实际上正是曹雪芹的妙笔,关于这一点以及薛蟠的生日,本人的《〈红楼梦〉文本年表通志》(修订稿)已经详加论证,本文不再赘述,读者可以参阅“红楼艺苑”网站的“学术研究”栏目。但是薛蟠这条“龙脉”是由甄英莲连接起来,又靠甄士隐推动发展演变的。宝钗本来是在1722年就要入京“待选”的,当时宝钗正好是十三岁左右(参见《〈红楼梦〉文本年表通志》一文),也正是待选年龄,只因薛蟠的人命官司,拖延了宝钗进京的时间,以至黛玉在前面进了荣国府。导致这一切最真接原因,还是因为甄英莲的原故。所以,英莲者,因连也;莲者,荷也;荷者,祸也。所以“英莲”的象征意义就是“祸因相连”。英莲的平生遭际确实“堪伤”,但曹雪芹刻画她的目的最主要还不是她自己,而是她文本中的贯串作用。所以脂砚斋点评为“真应怜”又只点评到“皮相”,并没有点评到“骨相”;是“蒜皮”而不是“蒜瓣”。但英莲第一次被卖给“冯渊”,脂砚斋点评为“逢冤”又是的评。在这条“龙脉”上,英莲的第二次重要的连接作用就是文本的第66回: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见。 此处“跏腿道士”(≠“跛脚道士”)就是甄士隐,他为什么要引渡柳湘莲呢?他们之间有什么缘分呢?还是得从英莲身上找答案。只因为柳湘莲救了薛蟠,而薛蟠就是英莲的丈夫,英莲又是甄士隐的女儿。本人在上面已经说了,薛蟠这条龙脉是不能斩断的。如果不是柳湘莲救薛蟠(不管柳湘莲是义侠还是奸侠,但他总是救了薛蟠),那么他这条“孽龙”在“平安州”也就被斩成了两截,没有薛蟠的存在,哪还有夏金桂的出现呢?英莲也就不会改名香菱了,整个《红楼梦》后面的故事也就不会是我们现在所见的了。所以柳湘莲,谐音就是“留香莲”,“平安州”一词也很值得玩味。附带说明一下,这里的尤三姐“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太虚幻境中的册子竟然是可以“修注”的,也就是说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只要联系文本第116回贾宝玉的第二次梦游太虚幻境的情况,以及第120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的内容,大概再也不会一读后40回文本就作呕了,前后的精妙照应本文也不逐一详说了。薛蟠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这个“魔王”在,英莲就没有好日子过。下面要证明的就是要看香菱是否能够挺过去了。当然不是用“科学”来证明,而是根据文本来证明。首先看画册和判词: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夹:拆字法。] 太虚幻境画册和判词的“正册”中的人物是成对出现的,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也就是十二钗分六组;那么本人认为,“副册”与“又副”也是成对出现的,也就是说“副册”与“又副”中的画册和判词也是十一幅,就如“正册”一样。既然如此,“正册”的第一幅是“钗黛合一”,那么“副册”的第一幅也就是“莲桂合一”(玉莲与金桂又是金玉相对)。因此,“正册”中在上的“玉带林中挂”不是在下的“金簪雪里埋”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说“副册”中在上的“一株桂花”就是在下的“莲枯藕败”的原因。再看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甲戌本点评为“拆字法”,很显然“两地生孤木”就是“桂”字,再联系“致使香魂返故乡”一句,看起来香菱似乎真的要死在夏金桂手里。其实这里的意思根本就不是如此,关键就在“自从”二字,实际上这里的“自从”二字并不是我们现代汉语中的“自从(cóng)”,而是两个词“自”与“从(zòng)”,这也是语言变化中常见的古今异义(例如古代汉语中的“妻子”与现代汉语中的“妻子”)。“自从(zòng)”就是“自纵”之意,也就是指文本第103回的“施毒计金桂自焚身”。说到底这种误解,这还是胡适埋下的祸根,他提倡什么白话诗,致使大多数人在这里理解香菱的判词时,不是按照旧体诗的语言特征,而是按白话文的语言习惯来理解诗句(例如“多情应笑我”是“应笑我多情”之意)。所以“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两句的意思就是“夏金桂纵祸自焚,致使自身命丧黄泉”。