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小说可以算得上“高难度”小说?试想一下,有这么一本长篇小说:它的时间跨度超过一千年,它的故事分成六个部分,分别发生于1850年、1931年、1975年、本世纪初、克隆人随处可见的明天以及人类大毁灭后的未来;每一部分的讲故事方式都不尽相同:有日记体、书信体,甚至采访记录体;各部分的文字风格全然迥异——从咬文嚼字的旧式文风,到简练直白的当代风格,直至味如嚼蜡的未来文字,读起来有的像文学小说,有的像通俗小说,有的像科幻小说;而这六个故事的讲述顺序又极为罕见——其中五个故事讲到一半即被中途搁置,而后又按照与原来相反的顺序被补充完整,于是这部小说呈现出1-2-3-4-5-6-5-4-3-2-1式的奇异结构……这样的一本小说,大概可以算得上“高难度”了吧。 这里所说的,就是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的长篇小说《云图》(Cloud Atlas)。 大卫·米切尔生于1969年,今天应该仍属青年作家之列(《格兰塔》杂志2003年公布的“英国最佳青年小说家”名单中可以找到他的名字)。此人至今为止出版过四部小说:1999年的《幽灵代笔》(Ghostwritten)由发生于世界各地的九个故事交织而成,结构复杂、文字风格变化多端;2001年出版的《九号梦》(number9dream)讲的是一个发生在日本的少年寻父的故事,这部小说把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获得了布克奖的决选提名;《云图》出版于2004年,同样进入了布克奖的决选;2006年出版的《绿野黑天鹅》(Black Swan Green)带有半自传性质,写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某个英国村庄的经历。 美国《时代》周刊曾于2007年将这位名气并不很大的作家收入“世界一百位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列,并赞曰:“大卫·米切尔的精湛技艺吸引评论家们去把他与托马斯·品钦、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等富有革命性的当代作家相提并论,而他本人是在耕耘一片属于自己的独特田地,他吸收来自美国作家(如保罗·奥斯特)、英国作家(如马丁·艾米斯)和日本作家(如村上春树)的营养,培育出一批具有完全独创性的根基奇特的果实。” 我读米切尔的小说始于英文版的《幽灵代笔》,该书虽然也算得上“高难度”,但读起来并不吃力,而《云图》的英文版却让人望而却步——书中出现的古旧英文以及作者杜撰出来的“未来英文”足以给那些英语并非第一语言的读者(甚至应该包括部分讲英语的读者)造成阅读障碍。不久前,《云图》的台湾版繁体中译本面市,于是终于借助这个译本读完了这部小说。可以想见,翻译这样的一本书绝非一件易事。 阅读《云图》就像经历一次奇异的旅行。翻开小说,在题为《亚当·尤恩的太平洋日记》的第一章,读者读到的是一份写于1850年左右的日记手稿,作者是一位远赴南太平洋履行公务的美国公证人,名叫亚当·尤恩。在滞留查塔姆群岛期间,尤恩了解到关于当地原住民莫里奥里人的一些历史,得知这个喜好和平的族群曾受到来自毛利人和白人殖民者的双重奴役。此后尤恩乘坐的商船重新起航,他在海上搭救了一位偷渡的莫里奥里人。大帆船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向美国驶去,小说的这一章节却突然结束,结尾竟然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该书中译本的编辑曾专门撰文声明:小说第51页并不存在印刷错误)。 小说这一部分对十九世纪太平洋殖民地岛屿的气氛塑造以及对航海旅行的描写都颇见功力。作者在本章有意模仿几个世纪前的旧式文风,使用了不少如今已不太常用的生僻字眼。米切尔曾经坦言:本章文字模仿的是麦尔维尔的《白鲸》(Moby Dick),他从这部经典名著中收集了很多带有十九世纪特色的词汇,并把它们植入《云图》之中。遗憾的是,这种古旧文风在中译本中几乎没有表现出来。译者在翻译本章时也许可以仿效早期白话文的风格,多用一些半文言的词汇,以求达到“做旧”的效果。 当第一章的故事仍然悬在半空,小说却已经进入第二章。时间前进到1931年,主人公变成一位生不逢时、负债累累、想靠投机摆脱困境的青年音乐家。