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猫》发表于一九二三年,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一部现实主义短篇小说。小说情节简单,语言平实、洗练,由第三人称叙事者展开叙述。叙述者对故事中人物之间的深层关系未加任何交待和评论,在叙事过程中也很少使用任何形容词,因此给读者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解读该故事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和可能性,极好地体现了海明威一贯的简约的叙事风格和小说创作的冰山原则。 《雨中的猫》讲的是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生活中特定的一天中发生的事情。这对夫妇在意大利度假或旅游,住在一家饭店二层楼的一套房间里。一个雨天的下午,妻子从房间的窗子向外眺望的时候,发现有一只猫正躲在楼下花园里的一张桌子底下避雨。她忽然产生想要一只猫,想把这只猫抱回房间的冲动,于是说她要下楼去把这只猫抱回房间来。她的丈夫此时正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妻子要下楼去抱雨中的猫,嘴里说着愿代妻子去,人却躺在床上未动。妻子便自己下楼去抱那只猫。途中经过旅店老板的办公室,老板礼貌地起身向她鞠躬致礼,并随声附和她对雨天的抱怨。雨下得更大了,正当这位妻子站在饭店门口判断那只猫所在的位置,考虑如何穿过雨中的院子去找那只猫的时候,给他们打扫房间的女侍从她身后给她撑起了一把伞。女侍为她撑着伞,陪着她一起来到那张桌子旁,却发现那只猫已经不在了。 这位妻子在失望中回到房间里,但是她想要只猫的愿望却愈发强烈了。她的丈夫依然躺在床上看书,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一边自言自语,抑或是向她的丈夫诉说她的愿望。此时她不仅想要一只可以任由她抚摩的猫,还想要很多她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比如,她想把她的短发留长,然后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她想有一套银制餐具,想在吃饭的时候点上蜡烛,等等。但是她的丈夫却让她闭嘴,让她找点儿什么读读,随后又自顾自读他的书去了。窗外,雨还在下着,就在妻子望着窗外黑下来的天和院子里亮起来的路灯的时候,有人轻拍房门。来人是那位女侍,她抱着一只大花猫,说,这是旅店老板让她送给这位妻子的。 我们可以简单地将故事的情节概括为:那位妻子想要旅馆院子里的那只猫,但是她的愿望未能实现,因为那只猫不见了。在故事的结尾,事情似乎出现转机,因为旅店的老板让女侍给她送来了一只猫。从表面上看,故事的情节与它所要传达的深层的、更重要的信息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多数读者都不难从中解读出故事所传达的有关夫妻关系或者有关女性地位和处境,甚至是命运的主题。那么是什么在帮助读者解读和挖掘这个故事的深层含义呢? 笔者认为,虽然《雨中的猫》的故事情节主要围绕那对年轻的美国夫妇展开,但是故事中的另外两个看似次要的人物,旅店老板和女侍,也各自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发挥着他们不可替代的作用,没有他们,故事的叙事效果就会大不一样,读者对小说主题的解读也会因此而有所不同。本文就围绕小说人物的结构性功能展开议论。 按照结构主义理论家格雷马斯对叙事文本进行句法学分析的理论和方法,每一个叙事文本可以被视为一个由主体 (subject)、 客体 (object)、传送者(sender)、接收者(receiver)、协助者(helper)和反对者(opponent)这六个角色(actant,不同于从心理角度界定的“角色”,指由具体行为界定的功能性单位)构成的类似句子的结构。这六个角色又可以构成三组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的结构,即:主体和客体,传送者和接受者,协助者和反对者。任何一个叙事结构中都包含着将一种物体或价值由一个角色传送给另一个角色的过程和相关的叙述①。将这一物体或价值由一个角色传送给另一个角色即是该叙事结构所描述的事件或人物的行为。于是叙事结构中第一组二元对立关系中的主体就是该事件中追求某种目的的人物,而客体则是被主体追求的目的(一种物体或价值);第二组二元对立结构中的传送者指以直接或者间接方式促成主体实现所追求的目的的人或一种力量,接受者则指客体(或对象)的获得者,它与叙事结构的主体往往是同一个人;第三组二元对立结构中的协助者是主体实现他所追求的目的的助手,而反对者则是主体实现目标追求的敌对势力,这两者均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被人格化的一种力量。 英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戴维·洛奇曾在他的“现实主义文本的分析与阐释:海明威的《雨中的猫》”②一文中依据格雷马斯的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和方法分析了“雨中的猫”中人物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即由此而获得的叙事效果,指出小说中那位妻子为叙事结构的主体,猫为客体;旅店老板和女侍为小说叙事的句法结构中的协助者;而那位丈夫,因为对他妻子的需求和愿望无动于衷,甚至加以阻止,则扮演了反对者的角色。 小说情节的设置和发展围绕着那位妻子找猫这一故事主线展开,这四个人物之间也在不断组合和变换成新的二元对立关系,先后共组成了六对二元对立关系。首先是丈夫和妻子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妻子想要那只猫,丈夫无动于衷;妻子未能找到,因此也未能得到那只猫,由想要一只猫又想到想要她生活中还没有的其他一些东西,她向丈夫诉说,却又未能得到丈夫的支持和同情,而是被告知“闭嘴”。显然,在叙事结构的主体那位妻子争取实现她所追求的目标过程中,她的丈夫扮演了一个反对者的角色,他与他的妻子之间的关系是主体与反对者的关系。于是那位妻子自己下楼去找那只猫,途中旅店的女侍,显然是受到旅店老板的指示,给她送来、并为她撑起了一把伞,使她免遭雨淋,因此女侍在那位妻子争取得到那只猫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协助者的角色,她与那位妻子的关系是主体与协助者的关系。