这一点在文本第1回就已经作了精妙的暗示: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侧: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红楼梦》第4回)。 对于这两段文中的“严老爷来拜”、“王老爷来拜”很多文章都说是“间色法”,好像和“闲笔”差不多,就如脂砚斋所批的“横云断岭法”,这实际上这是肤浅之见。曹雪芹的是惜墨如金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在这里怎么可能是“闲笔”呢?第4回这里的“王老爷来拜”就是金陵王家的人来拜,也就是薛蟠娘舅家的人为了薛蟠的人命官司而来的——可能就是王熙凤之父。本来贾雨村听了门子的话,先还准备用“扶乩”这种鬼把戏压服口声的,只因“王老爷来拜”,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或者硬梆梆地撂下了几句狠话,所以贾雨村连压服回声的过程也没走了,胡乱地就了结了人命官司。对第1回中的“严老爷来拜”脂砚斋点评为“炎既来,火将至矣”,这又是他的“短见”,他只看到了眼前之“炎”,并没有看到这是第103回的伏笔。本人认为:严者,盐也。也就是因为宝蟾做汤时,“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结果是这把盐救了香菱的命。茫茫大士也只说英莲“有命无运”,并没有说他“无命无运”,另外“香菱”更名为“秋菱”后就“有来历些”了,也就是说“秋”与“菱”是合时宜了,倒是“夏”与“金桂”无论是从五行上还是时宜上都不合。因此无论是从文本情节的需要,还是从画册、判词的暗示来看,香菱都是不会早死的。 甄英莲就是太虚幻境中的“痴梦仙姑”,这一点只要联系香菱全部人生经历就比较好理解,本文不再细论。另外尤三姐就是“钟情大士”,金鸳鸯就是“引愁金女”,邢岫烟就是“度恨菩提”,关于这三人的身份,限于本文的篇幅,也不一一论证,在此简单说明一下“引愁金女”的身份:《红楼梦》全书中可以称得上“金女”的至少有以下几位:宝钗、湘云、金钏儿、金鸳鸯、夏金桂、张金哥。刘心武先生将宝钗定为“引愁金女”(周汝昌先生也如此主张,读者可以参见《红楼小讲》第三十三讲),这不仅在文本中找不到实证,而且也与湘云的身份矛盾。四仙姑实际上也是分为两组,痴梦仙姑与钟情大士贯串“龙脉”,而引愁金女与度恨菩提则连成一条“邪线”(即与“贾赦、邢夫人”有关;赦者,邪也;邢者,邪也),对第120回之后“树倒猢狲散”的“探隐”,其关键就在这一条“邪线”上,本文暂不分析。下面要说明的是“神瑛侍者”与“死灰侍者”的缘分。再看前面已经引用过的一段话,在太虚幻境中,“死灰侍者”与“通灵宝玉”有“一面之缘”,那么就现实中也当有一面之缘的,文本的第115回如此记述: 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哪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红楼梦》第115回) 从这里贾政的“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这里的和尚肯定不是“魇魔法”时的茫茫大士或者渺渺真人,又联系太虚幻境中“死灰侍者”与“通灵宝玉”的一面之缘,那么这里送玉的和尚就只能是“甄士隐”了。在文本的第18回,元春点的第三出戏《仙缘》,脂砚斋点评为“《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可是在文本的前80回中,是根本找不出“甄宝玉送玉”的缘由的。那么这里脂砚斋的点评,要么是脂砚斋在“歪批”,要么是脂评本在抄录的过程中,将“甄士隐送玉”误抄为“甄宝玉送玉”了。那么甄士隐为什么要给贾宝玉送玉呢?原因就是因为“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时,宝玉与香菱结下了善缘,甚至还有可能包括文本第28回宝玉给薛蟠的“海上方”,后来恰恰也成了救香菱的良药。关于这些,读者可以细细品味,正所谓“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庚寅四月初八于壶中阁 原载: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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