正如标题《寄自日德坚庄园的信》所示,本章完全由这位名叫佛比薛尔的英国青年寄给友人的书信组成。为了谋生,佛比薛尔主动投靠一位已经几乎丧失创作能力的年迈的音乐大师,充当他的音乐抄录员。随着两人的合作,主人公发现自己正逐渐变成给大师代笔的枪手。小说这一章节与前一章之间起初看不出有任何联系——直到主人公读到一本旧书,而那本书的内容正是第一章中的日记。 佛比薛尔也许是全书众多人物当中被塑造得最为丰满的一位。他的书信勾勒出一派欧洲庄园的风貌,文字时常直抵主人公的内心最深处,而且字里行间夹杂着许多音乐术语,造成一种奇特而优美的文字效果(小说这一部分的译文大概是六部分中最让人赏心悦目的): 梦到我站在一家瓷器店里。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一个个陈列架上堆满古董瓷器,只要我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让几个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事情真的发生了,但是店里非但没有碎裂声,反倒响起一个庄严的和弦,半大提琴,半钢片琴,D大调(?),持续四拍。我的手腕碰到一个明朝花瓶,花瓶从底座上翻落——降E调,所有弦乐器一起演奏,荣耀、超卓,天使也感动得落泪。 当小说进入第三章《半衰期——露薏莎·瑞伊秘案首部曲》,读者会开始习惯这种将一个故事讲到一半随即另起炉灶的叙事结构。这一章的故事发生在1975年的美国,主人公露薏莎是一位就职于某家八卦小报的记者。她偶然认识了一位名叫希克斯密的老科学家(眼光敏锐的读者会立刻发现:这位希克斯密正是小说前一章中那些信件的收信人,而在这一章,那些书信最终会被女主人公读到),通过这位老人,露薏莎了解到当地一家核电厂背后的黑幕。这位正直的记者决定调查这一事件,但接踵而来的种种阻挠却让她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小说这一部分在情节上类似好莱坞的悬念、动作片(这里有幕后黑势力、无情的杀手、追车镜头和爆炸场面),在文字风格上则接近于美式通俗侦探小说和通俗罪案小说(仿的是雷蒙德·钱德勒和约翰·格里森姆?)。“纯文学”作者往往瞧不起通俗小说,可是,如果让写“文学小说”的作家们去写通俗作品,并以是否能吸引读者来做评判标准,那么这些人其实也未必都能行。但可以肯定,大卫·米切尔在这方面没问题。 作者在第三章结尾处故伎重演,让小说在一个生死关头戛然而止,然后把读者带入第四章——《提摩西·卡文迪西的恐怖经验》。故事发生在英国,时间大概是本世纪初。主人公卡文迪西是一个总是厄运缠身的老年出版人。为了躲避流氓的敲诈,他住进一家乡间疗养院,却发现这里简直像一个难以逃脱的地狱。这个故事到后来开始有些《飞越疯人院》的味道。它是如何与前一个故事发生联系的呢?是这样的:主人公读到了一份小说手稿,那部小说正是《半衰期——露薏莎·瑞伊秘案首部曲》。 小说第四章恢复了“纯文学”的语言风格——英国味儿十足、带有黑色幽默色彩的第一人称叙事(事实证明,大卫·米切尔更善于使用第一人称讲故事)。聆听这位背运、暴躁的主人公玩世不恭、骂骂咧咧的讲述,读者可能会想起另一位风格相近的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 读者在第四章的结尾(当然,这个故事至此同样只讲了一半)似乎可以嗅出一些“超现实”的味道,而当小说进入第五章(《宋咪-451的祈录》),读者会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一篇彻头彻尾的科幻小说。这是一个对人类进行大规模克隆已经成为现实的未来世界。在这一章,我们读到的是一位不满于被“纯种人”奴役、试图发动叛乱的女性克隆人(名叫“宋咪-451”)在被执行死刑前的采访记录。在那个年代,品牌名称似乎已经取代了商品名称,电视机叫“索尼”,照相机叫“尼康”,而大批的“量产人”(即克隆人)被培训成侍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餐厅为“纯种人”服务。在这一章,女主人公偶然观看了一部极老的“迪斯尼”(即“电影”),它的片名就叫《提摩西·卡文迪西的恐怖经验》。 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小说。小说这一部分完全由一问一答的采访记录构成,虽然这种叙事形式颇为新颖,但这些文字本身并无太多精彩之处。 