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光倒流到五十五年前,正直抗战时期,内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的师生们正在举行一次学术座谈,这里先引一段座谈纪实,以便让后辈的我们也进入“角色”。 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在文学院一教室的内外,拥挤着两三百人,在黯淡微黄的烛光下面,他(她)们兴奋地听着、谈着、笑着,这是本系第一次学术座谈会的热烈场面,讲题是“水浒传与红楼梦”,讲师是李长之教授。最先,主席学术股长潘君,用四川官话说明举行座谈会的意义……词毕,便由李长之教授就本题作半小时的演讲,这时本系系主任汪辟疆先生,赶来参加,并且为大家讲了十多分钟的话,讲完,即见谈锋屡起,参加同学共提出问题十余则,有问难,有反驳,也有补充李先生的见解的,往来论辩,直到十点钟才宣告散会。然而散会之后,还有人围着李先生讲“眼泪的确不是女人的弱点”呢! 此刻,我们仿佛也挤进了教室,同当年的学生一样的心情,急于聆听李长之先生的主题讲演。李先生首先声明,他纯是一种客观的、剖析的、鸟瞰的态度,“我并无爱憎,…既不爱林黛玉,也不恨薛宝钗,更不想加入梁山泊(鼓掌)。我只是把这两本书的异同,就我所能见到的,作一个客观的分析”。他从十个方面指出了两者的不同,其要点为:一、背境的不同,即平民与贵族的不同。而且《水浒》游侠式的传奇,是墨子精神的继续;《红楼梦》却是儒道思想的合流,道家的个人主义、儒家的家庭中心,都为它所接受了。二、意识的不同,《水浒》是不满现状,要求反抗,描写落魄江湖的亡命之徒,而《红楼梦》则在现状中求享受,写温暖的家庭。夏天最好读《水浒传》,因为它写得痛快;冬天最好读《红楼梦》,因为它写得温暖。(听众鼓掌)三、《水浒》的人物是男性的,甚至女性也男性化;《红楼梦》是女性的,有的男子也女性化了。表示男子感情的,大都是“怒”;代表女性感情的是“哭”。四、《水浒传》里的恋爱,是唯物的,单看潘金莲和西门庆就够了;《红楼梦》中的恋爱,可说是柏拉图式的,是理想的、形而上式的。宝玉一遇见黛玉就说“我前辈子见过”,这“前辈子”就是形而上的了。(听众大笑)五、更可以说,前者的恋爱是写实的,金钱高于一切;《红楼梦》的恋爱是浪漫的,以感情为重心。六、《水浒传》是壮年的,《红楼梦》的人物是少年。七、就美的观点说,《水浒传》是壮美,是雕刻,属单纯的美,而《红楼梦》是优美,是绘画,彩色繁复。八、《水浒》是史诗,《红楼梦》是抒情诗;《水浒》也抒情,抒大众之情,《红楼梦》单抒个人的感情。九、创作的过程不同,《水浒》实是许多短篇小说的集合,至于《红楼梦》,即有人续做,也不过两个人。十、长篇和短篇不在篇幅的不同,而在短篇没有个性的发展。《红楼梦》中,宝玉的恋爱,则由“感观之恋爱”,进入“心理的恋爱”,到达“人格的、哲学的恋爱”,有这样长的发展史,所以说《红楼梦》是长篇小说。李先生继而提出了两者的相同点:一、都有形而上的思想,都假定有两个世界。二、都描写寂寞,别看这样热闹的两部书,可都是寂寞之至的。三、都是细腻作品。四、都是伟大的作品。 紧接着系主任汪辟疆先生在讲话中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说从小喜欢看三部书,就是“太史公”、《水浒传》和《红楼梦》,“因为只有这三部书,才是真正的历史书。我们知道历史的中心,应该是广大的社会和群众,不是狭小的庙堂”,不能“只看见廊庙上的几顶红顶子就完了”。汪先生认为“《红楼梦》的意义更重大,它是一部民族史。”“作者有亡国之痛,所以他书中的人物,都是满人,不是汉族;他骂贾府里除了石狮子以外,都没有干净人……这就是种族观念的透露。这一把辛酸泪,也即是亡国泪,不是普通的清泪水”!总之“应该要用读历史的眼光去读它,才不辜负这种伟大的作品”。 