在小说的结尾,女侍显然又是受到饭店老板的指示,给那位妻子送来了一只猫,虽然这只猫不一定就是妻子看到的在雨中的那只猫。这一次,女侍扮演了传送者的角色,她帮助那位妻子实现了她所追求的目标,而那位妻子在那一刻则扮演了接受者的角色,她们之间又形成了接受者和传送者的关系。而此时,那位丈夫依然躺在床上看他的书,于是女侍和那位丈夫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们之间也因此形成了协助者和反对者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 笔者认为,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位妻子和旅店老板之间的关系。旅店老板自始至终没有与那位妻子发生什么实质性的直接接触,也没有亲自为那位妻子做过任何事情,但是,正是他两次让女侍帮助了那位妻子,因此他与那位妻子之间也就形成了叙事结构中主体与协助者的二元关系。不仅如此,小说里有一段对那位妻子在下楼途中看到旅店老板的时候所产生的心理活动的描述,正是这一段描述使从未谋面的旅店老板与那位丈夫之间也发生了一种二元对立关系。对那位妻子在下楼去找那只猫的时候途经旅店老板的办公室、看见那位老板坐在他的办公桌后、与他稍作寒暄时所产生的心理活动,小说作者是这样描写的: 那位妻子朝楼下走去。她路过饭店老板的办公室,老板站起来向她鞠躬。他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尽里头。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个子很高。 “下雨了”,这位妻子说,她喜欢这位老板。 “是啊,是啊,太太,天气不好。” 他站在房间尽头的办公桌后面,房间里的光线很暗。那位妻子喜欢他,她喜欢他特别认真地对待顾客抱怨的态度,她喜欢他沉稳威严的风度,她喜欢他期待为她服务的样子,她喜欢他作为饭店老板的自我感觉,她喜欢他那苍老的面庞和那双大手。③ 当这位妻子与女侍从院子里空手而归,向她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她再次路过了旅店老板的办公室,老板也再次起身向她鞠躬,这时这位妻子: 感到自己十分渺小而无助,心头憋闷,饭店老板使她感到自己的既渺小又被人看重。有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确很有面子。 小说中对这位妻子心理活动的这段描述显然至关重要,聪明的读者不难看出这位妻子之所以喜欢这位旅店老板恰恰是因为这位老板与她的丈夫完全不同。她的丈夫年轻,而这位老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她的丈夫对她的需求和愿望无动于衷,只管自顾自地看书,而旅店老板虽为陌生人却能洞察她的心理,并细致入微地替她着想,为她服务。因此尽管旅店老板站在他办公室的尽头而且房间里的光线很暗,这位妻子却偏偏注意到了老板的那双大手和他沉稳、威严、认真的表情和态度。生平第一次受到别人如此悉心的关照,她感到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在男人眼里是柔弱无助同时又是举足重要的。事实上,此时小说作者从这位妻子的视角对旅店老板加以的描述正是这位妻子潜意识里理想丈夫的形象在老板身上的投射,如果不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丈夫对她的轻视和冷落,如果不是感到自己孤独和无助,很可能她注意到的不是旅店老板的那双大手和他威严认真的表情与态度,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此时小说的叙事从其中另一个人物的视角展开,这个人物眼中的旅店老板很可能与这位妻子眼中的老板完全两样,他可能根本没有一双大手。至此,这位旅店老板和那位丈夫之间也就构成了小说叙事过程中的又一对二元对立关系,他们二人之中的前者是故事主体实现她所追求的目标的过程中的协助者,后者则是反对者;前者很可能是那位妻子心目中的理想丈夫,后者则是一位粗心大意、甚至有些自我中心、因此使妻子感到无助和失望的丈夫。 在《雨中的猫》里,小说的主要人物显然是那对美国夫妇,然而旅店老板和女侍虽为配角却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一方面,旅店老板不能被女侍取而代之,他不能亲自给那位妻子送去伞和猫,否则他就不是在以他老板的身份与那位妻子打交道了,而很可能被理解为一个乘人之危、勾引女性的小人,因此也就会失去与那位丈夫构成二元对立关系的可能。同样, 女侍这一角色的存在也就成为必然,她一方面起到帮助老板在实施服务同时遵守他的职业规范的作用,另一方面又起到如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戴维·洛奇指出的,提醒那位妻子她的顾客身份的作用,使那位妻子避免与旅店老板产生和发展任何超越店主与顾客关系的关系。可见,发现小说人物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人物之间的真正矛盾以及故事女主人公想要一只猫的表象之下的真实心理诉求。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运用结构主义有关叙事学的理论和方法对小说叙事结构进行分析的意义。虽然结构主义批评的理论和方法早已被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批评所取代,但是它对于我们细读文本,对于帮助我们解决在解读文本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发现人物之间的深层关系,发掘文本的深层意义,避免误读,仍然是十分有益的。 ① 参见Selden, Raman et al,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4th edition)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74-75。 ② 参见张中载等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读》,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年,第192页-第193页。 ③ 本人引用小说文本的译文均为本文作者自译。小说原文参见邓叙新编选《英语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