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就像泰晤士河,平静的河面下涌动着混乱和污浊的暗流。我们到处可以遇到披了不知多少层画皮的人,他们的真相远远游离开我们的目击范围。这些真相在暗处游动,对身处明处的人们时刻构筑着威胁。甚至自己的婚姻缔结者都可能心怀鬼胎或者暗藏杀机。跟我结婚的这个人是谁?英国著名作家拉塞尔·塞林·琼斯的长篇《太阳来的十秒钟》,再次激活我们惯于麻木的心灵。 《太阳来的十秒钟》——看起来温暖明亮的名字。然而它的隐喻意义并不明亮。它取自古希腊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的故事:得到父亲的允许,法厄同驾着太阳车狂奔一天。谁知他无法控制太阳车,整个世界眼看着就要被付之一炬,宙斯用雷将他击毙落水,才避免一场灾难性的毁灭。 我们的主人公雷·格陵兰12岁时的身份是马克·斯温,当他遇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塞莱斯泰因并得知了父亲生活的另一面时,他被激怒了。在塞莱斯泰因的唆使下,他把同胞妹妹奥莉维娅诱骗到黑莓树林里,哄她穿上浸了四瓶驳船燃油的毛线衣,并用火柴点燃,他原以为火会慢慢燃烧,就像他父亲时常用火烧塞莱斯泰因,那样他就可以狠狠地伤他父亲的心,因为奥莉维娅是父亲最疼爱的人。可是那火竟像法厄同驾驶的太阳车,他根本无法控制,就在太阳来的十秒钟,他完成了一场“谋杀”,而这十秒钟,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主人公雷·格陵兰的形象令我们又一次为文学感到惊喜。克制的、看似压抑的叙述中埋伏着情感的爆发力,这和主人公的性格看起来是那样地贴合。雷的内心具有爆发性的品质,表面却极其平稳,就像火燃湿木,浓烟滚滚却不成火;又像海浪,虽然产生于风暴,但涌向岸边时却是有秩序的,端庄而沉静。 雷·格陵兰此刻是幸福的——他在泰晤士河上做引水员,已经升为船长。他喜欢河流,“流动不息是一种乐观的状态,河流的一切都生活在当下”;他爱妻子;看着孩子们散落在草坪上的玩具,他陶醉其中,甚至听挑剔的岳母啰啰嗦嗦,带着生活不能自理的岳父去上班都使他心满意足。 雷·格陵兰又时刻处于担心失去这种幸福的恐惧之中——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在公共场所,他用耳朵听,鼻子嗅,时刻警惕是否有人认出他来;在街道上走路,总是想着会有两个知情的人向他扑过来,甚至别人的笑声都像冰凉的水从他的后背一冲而下;一旦有人问起他的过去,他就得用从他的缓刑犯监管员汤姆那里借来的童年隐藏真实的自己,因为只有撒谎能够让他在外面的世界存活下来;在亲人们中间,他也不能有一句口误,因为一点漏处都会有掀开过去的危机。他还得说服自己本质上并不坏,希望这些愧疚和羞辱能帮他成为一个好公民,或许成为一个比大多数人更好的公民。他犹如在针尖上行走或在雷区里狂奔,只有船上和汤姆的办公室才是使他成为自己的惟一场所。生活就这样紧张而幸福地持续着。 长大了的塞莱斯泰因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使他“感觉犹如从高高的屋顶掉下,砸落在地面上。”塞莱斯泰因不断地向他索要钱财,并且以他堂妹的身份同他的家人往来,情势犹如紧闭着窗子,蓄满煤气的房间,星点儿火花,就可让一切灰飞烟灭。至此,作家把雷·格陵兰逼到一个人性的死角,逼他做出抉择。这时,雷·格陵兰开始向马克·斯温还原,他决定杀掉塞来斯泰因。在杀她之前,他诱使塞莱斯泰因醉酒的男友迈尔斯从桥上跳进了泰晤士河。谋杀塞莱斯泰因的计划由于各种原因一次次搁浅,真相却像等不及出生的孩子,终于降生在他的家里。过去就像河流,他费尽心机想阻止河水的流动,最终还是被它所淹没。 作家有意安排了两次犯罪的机会,期间隔了27年的时间让雷·格陵兰悔罪,结果他过去罪恶的血液还是流淌到了现在。作家不能不质疑:善最终能克制住恶吗?这样的人,能改变吗?向小善,人轻而易举能够做到;向大善,人必须经过努力才能做到。而向恶,则是人无法预知和掌控的黑暗。雷·格陵兰在少年时期犯罪的那十秒钟,像太阳车一样无法控制,懵懂的男孩儿无法解释自己生命里的基因。可10年坐牢、满心忏悔,17年如一日竭尽全力重新为人的成年的马克·斯温再起杀心时,仍然无法自控。谋杀塞莱斯泰因虽然未遂,“然而心中杀人的念头就像没有实现的欲望”。这让我想起德国影片《自由意志》,它揭示了同样的主题——人内心的黑暗一直潜伏在人体内,随时同人性善的一面进行无休止的较量,就像角斗士和牛之间,带着搏杀的血腥。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也体现着作家的意图——雷·格陵兰自身的较量就像他的命运一样,还远没有结束。 原载:《文艺报》2009-03-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