小说第六章题为《史鲁沙渡口及之后的一切》,这一章是整部小说的“中轴”,也是唯一未被打断、从头至尾连续讲完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更加遥远的未来,人类经历了一场(因自身的贪婪而引起的)浩劫,文明已丧失殆尽,地球上只剩下一些侥幸存活的人群,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早期的原始人并无二致。在这一章,克隆人宋咪成了某个部落的崇拜偶像,而载有她访谈内容的一个“祈录”(某种录影设备),恰好落入本章主人公的手中。 小说这一部分的叙事者是一位部落中的长者。作者为主人公“创造”了一种“未来原始人”的独特语言。以下为其中一段的英文原文: Old Georgie's path an' mine crossed more times'n I'm comfy mem'ryin', an' after I'm died, no sayin' what that fangy devil won't try an' do to me … 这段话在中译本中被译为: 老乔治底路及我底路交会的次数,比我能轻易回想起底还要多得多,而且在我死后,谁敢保证那只尖牙恶魔不会想对我…… 不难看出,译者有意把“的”字换成“底”字,来表现这种语言的不同寻常。然而这种译法似乎还不足以表现原文的简陋粗鄙(反倒让人读出一些“五四”时期白话小说的味道)。我觉得,可以在译文中掺杂一些语法错误,加入一些错别字或近音字(比如用“四”代替“是”,用“偶”代替“我”),同时避免使用过于文绉绉的词语(如“交会”),这样也许更能还原原文的语言特色。 写至此处,《云图》中的六个故事都已介绍完毕,但是小说到这里只进行到一半多一点(准确地说,是完成了十一分之六)。在第六章结束后,作者让时光倒转,重新折回第五个故事,拾起讲至一半的克隆人宋咪的历险,并把那个故事讲完。随后,读者又被带回第四、第三、第二和第一个故事,依次目睹它们的结尾。 卡尔维诺在他著名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中给读者展示了十篇风格不同的小说开头,但他并没有提供这十个故事的结局。大卫·米切尔的《云图》正是受了这部小说的启发。但米切尔并不想完全模仿卡尔维诺,他决定在小说中央竖起一面镜子,让那些被打断的故事按照它们的镜像顺序依次进行到底。于是阅读《云图》就像经历一场跨越千年的时间旅行,而机票是双程的,旅客到达最远处之后按原路返航,最终又回到了出发点。 在《云图》的第二个故事(《寄自日德坚庄园的信》)中,身为音乐家的主人公一度潜心创作一首名叫《云图六重奏》的乐曲—— 一首“为重叠的独奏者所写的六重奏”: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及小提琴,每个乐器都用独特的调性、音阶及音色表现。在第一部分,每首独奏曲被下一首独奏曲打断;在第二部分,之前被打断的独奏曲再依序继续演奏下去。革命性的结构?或者只是耍花招? 可以肯定,小说《云图》带给读者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设计精巧的叙事花招。这部小说是大卫·米切尔的个人独奏,但他却像一位精通多种乐器的演奏高手,能够让笔下的文字变幻出如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小提琴一般完全不同的美妙音色(由于翻译的局限,作者文字风格的变化多端在台版中译本中表现得不甚明显)。同时,这位作家似乎可以轻松自如地让笔下的故事发生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幽灵代笔》中的九个段落发生于日本、中国香港、中国四川、蒙古、俄罗斯、英国和美国;《云图》中六个故事的发生地分别是新西兰、比利时、美国加州、英国、韩国和夏威夷。小说《云图》的历史跨度显示出作者可以在时间纵轴上轻松游走的能力:从奴隶制尚未完全废除的十九世纪直至人类文明毁灭后的未来——米切尔对历史的详熟和对未来的想象力都令人叹服。阅读这部横跨千年的小说,读者会在这六个故事中发现一些重复出现的主题:人类的贪婪、掠夺以及各种形式的奴役。这部小说足以触动人心、让人思考——这,可不是单靠耍耍花招就可以做得到的。 原载:《东方早报》2009-11-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