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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与“海伦噩梦”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钱定平 参加讨论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千古传诵的名篇。但今人颂读这首长诗时,大多只是在“抽象欣赏”而已,并不见得是李隆基、杨玉环的“知音”。冯友兰先生倡导过道德的“抽象继承”,我以为,文学上也应有“抽象欣赏”。
    “抽象欣赏”就是抽象掉时代背景、人物真面或故事原委,而只是一味沉醉于其气氛,品赏其言辞,喜悦其情调,或赞美其悲情,或倾倒其场景,或浸润其思想,等等。反之,就是“理性阅读”了。
    中国诗歌中,《长恨歌》可说是最适宜作抽象欣赏的长诗了。
    如果偏不作抽象欣赏,那又会有什么结果呢?那就会真相大白。原来,这首诗不过是文学对不伦之情的涂脂抹粉而已。
    从古代起,对于那些穷奢极欲、为所欲为的人来说,这种事司空见惯。一部《左传》,这号事儿就不绝于书。而且,后人还给制造了专业名词,如“烝”“上淫”“下淫”之类,来精确界定这些事儿的性质。例如,“闵公二年”就提到过一件事。卫宣公为他的儿子从齐国娶来一名女子。等他定睛一看,姑娘长得极美,就不给儿子,而据为己有了。这美女就是宣姜。其实,卫宣干这类丑事乃是常规,他“烝”过他的庶母夷姜,也就是“上淫”了后妈。还生了个儿子,不是别人,正是上面提到要娶老婆的那位。而且,有了这样的经历,给“下淫”了的宣姜,也就学坏了。卫宣公死后,宣姜又与卫宣公别个妻子所生的儿子私通,还生了五个孩子。其他人,如楚平王名气更大,父纳子妻,演化出了伍子胥为父报仇的悲壮故事。
    那么,老百姓怎么描绘卫宣公这号事儿呢?正好,《诗经》里有《鄘风·墙有茨》,就是猛刺卫宣的。其词曰:“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本来美丽非凡的宣姜,竟会屈从阿公老头的淫威。即使当时的贵族诗人,也对她进行了讽刺,《鄘风·君子偕老》就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京剧《文昭关》中伍子胥唱道:“恨平王无道纲常乱”,鲜明点出“无道”与“纲常乱”的因果关系。一句“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一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对这班君王贵妇进行了谴责,虽委婉了些,但态度是不含糊、不暧昧的。
    可是,到了白居易,这种事儿就艺术性地含糊暧昧起来了。杨玉环本是李隆基为自己亲生儿子寿王李瑁册立的王妃,有《唐大诏令·册寿王杨妃文》作铁证。跟白居易同时的陈鸿作《长恨歌传》,里头也明明白白说:“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这是开元二十三年的事情,杨妃年十六,而明皇五十。要注意的是“潜搜外宫,得于寿邸”八个大字,透露出绝对的古怪味道,信息量极大。皇帝老儿要找个妃子,不说“选”而说“搜”,而且,连王子王孙的官邸中人,都一概不能幸免。“选妃”是不晓得美人在哪儿,“潜搜”则是有目标的行为。所以,唐明皇是明知故犯;这老子晓得儿子们善于金屋藏娇,省得他“海选”,在众多美人的基础上,美益求美,岂不可以事半功倍?
    即使在中国帝王的荒淫史里,这可能也绝无仅有。李隆基的行为比卫宣还要恶劣。卫宣先是给儿子买了一块糖,看看糖实在好吃,就不给儿子了;李隆基是明明已经给了,看看太好就舍不得,又明抢回来。这情形,白居易不可能不晓得,可是,他还要把李、杨的乱行渲染成“天长地久”的爱情,这就不知其可了。
    再看元稹的《连昌宫词》,其中对李、杨的“爱情”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因为写得正气凛然。《连昌宫词》明确点出了“安史之乱”与杨玉环一家的血缘关系,可说是口诛笔伐,情见乎辞。而《长恨歌》对于给人民和历史造成极大祸害的暴乱,只轻歌曼舞地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如此一场“庙谟颠倒”、国破家亡不见了,生灵涂炭没有了。比较前面那些情意绵绵、花枝招展的甜蜜词句,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也许,白居易原本也有过谴责李、杨的想法。陈鸿在《长恨歌传》里多少透露了点消息:“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但是,在这样一顶冠冕堂皇底下,白居易的艺术手脚一放开,写着写着,汪洋恣肆,就写偏了。当时就有人提出了批评,连白居易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后来他对元稹公然承认,这首诗没有价值。
    西方没有老子强抢儿子媳妇的著名文学,倒有养子强抢老子女人的著名故事,那就是《特里斯坦和依索德》。跟《长恨歌》比虽然不贴切,讲述者倒是给了主角一定的“报应”。
    还是以西方赫赫有名的不伦之爱为例吧。特洛依王子巴黎斯强抢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从而把两个本来和平相处的国家,推入战争的血海,长达十年之久。荷马虽然把她长相的美丽和他们“美丽的”爱情写得淋漓尽致,西方人却还是含有批判的。莎士比亚很可能害怕读者不明白荷马的原意,他把特洛依战争改写成《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此剧一开场就对海伦与巴黎斯的恋情进行了谴责。我还偶然发现,西方文学竟出现了一种奇象:大凡叫做“海伦”的女人都不怎么样。只举最近三十年的文学作品作例子。现代英国女作家魏尔顿的一部小说里,女主角海伦就是一位心术不正、工于诡计的女性。现代澳大利亚剧作家黑伯德的一部剧本里,也有一位海伦。此人乃是一位极其厉害的角色,她冷酷无情,善于躲在男性的游戏里大玩手段。最有趣的是美国作家莱契。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们的巴比伦夫人》(Our Lady of Babylon),叙述了一件怪事,也抒发了自己的文学观。其中女主角整夜整夜做噩梦,梦中她轮流沦落成了古今文学上的一些堕落女人,例如,海伦,莎洛美,抹大拿的玛利亚等人,而以海伦的纠缠最长久、最痛苦……
    可以看出,自从世上有了荷马笔下的海伦,世界文学也就做起了“海伦噩梦”,长达两千年之久。这是文学家反思的表现。当然,只反思海伦,而不反思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男性的罪恶,这本身也还值得再反思。但如果人家做的是警醒的噩梦,我们却大做沉迷的美梦,岂不更值得反思么?
    原载:《文汇报》2009-05-07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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