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读完库切的《福》这本小说,不用阅读福柯、德里达、利奥塔、哈贝马斯、萨伊德、杰姆逊等人的作品,也会对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思潮有深刻了解。我倒是觉得应该反过来说,读过这些思想家的著作后,再看《福》会有比较到位的把握。比起同样身为大学教授的纳博科夫和戴维·洛奇等人,库切这本小说写得更加学者味十足,这就是传说中写给小说家的小说。 互文性无疑是当前文论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同时也是一些当代小说家所热衷的创作方法,法国人萨莫瓦约说互文就是文本间的尴尬回忆,假如你把奥威尔名作《1984》中的“老大哥”记成了“带头大哥”,这就算一种互文。之于这本小说,“福”并不是那个倒贴在门前的“福”字,而指的是《鲁宾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而这本小说本身也是对《鲁宾逊漂流记》的一种不止尴尬,甚至是毁灭性的互文创作。 它写的是一个女人因海难而流落到鲁宾逊生存的小岛,以及其后她与鲁宾逊、星期五、以及作者笛福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平等和奴役、自由和囚禁、真实和假相等对立的概念一直是库切关注的话题,而在这本小说中,他无疑通过几组交叉的人物关系把问题弄得更加繁复。这其中,笛福与“我”、鲁宾逊、星期五等人是作者和他笔下人物之间的关系;“我”、鲁宾逊、笛福与星期五是主仆关系,同时也是不同种族之间的关系;“我”与鲁宾逊、笛福、星期五之间是不同性别之间的关系;“我”与鲁宾逊有莫须有的“夫妻”关系,“我”与笛福也发生了性关系,而“我”与星期五,则有一些母子关系的影子。当然,这张关系网再纠结下去会更加复杂,而其中处处充斥着库切最关注的奴役与被奴役、控制与被控制,这张网基本上已经把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思潮一网打尽。 库切是一位可敬的作家,首先体现在他对人性的高度关注和深刻洞察上,这使他迥异于许多当世著名小说家,在简单而快速的工业时代,人性也被打磨得更加轻快便携,以便不拖累生活前进的步伐,小说家们也将小说视为一门技艺,更多地追求在叙事技巧上的突破,对人性的探讨已不再具有如古典文学中那般显赫的地位。然而,或许是成长背景的影响,库切却还像个科学怪人般把眼睛对准已积满尘埃的显微镜,将人性放在不同的试管里淬炼,观察它的形态变化,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执着和守护令人敬佩。 其次,库切是一个不断给自己制造写作难度的作家,虽然他所要探讨的话题就是那么几个,但是他的每部小说却都大相径庭,而且都像转动地球仪一样,显露出问题的不同明暗面,他在每一次写作中都试图突破。具体到《福》这本小说,在情节设计上,我的感觉是库切在不停地把小说人物和自己往绝路上逼,如果“我”到了孤岛之后,与鲁宾逊和星期五朝夕生活在一起,等待终老,或者最终被解救,这就会成为一部浪漫主义作品,或许还可以起个《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的孤岛生活》之类的香艳题目。可库切偏不这样写,他让鲁宾逊在即将回到大陆的时候患热病死了。如果“我”听从作者笛福的安排,将“我”的漂流记分成:女儿失踪、巴西寻女、小岛历险、女儿寻母、母女重逢这样五个部分,那么,这部小说就将成为一本传奇故事,名曰《千里走单骑》。可“我”偏不同意,“我”不愿意以牺牲真实为代价来吸引读者。于是,我们看到《福》这本小说里实际上有三个作者:“我”、笛福、库切,他们在不停地争执,不停地控制与反控制,将小说逼向绝境。 小说的绝境便是小说无法收场,于是小说情节在某处戛然而止,续起的最后一章中,库切用一种与此前完全相异的诗意笔触,结合抒情与迷幻,用象征的手法将这场“叙事的冒险”做了个了结。对于这一手,我并不觉得突然,到叙述结束之处,库切所要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他并不需要一个“PerfectEnding”,因为那除了循环思考之外,对表达并无增益,也与事实不符。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库切从来就是个“问题”大师,他只负责发现和展示问题,并不负责解决问题,这跟他所喜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截然不同。 这种面对绝境时的冷漠,以及无力之中的弃绝,所谓的“在不可能性中思索不可能性”,本身已经构成一种后现代力量。只是最后一章如梦般的描写中为它打上的那层暧昧的人道主义柔光,却又弱化了它的力道。 原载:《文学报》2007-11-0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