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拉美文学的经典之作、被誉为“拉丁美洲的《尤利西斯》”的《跳房子》(重庆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经孙家孟先生出色的翻译,终于在胡利奥·科塔萨尔像利剑一样刺入西方战后文化40多年以后,开始进入中国知识者的阅读视野,等待在汉语的当下思维状态中激发出新的困惑与深省来与它的“锐利”相适应。 《跳房子》略有遗憾地与马尔克斯、略萨等人的作品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所造成的轰动效应失之交臂。而另一方面,它理应庆幸自己得以在人文语境日趋健康、知识者更加理性的21世纪来到这里。一个沉静、反思的时代必将对这幅第三世界青年心灵的“曼陀罗”作更为复杂而富于创造性的审视———这种复杂和创造性既与时间、文化的跨度相适应,又与《跳房子》本身的期待相称。 这是一部充满阅读挑战的巨著,它甚至包含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一切写作技法。它为读者安排了两种以上的读法:传统的、现代的以及科塔萨尔向读者发出的“合谋者”阅读方法,即读者自己挖掘出的第三种、第四种乃至无穷的读法。作者为此把“不要问题、只等答案,喜欢不劳心智地被动阅读的享乐主义读者”叫做“雌性读者”(这似乎有大男子主义之嫌,后来作者曾为此向全世界的女性公开道歉)。 小说叙述的是一位任性不羁的拉美知识分子———奥利维拉,为了追求人生的真谛来到西方文明的“天堂”———巴黎,却发现自己与其格格不入,与周围的人和整个社会无法沟通。失望之余,他不得不舍弃爱情与友谊,回到“人间”———布谊诺斯艾利斯。然而,在这里他同样找不到自己形而上的追求。他执著地寻找理想中的精神天堂,但无论在巴黎,还是在阿根廷,苦苦的求索,只是使他一次次跌入失望的绝境。 主人公奥利维拉和这部书的读者一样,也在寻找着自我的原点。他从阿根廷来到法国,又从法国回到阿根廷,始终难以找到使他信任的价值和逻辑。奥利维拉的形象意味着一桩现代性的悖论———人们怀疑理性的可靠,却又只得依靠理性去坚定其怀疑,或许只有“尼采般的疯癫者”才得以从理性中暂时逃脱。奥利维拉和他周围的朋友们建立了被称为“蛇社”的沙龙,他们不断谈论着艺术、哲学及政治。这些人拥有极其广博的知识,但“蛇社”的结局仍是毫无缘故的解散,这是对现代知识分子充满感伤的调侃。在主体迷失的现状下,人们确实有可能完成自我拯救吗?或是只不过在语言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无论是谁都会在《跳房子》里看到自己的侧面,科塔萨尔在繁复的长句间毫不吝啬地炫耀着他的博学,从植物学、爵士乐到古罗马史,甚至中国的刑罚等知识都有所涉及……各个门类知识的陈列,让整个故事充满反讽性的特征,仿佛所有的知识和话语都在进行着自我拷问,拷问存在的合理性。事实上,对于整部小说的阅读始终是自我拷问的过程,就连拷问本身都将面对拷问。 此外,科塔萨尔在这部巨著里还揭示了几乎所有的现代危机,有时让奥利维拉和他的朋友们来辩论,偶尔以作者本人的身份来讲述。有个美国女子告诉科塔萨尔,正是这部《跳房子》治愈了她自己失恋的创伤,让她从意志消沉走向积极生活。可以说,这部充满“哲学思辨色彩”的小说在某些时刻竟会如此具备精神上的疗效,就像《等待戈多》在犯人中会引起共鸣一样,人类在直面自身的谎言之时才能让真理获得显现。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科塔萨尔实际上是想通过《跳房子》来实现对语言焦虑的克服、对詹姆逊所说的“语言的囚笼”的个人突破。按照科塔萨尔自己的说法,“整个《跳房子》都是通过语言构成的。换句话说,存在着一种对语言的直接进攻。”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部被古巴文论家阿鲁法特称为“把悲戚痛苦与幽默诙谐融合一体的,令人忍俊不禁却又荒诞不经的悲喜剧巨著”,都具有一部伟大作品所必备的“不可归类性”,或者说与诸种范式的“不可通约性”,从而构成了一种能量无穷、跨界域跳动的巨大的精神财富。同时,它又是一部有理想的小说,它最大的理想正是让南美成为南美本身,它是对欧洲价值的一次抽离,在小说的方式上,南美获得了它的经典与诠释。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8-5-1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