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年纪事》 [南非]J.M.库切著文敏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故事只不过是故事,人家不会听进去的,他说。我讲了一辈子故事,我是太明白这一点了。”垂垂老矣,作家JC终于决定要写一些“观点强硬”的言论,而这些言论让打字员安雅觉得他“如此特立独行,和我们这个世界严重脱节”。的确,它鼓吹古老的道德美学,对恐怖主义施以同情之心,直言不讳国家是个人的最大敌人,对信息化和市场化的时代报以冷嘲热讽……真是彻头彻尾的“反潮流”,而且读起来充满了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腔调”。 小说家是不是就该安心地写他的小说,少来谈论什么政治、时代呢?且不说那些关于数学、概率论的言论是否外行,就算是反潮流的政治观点说到底也无非是另一些老生常谈。可是他没法控制住自己不说啊。这个JC先生,或者就是作者库切本人,他显然依然相信,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公众事务就该有他应负的责任。“优胜与美德不可分离”,他必须说出这个被人遗忘的真理。 在这本新作中,库切继续着他对小说文体的探索。全书通分成上中下三栏,上栏即为那些匡世济民、特立独行的宏论,中下栏则分别以作家JC和受雇于他的漂亮女子安雅的视角叙述故事。通读全书便会发现,占全书三分之二篇幅的上栏原来是一本“书中之书”——它正是中下栏的故事中,JC所写的《危言》和《随札》。显然,库切在这部作品中再次使用了复调的创作手法:一边是直陈世事的犀利言论,一边是有关耻辱、欲望的叙述世界。到底言论是小说的一部分,还是小说才是言论的附带产品?或者它们是彼此独立,又共同地用来“说服”人们一些东西的吧? 在上栏正面抨击完时事之后,库切又特意跑到叙事文本中,创造一个反对的声音。艾伦先生,这个“新观念”的代表者,一直在私底下对JC的文稿百般挖苦批评。他有点像库切的另一个自我,狡猾地不露声色地不断进行着自我解嘲。库切一直以来关心的主题——“耻辱”再次成为小说的基本推动力:JC保守着人文主义传统,认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都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可是这句约翰·堂恩的名言,却令深受艾伦影响的安雅一脸茫然,因为“新的观点则采用现代法律的解释”,“只要你不必为此负责,耻辱就不会落到你身上”。后来,艾伦借酒装疯,终于正大光明地侮辱了JC。而笔锋雄健的JC却一声不吭,逆来顺受。JC先生,著名的作家,不合时宜的思想家,就这样在时代骄子、玩转商场的艾伦面前败下阵来。好在他转而赢得了安雅的尊敬和感情,赢得了人性的优胜。这倒像对《危言》里一句话的注释:“让大家瞧瞧那些选择置身于游戏规则以外的人会有什么下场。”JC的观念在现实里固然吃不开,可没人能够阻止他在精神的领域有所斩获。这或许是一种“代偿”?抑或是一种对天堂的许诺? 看来,小说家库切对自己的那套言论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有一种明智的犹豫。“在他的愤怒与羞耻极为强烈地压倒了所有的算度与审慎时,他必须有所行动,也就是说,必须发言”,可是既然在当今时代作家扮演的角色不过是“所谓的知名人物”,“注定了其外省人的命数”,那么他的言论又有多大的效力?况且,用安雅的话来说,那两位观点对立的男士,“一方是言之凿凿,一方是掷地有声”,双方又都显得一样的粗暴。所以当她建议JC何不写点故事时,JC作答说自己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人们被说服了,但转头一想,又发现自己有点底气不足。如此强硬的观点和强硬的表述,是否真是他唯一的选择?克尔恺郭尔曾教诲说,“学着采用没有说服力的方式说话吧”,一个小说家放弃了“没有说服力的方式”,转而直截了当地“掷地有声”地发言,是不是还能说服别人呢? 就在这种矛盾中,我们看到库切不断地让人物相互对话、让不同的文本层对话,实际上也是在和自己对话。对于作家来说,有个问题是重要的:伦理准则怎样无间地融合到修辞中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是一个标准,可也是太过“沉重的劳役”。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写作的自由早就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直接的言论太过干巴巴,很难有“说服力”,而“构建小说的可信度,没有谁做得比托尔斯泰更好了”,那么干脆把它们放到一块儿,看看能够有什么样的效果?这可不是偷懒,也不是投机,要知道,在复调写作里,一加一可远远大于二呢。 看起来,库切的这番尝试还颇具奇效。你或许不同意他的政治观点,可是读完整部作品,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没有说服力”的说话方式,还真有点说服力——尤其是当这个作家“借着衰亡的征象”,满腔热忱地想为世界留下“这样一份提示”时,我们理应能在“每一个章节背后”,听到那种“对酒当歌、去日苦多的心曲”,感受到那种“更高的伦理准则。”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02-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