先生的主题讲演和独到见解引起了学生的浓厚兴趣和一连串的提问,虽经整理者简化归纳为十大问题,但仍可以感受到往来论辩探讨的热烈气氛。兹举数端,以窥一斑。 首先,学生对《红楼梦》所写是“温暖的家庭”、作者的思想是“求享受”提出质疑。认为“《红楼梦》的家庭,宝玉是不满意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出走”?“作者显然是暴露了一个悲惨的家庭的画面。这个家庭无论怎样,也不能说它是个温暖的家庭”。当然作者的思想不能等同于主人翁的思想,但确实厌恶享受,以享受为无益,“试看宝钗做寿时,念给大家听的寄生草有‘试回头,真无趣’的结语,甄士隐被僧道点化的《好了歌》,就可知作者的态度了”。李先生答曰,“不然,宝玉生成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到散时也就无可如何了。所以他在未散时,总尽量的享受,这就是彻头彻尾的享受形态……”听者又对曰,“我想也不然,因为这是宝玉沉迷时的现象,作者不过是想加倍地衬出他解悟的笔法。”“其享受是一种洗炼,原不是作者最终的意义,所以我说《红楼梦》作者的态度,是非享受的。” 话题移到了大家更感兴趣的红楼女儿身上,有人“极正经的”发问:“李先生说从前少年多爱林黛玉,现在青年多爱史湘云”,到底哪个可爱呢?(众大笑)又有人问:“我平日观察,大家都爱薛宝钗,(众笑)到底薛宝钗的评价怎样呢?”李先生巧妙地借用刘盼遂先生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刘先生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喜欢薛宝钗,因为他能干、识大体,是个好主妇;但是在精神上,我们却不愿有个打算盘、挂钥匙的爱人。”李先生指出“这就是艺术与实际有距离的问题”。 对于汪先生“《红楼梦》是一部民族伤心史”的观点,有同学提出疑问:“照胡适之、俞平伯诸人的考证,大家都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一人的自传,怎么会又是一部民族的伤心史呢?”这个问题虽因时间关系未及展开讨论,但汪先生关于妙玉的答问却引来了一段有趣的插曲。有一位站着的男同学,很关心地问:“妙玉的结局怎样?她到哪儿去了?”汪先生答:“她回慈溪老家去了!”(大家愕然静寂)汪先生接着说:“这实在是一个不得已的解答,因为相传《红楼梦》是纪明珠家事的,宝玉是纳兰成德,妙玉便是姜西溟,据陈康祺《郎潜纪闻》讲,成德对西溟说:‘家大人十分器重老师,早就想请老师出山,不过老师总不肯礼遇大总管某人,此后请老师对他稍加颜色。’西溟拍案大怒说:‘我教你一年,你还对我说这样的话,真是白教了。”于是卷起行李,一气归隐慈溪,所以我说妙玉回到慈溪去了。”(众大笑) 最为热烈的,要数围绕“眼泪是感情的表现吗”这一问题引发的一场论辩,颇有短兵相接、快速推挡的味道。有一位女同学挺身而起愤愤地说:“刚才李先生说,男性的感情是‘怒’,而女性的感情是‘哭’,因此《水浒传》是男性的,而《红楼梦》是女性的,哭里面含有眼泪,意思说,眼泪是女性的弱点似的。(众鼓掌)我以为眼泪不是女人的弱点,(鼓掌)而且《水浒传》中也不是没有眼泪,豹子头林冲夜奔的时候,不是也洒了几点英雄泪么?”(众鼓掌)李先生急起来声明说:“我并没有说眼泪是女人的弱点。”(众大笑)这位女同学仍然不服,“我是说李先生话里有这种意思,好像在李先生的一本著作中,也显明说到这点。”(众大笑)这时一个男同学幸灾乐祸似地加一句说:“不错,这本著作是《苦雾集》,商务出版的。”(笑声更大)李先生没奈何了,眉头一皱,站起来像个老练的外交部长回答新闻记者似地说:“不!我的著作中也没有说过这点!”(笑声与掌声并作)这位女同学振振有辞地说下去:“不管怎样,眼泪总不光是女人的,(鼓掌)《水浒传》中也不是没有眼泪!所以‘哭’、眼泪,只是感情的表现。如果不是,请问是什么?”