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读一本小说的最高境界是:读之前,对它一无所知,不管作者是谁,得过什么奖,内容是不是如书中提要描绘的那么动人。阅读中,有种意外的惊喜,每句话都舍不得匆匆放过,总觉得会有什么遗漏,希望读得慢些,再慢些,而没读的部分,不会像其他书那样随着阅读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而总是有那么多页留在那里,等着我去沉浸。读毕,心里像堵了车,好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是红灯,找不到出口。 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有文章将此书译为《奔逃》。读完全书后,发现这种译法也许并不准确。其实,整本书八个短篇故事讲的都是“逃离”:带着无限的犹豫、无奈、怅惘、迷惑的逃离,像是脚上被绳子栓住,这根绳子可能非常长,但终有拉直了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的时刻。“逃离”不是漫无目的的奔逃,它始终有个坐标,就是离开的那个点。 门罗的小说都是以女性为第一主人公,“她”始终要逃离的,是家庭、是两性、是自我。但是,这种逃离举步维艰。卡拉在邻居帮助下逃离“让她再也受不了的”男友、坐上去多伦多的大巴想在那里开始新生活时,她在路途中就崩溃了。两行斜体字“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我这就来”出现时,我们不知道她求助的是谁,谁又立刻就回应了她的呼唤。结果我们发现失措之时她的电话仍然是打给她那天早上以为要抛弃的男友。逃离是痛苦的,可出走的半途中发现能“拯救”自己的依然是自己逃离的地方,更令人沮丧。在旅馆里打工的格雷斯遇到了应该说是完美的对象,工程师莫里家境良好,秉性温柔。但是,忽然有一天莫里的哥哥尼尔出现,她突然觉得那才是她想要的人,想要碰触、想要拥抱,如篇名所示,想要享受真正的激情。她坐上尼尔的车,虽说莫里一家认为他们是去医院处理格雷斯被贝壳划伤的脚,但格雷斯知道她是要逃离莫里,开始一场探险。结果,酗酒的尼尔也不是那个“Mr.Right”,在格雷斯离开他以后,他开车一头撞上了桥墩,结束了生命。无论他是自杀还是因醉酒出事,格雷斯想要逃往的地方,不过是毁灭。任何想要逃离的人,对现有事物的厌倦超过了对未来的渴望。人生不断地在逃离,又不断地被牵绊的过去或无望的未来所捕获,门罗的小说里回荡着这种欲挣扎不能、欲逃离无路的悲哀。 小说里的主人公想逃离旧有的两性关系,寻找新的可能的尝试基本上都以失败告终,而她们其实想逃离的,应该是越来越不满意的自己。21岁已经获得古典文学硕士学位、并在撰写博士论文的朱丽叶在一所私立学校里教拉丁语,她热爱阅读,也喜欢自己要从事的工作。可是,做一位女学者,似乎不是一个理想的未来。如果结婚,那以前所学纯属浪费,而如果不结婚,她会变得高傲孤僻(也就是说,古怪)。虽然她并非不喜欢那个热爱知识和文化的自己,但她的心底更想要逃离,甚至不惜与一面之缘的导师外甥,在草地上草草结束自己的童贞生涯。之后,她又千里迢迢去投奔只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位打渔男子,不顾他已有妻子和若干情人,与他共同生活。但是,这种逃离并没有带来她内心的妥帖,最后我们看到的,是几十年后在她的同居男友海上失事、并以当地某种“野蛮”习俗就地火化后,她重新拿起书本回到“文明”的世界,并开始继续完成那篇未竟的博士论文。人生像是去哪里打了个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小说里还有不少精神恍惚的女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她们逃离了她们不再留恋的那个“清醒正常”的自我,可是她们不是在早年丢弃的宗教信仰中徒然寻求安慰,就是在自身法力渐渐消失时被抛弃在废弃的精神病院中。逃开的自我回敬以逃不开的孤独,狠狠地给予了报复。 可是,这些故事里,最令人心伤的,莫过于逃离家庭了。如果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家庭的解体在小说里是显而易见的。小说里主人公的父母大多是受上世纪50年代性解放思想影响的一拨人,追求知识、独立、思想、个性、不束缚的两性关系。他们与周围的“普通人”格格不入,“总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甚至其中一个短篇里的劳拉,不仅常常看见父母光着身子,还偷偷看见他们和朋友玩“换妻”游戏。朱丽叶于是离开“并没有怎么融入社会的”父母,希望过一种“正常”生活。可如果父母代表的家庭再普通不过,也令人厌倦,卡拉留下了一封“我一直感到我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的信,离开了那个她烦透了的她父母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像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但是逃离家庭的结果,得到的是绝望。因为你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个凑和着过下去并不乏幸福的另一半,像卡拉那样;你也有可能一个人生活,尽管像若冰那样出于羞愧和机缘错过了可能的爱情;但是,当你逃离家庭,并有朝一日想重回它的怀抱时,你会发现,它已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回了。 有人说门罗像契诃夫。的确。那是因为他们都能捕捉住生命中绝望的真相。而门罗作为女性,更是敏感于明明知道已经失去却硬装着毫不知情毫不在意的那一刻。有一幕,朱丽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回去看她父母。看得出,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一次,母亲对朱丽叶说,“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你知道我会想到什么吗?我想——快了。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这里,她所说的她能见到的朱丽叶,就是过去的完整家庭,过去的黄金时光,过去人们不曾分离也以为永远不想彼此分离的美好世界。朱丽叶心里非常明白母亲的意思,可她没有答应一声“是的”,她所做的,只是背过身去,收拾厨房,“把一切都放到原处去。” 所有人,在碰到这样的时刻,都会背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我们都这样假装不知道,在逃离的时候,有些东西永远逃不开,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 原载:文汇报2009-09-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