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研究》2011年第一期发表了陈独秀一九二一年的红学文章——《红楼梦新叙》(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红楼研究》2011年第二期发表了南京市俞润生的文章:“应当读一读陈独秀对《红楼梦》的论述”。《新叙》提出的问题,有理论问题,也有实践问题。阅后有些不同看法,提出来与同好商榷。 陈独秀是1917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作为一名政治文化名人,他对《红楼梦》的论述,理应受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正像俞润生先生所说,“多年来,我们在忽视陈独秀研究的同时,也忽视了他对《石头记》的高瞻远瞩的研究指导意见”。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陈独秀的论述也有他的历史局限性,我们不应该盲目崇拜,更不应该迷信,必须用一分为二的辩证观点科学对待。 首先,陈独秀把程高修改本《红楼梦》与曹雪芹的《石头记》严格区别开来,这是他的一大贡献。他在《红楼梦新叙》这个标题中明确申明:“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严格地说,《红楼梦》主要是指程高修改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石头记》主要指曹雪芹的原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红楼梦》与《石头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系统,二者不是一个概念。把两个版本系统统称为《红楼梦》,属于概念不清的逻辑错误。但是陈独秀九十年前的这一正确意见,并没有引起红学界的重视,也没有被红学界所接受。红学界至今还在概念不清的使用着同一个书名《红楼梦》,一会儿说通行本《红楼梦》,一会儿又说脂本《红楼梦》,实在是越说越糊涂。 其次,陈独秀深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文史合一”的特点和优点,然而,因其接受了西方文化,所以他开始推崇西洋小说,贬低中国小说。他说,“中土小说出于稗官,意在善述故事;西洋小说起于神话,亦意在善述故事:这时候小说历史本没有什么区别”。“中国近代的小说,比起古代来自然是善写人情的方面日渐发展,而善述故事的方面也同时发展;因此中国小说底内容和西洋小说大不相同,这就是小说家和历史家没有分工底缘故” 。“拿这个理论来看《石头记》,便可以看出作者善述故事和善述人情两种本领都有”。 在这里,陈独秀比较准确地把握了包括《石头记》在内的中国古典文学的“文史合一”的特殊性。这个特殊性,是中国古典文学所独有,“小说底内容和西洋小说大不相同”。究其原因,“这就是小说家和历史家没有分工底缘故” 。应该说,中国古典小说的这个特点,也是它的优点。不能说,西洋小说就好,中国小说就不好;“善述人情”的小说就好,“善述故事”的小说就不好;“小说家和历史家”分了工的就好,“没有分工”的就不好。正如陈独秀所说,“《石头记》虽然有许多琐屑可厌的地方,这不是因为作者没有本领,乃是因为历史与小说未曾分工的缘故;这种琐屑可厌,不但《石头记》如此,他脱胎的《水浒》、《金瓶梅》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在这里我们看到,陈独秀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推崇西洋小说,而贬低中国小说,把中国小说“文史合一”的特点和优点说成是“琐屑可厌”,“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中国小说有什么不好?中国小说既是小说,又是历史,读者可以通过读小说来读历史,寓教于乐,寓历史于小说之中,何乐而不为?我们不应该厚彼薄此,而应该为中国小说“文史合一”的独特性而深感自豪才是。 陈独秀不去号召大家去认真地观察、分析、认识、研究《石头记》的这个特点和优点,而是话锋一转,说读者对“善述故事”的方面并不欢迎,“觉得琐屑可厌”,“因为我们到底是把它当作小说读的人多,把他当作史料研究的人少”。根据读者的主观感觉,而不是根据作品的客观要求,于是,陈独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们领略《石头记》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不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我们做小说的人,只应该做善写人情的小说,不应该做善述故事的小说”。“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至于考证《石头记》是指何代何人底事迹,这也是把《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不是把他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甚至提出希望:“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1】很显然,陈独秀属于小说评论派,主张对《石头记》的文学解读,反对索隐和考证。在这里,陈独秀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一方面,它承认《石头记》的“文史合一”的特殊性,即“善述故事和善述人情两种本领都有”。另一方面,它又主张“领略《石头记》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不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并反对考证派“把《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不是把他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 ,“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正好说明陈独秀不是从《石头记》的客观实际出发,没有尊重《石头记》的特殊性,而是从自己的主观意愿出发,从多数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兴趣爱好出发,从文学理论和小说概念出发,只研究《石头记》的“善写人情”部分,不研究《石头记》的“善述故事”部分,把一部“文史合一”、“善述故事和善述人情两种本领都有”的完整作品,肯定一半,否定一半;研究一半,放弃一半,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各取所需的做法,犯了非客观化非物质化非辩证化非全面化的错误。 进一步的分析研究我们发现,《石头记》的“文史合一”与其他中国古典文学的“文史合一”也不完全是一回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文史合一”、“稗官野史”的特殊性,其文其史是重叠的、文史合一的,文即史、史即文。比如《水浒》、《金瓶梅》之类。而《石头记》则不同,脂砚斋批语说,“此书正反皆有喻也”。说八十回小说的正面如《水浒》、《金瓶梅》一样,是“文史合一”,是“稗官野史”,是“善述故事和善述人情两种本领都有”。我们不仅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更“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石头记》的反面还有一层“喻”。这层“喻”是隐写的真实的历史,即所谓“真事隐”。“真事隐”的概念不容偷换!即作者和批者一再申明的“托言将真事隐去也”。这个隐写的真实历史是由脂批和八十回正文共同完成的。这一层反面之“喻”的特点是,文是文,史是史,文与史是分离的、平行的、并列的,就像《风月宝鉴》一样,正面是文、是小说、是“荒唐言”、“假语存”,背面是史、是“真事隐”、是“为闺阁昭传”。