这时后面忽然有声,大家回过头去,一位穿黑大衣的同学幽幽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眼泪是感情的走私!”(众大笑鼓掌)李先生接着严肃地说:“是的,《水浒传》中也有眼泪,但,眼泪至少不是理智的表现,(众笑)我可以更举一个例,林冲在黑松林被绑在松树上,要被水火棍打死的时候,突然飞出一条禅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鲁智深,替林冲解了围,林鲁相见,不觉悲喜交集,都落下泪来。但是要知道,这是一种兄弟之爱的泪,不是儿女泪。反过来说,《红楼梦》中也不是没有‘怒’,不过那种‘怒’是撕扇子,不盖被子,不吃饭的怒法,这是属于女孩儿的怒法,(众大笑鼓掌)而且男性与女性,“怒”与“哭”,都是象征对比的说法,请大家不要太看呆了。” 此外还提出了“《红楼梦》的结局”、“大观园在哪里”、“太虚幻境的意义”等问题,各有精彩。至于上举“女儿泪”的讨论,李先生带总结性的发言似乎也还没能完全打住,直到散会还在那里围着先生讲个不休呢。 我们真应当感谢这座谈记录的整理者,不仅保存了发言的内容,而且呈现出会场的气氛和与会者的神情口吻,使人如临其境。时隔半个世纪,今天当我们重温这次学术座谈之时,仍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既亲切又新鲜。觉得亲切,不仅因为里面一些熟悉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师长,更因为当年的师生竟然和我们有相类的感受和相同的问题;觉得新鲜,是因为他们的所想所言,无不带有时代的印记和个性的色彩,为今人所不曾经历和不可重复。谁说《红楼梦》不是一棵常青树呢,围绕着她永远有古老而新鲜的话题。 “历过一番梦幻”,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人生体验。上文所记座谈会的主讲人李长之和他提到的刘盼遂两先生,在五、六十年代,笔者作为学生在校园内还常见到他们,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当时他们已不能或极少上课。从座谈会纪要可以看出,他们当年曾经那样地谈笑风生、幽然谐趣,和学生无所拘束地平等交流、论辩探讨。任教南京的汪辟疆先生虽无缘得见,他对学问的执着和谈吐的风趣亦可在此略窥一二。这一切,今人只能以想象得之,恍如梦境。 《红楼梦》所展现的生活画卷和包涵的内在意蕴,确实丰富深邃、难以穷尽。试看这份纪要所归纳整理的十大问题,有哪一个不是似曾相识,永远引发着人们的求解欲望和探索兴趣!无论是笔者自己作为青年学生和日后忝为教师面对青年学生的时候,都曾提出和遇到这样的问题。对于黛、钗、湘、妙等红楼女儿个性和命运的关注和评说,对于主人公和作家人生态度的叩问和求索,对于大观园和太虚幻境的寻迹和拟想,等等,都会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重复和出新,足见《红楼梦》葆有恒久的生命力,启示着艺术和人生的真谛。从研究的层面看,作品本身的探讨和比较固然是多数人的兴趣所在,而自传和索隐诸说也自有学者执着地坚守,足见红学研究的多元和多彩。 历史不会重复,历史却可能有惊人的相似。目下时兴“老照片”,在这张学术的老照片中,使人重温一个依稀相同的梦境,不失为一件有趣和有益的事。 *本文材料据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第一次学术座谈会纪事》,载1944年4月《中国文学》创刊号“艺文丛话”,重庆文信书局发行。“艺文丛话”原是该校中文系的壁报,亦即每次学术座谈会的记录。 原载:《文史知识》 1999年2期 原载:《文史知识》 1999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