正面的“文”,包括脂砚斋批语和八十回正文。只有把脂批与八十回正文结合起来,进行认真的而不是敷衍的,“再三再四、以至不计其数”的研究之后,才能看到背面的“史”。《石头记》的这个特殊性惟《石头记》所独有,惟曹雪芹所独创。宁国府正面写的是国公之家,反面隐写的是清皇宫,有九座门庭、汉满两种祭祖方式、吉林岁贡租单为证,而不是隐写曹雪芹的家世。宁国府的老爷子贾敬(第三代)、宁国府的当家人贾珍、宁国府的贾蓉(第五代)身上隐写着清王朝(第三代,也是第五代皇帝)雍正帝,有雍正帝的十五个特征为证。【2】所以,陈独秀把《石头记》与《水浒》、《金瓶梅》相提并论,说它们“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是不恰当的。 第三,陈独秀只强调文学批评,反对其他理论的指导。毛泽东说过,“在马克思主义看来,理论是重要的,它的重要性充分地表现在列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然而马克思主义看重理论,正是,也仅仅是,因为它能够指导行动”。又说,“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没有实践基础上的理论是空洞的理论”。【3】这是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红学研究实践要不要科学理论的指导?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是,我们的陈独秀先生却好像完全不懂得这一点。他说,“什么诲淫不诲淫,固然不是文学的批评法;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至于考证《石头记》是指何代何人底事迹,这也是把《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不是把他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陈独秀只是主张对《石头记》的“文学批评”,只是把《石头记》“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来对待和研究,反对人们把它“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来研究、考证和索隐,更加反对“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石头记》”,说这样做就会失去“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用毛泽东的话说,《石头记》是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研究这个“百科全书”的社会实践,必须有相应的科学理论作指导。离开了“理想”、“主义”、“哲学思想”的指导,如何研究? 至于说到考证,“把《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来研究,难道有什么不对吗?《石头记》中确实存在着客观的“善述故事的历史”,这也是陈独秀所承认的,那么对这个客观存在的“善述故事的历史”进行的一切研究,难道不都是必然的、客观的、顺理成章的、自然的和必要的吗?按照西方文学理论的定义,所谓文学作品、小说,就是形象的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文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艺术的真源于生活的真”。“形象的反映”是小说的表和形式,“社会生活”是小说的里和内容。逝去的社会生活不就是历史吗?运用小说的形式来反映历史、再现历史,使读者了解历史、学习历史、以史为鉴,不正是小说的真正使命吗?除了极少数历史学家以外,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哪一个不是从文学作品、小说,拟或影视作品中了解历史、学习历史的?毛泽东号召我们把《石头记》当作历史来读,正是基于《石头记》的本质属性是历史这一特点而言的。 第四,曹雪芹作品《石头记》的特殊性到底是什么?用陈独秀的话说,就是“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两种本领都有”。依我看,“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这两部分也是不可分离的。《石头记》的艺术魅力恰恰就在于它的“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的完美结合。陈独秀主张“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这是一种痴人说梦的妄想,且不说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名手”,即便是有,把“《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这还是《石头记》吗?其“艺术魅力”将荡然无存,还谈什么“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 研究曹雪芹的作品《石头记》,研究什么,不研究什么,不应该由研究者或叫认识主体的个人兴趣爱好的主观意愿来决定,而应该由研究对象或叫认识客体的客观实在性来决定。《石头记》是什么就研究什么,里面有什么就研究什么;是文学就研究文学,是历史就研究历史;有“人情”就研究“人情”,有“故事”就研究“故事”。既然中国古典文学具有“文史合一”的特点,我们就应该研究它的这个特点。既然《石头记》“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两种本领都有”,既然它像《风月宝鉴》那样具有正反、真假两面,我们就应该研究它的这个“两种本领”,研究它的这个“真假两面”,这才叫做“实事求是”,这才叫做“唯物论”。所以,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必须承认曹著的特殊性,必须尊重曹著的特殊性,必须认真地学习、欣赏、认识、研究它的这个客观的物质的特殊性,而不应该主观的、片面的、孤立的、割裂的、简单的、草率的用文学理论、小说概念、纯文学的标准来剪裁它、衡量它、评判它、批评它、贬低它。 陈独秀属于政治文化名人。他明明知道《石头记》有自己的特殊性,明明知道《石头记》中“善述故事和善述人情两种本领都有”;明明知道《石头记》中有“真事隐”;明明知道《风月宝鉴》有正反、真假两面,却偏偏视而不见、掩耳盗铃、盲人摸象、顾此失彼,对“善述故事”这一部分一律采取回避态度,偏偏硬是把《石头记》往纯文学作品、纯粹小说一类上拉扯、钩挂、挂靠、粘贴,非要把它看做、“当作”文学作品、小说的一般、共性、普遍性来研究,究竟是何道理? 我们总是在说,曹雪芹伟大,《石头记》优秀。伟大、优秀在何处?不就是它的“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两种本领都有”吗?这是《石头记》的特点,也是《石头记》的优点!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特点和优点!这样的作品只有中国人才能写得出来,只有使用汉族的语言文字才能写得出来!汉语言文字实在太奇妙了!只有汉语言文字的一字多音、一字多义、一音多字的特性,才能创造出诸如寓意法、拆字法、谐音法、射覆法、分写法、颠倒相酬法等的奇法秘法,才能创作出《石头记》这样的“一喉二歌”、《风月宝鉴》式的伟大作品来! 刘振兴2011年9月4日星期日作于新疆伊宁市 注:【1】《红楼研究》2011年第一期第一页陈独秀“《红楼梦》(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新叙” 【2】霍国玲《红楼解梦》第二集第47页“宁国府实隐清皇宫” 【3】毛泽东《实践论》193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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