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陷入恐慌的时刻 ——从《鲁滨逊漂流记》到《冷皮》 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1965年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人类学家兼作家。已出版《黄金时代》《小丑与野兽》等著作,并发表多篇短篇小说和杂文。第一部小说《冷皮》出版后获“西班牙评论之眼”小说奖。该书已被译成22种文字,流传于至少24个国家, 成为文学界和出版界一大现象。这也是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语文学作品多年来首次在没有任何机构帮助的情况下,靠自身赢得国际赞誉。该书中文译本已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鲁滨逊:朴素的英雄和上帝的见证 谈论海洋文学,我们会想起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著名的长篇小说《鲁滨逊漂流记》。 鲁滨逊·克罗索出生于中产阶层之家,拥有人人都羡慕的生活。但鲁滨逊渴望冒险,甚至具有赌徒精神,他坚定地认为,惟有大海能为他开拓广阔的天地。终于,大海向他展露出残酷的一面,罕见的海难把他抛上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小说故事,从这里真正拉开了帷幕。海、孤岛,于是成为一种极端处境,考验着人的心理、意志和生存能力。面对极端处境,鲁滨逊没有绝望疯狂,而是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 “灵魂的狂喜”。在危难时刻,他竟然还能冷静地分析处境,希望为世人提供经验和教训。同时,他又是个行动主义者,为了生存总在不停地采取有效行动。于是,海和岛,从极端处境变成了无限的宝藏。鲁滨逊俨然成为岛的“君主”。 独处孤岛,思索便自然而然。这种思索,因了极端经历和环境,直接指向根本。海、岛、人和其他生物、世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到底来自何方?这是人类的基本问题。鲁滨逊一遍遍地发问。在最艰难、最困惑的时刻,上帝成为他的心灵拯救者。鲁滨逊当然是个英雄,与此同时,他也是上帝的一个证明。他的荒岛生涯呈现出了灵魂不断净化的过程,思想和悟性中总是充满了上帝的影子。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鲁滨逊漂流记》绝对算是一本布道书。 如果单从文学角度来说,《鲁滨逊漂流记》可能算不上优秀的文学作品。丹尼尔·笛福也算不上优秀的小说家。我总觉得小说写得粗糙、随意、啰嗦,结构也很简单。它的价值和意义更多地指向精神和心灵。鲁滨逊这一具有特殊经历的人物,不屈不挠,直面现实,充满向上的力量,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精神典范和心灵榜样。时代在此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笛福所处时代正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鲁滨逊这一顽强形象以及小说无意中透露的殖民、扩张和开拓等信息,完全符合上升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期待和要求。可以说,是时代让这部小说成为了经典。 《冷皮》:呈现现代社会的“鲁滨逊” 时间流逝,在《鲁滨逊漂流记》出版将近三百年之后,西班牙小说家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Albert Sánchez Pinol)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冷皮》(La pell freda)。读后,我们很容易发现它同《鲁滨逊漂流记》的种种关联。 同《鲁滨逊漂流记》一样,《冷皮》也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这种叙述能拉近作品和读者的距离。不同的是,在《冷皮》中,主人公是来自爱尔兰的无名氏。时间也是模模糊糊的,大约在一战之后。无名,含糊,模棱两可,反而更具普遍指代意义。这是现代或后现代小说惯用的手法。 从第一时间,岛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四面环海的孤岛是“我”未来的栖身之地,也是故事的发生之地。海、孤岛,同样的背景环境,只是多了座灯塔,以及一个冷漠、怪异的灯塔看守人巴蒂斯。灯塔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现代社会的影子。在现代社会,处处都能见到人的痕迹,这是二十世纪同十八世纪的根本区别。 小说主人公的姿态也截然不同。鲁滨逊流落荒岛,是被迫,是落难,有强烈的宿命的意味。而《冷皮》中的“我”却是出于对人性、对社会的绝望,而主动要求来到南极附近的孤岛担任气象观测员,期望着远离人群和社会,过真正自由和独立的生活。因此,他抵达荒岛是自我选择,也是逃避。“我逃避的是某个更大的桎梏,远超过以前的桎梏。”从内心深处,他还期望重新为自己找到一个祖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觉得祖国放逐了他,他也放逐了祖国。读者能隐隐觉出他的绝望、忧伤、孤独和严重的心灵危机,使他不得不走上一条拯救之路。可踏上小岛后,他却陷入了更为极端的处境:海怪的不断攻击。这位现代社会的“鲁滨逊”生命随时受到威胁,心里时刻充满恐惧,哪里还谈得上自由和独立。这是个巨大的反讽,恐惧几乎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在某种程度上,恐惧也成为了小说中另一个无影无形却处处存在的主人公。无名主人公不得不住进灯塔,与巴蒂斯联手抗击海怪。一次次的战斗之后,主人公沮丧地发现:任何努力都是白费,这些海怪就像海一样永远无法消灭。海在这里演变成某种隐喻。你只能感知它神秘而又无穷的力量,却难以形容。而在一次次杀戮中,“我”和巴蒂斯的人性正悄悄发生着变化。 在上帝的光芒下,鲁滨逊似乎没有受到欲望的纠缠。这有点反常,却符合十八世纪的道德和逻辑。但在《冷皮》或在现代社会里,上帝早已死了。道德也已模糊了界限,生存、欲望就是道德。巴蒂斯冷酷、倔强、沉默,身世神秘,难以接近,自然也难以相处。无名主人公同巴蒂斯的关系,完全不同于鲁滨逊同星期五的关系。巴蒂斯不是陪衬,而是小说中的重要角色,有着强烈的个性和特别的心理。只因面对着共同的敌人,无名主人公才和巴蒂斯勉强维系着脆弱又危险的平衡。 巴蒂斯身边跟着一个女海怪,属于冷血动物,却美丽异常。主人公在仔细观察和长期相处后,发现了女海怪身上诸多非动物性的东西。她有意识和感情,歌声宛如天籁:“那只宠物哼着一首追溯遥远巴厘岛的歌谣,一段难以形容的旋律,一曲没有五线谱的音乐。多少人类曾经听过这首歌谣?从起初的混沌时代,从人类是人类的时代,多少人曾经享此特权聆听过这曲音乐?而倾听这曲音乐的人是否在某些时刻都面临最后一战?那是恐惧的赞美歌谣,那是野蛮的赞美歌谣……”一个问题在“我”和巴蒂斯头脑中出现了:“她是谁?”这个问题矛头直指人类中心论。批判、反思和觉醒由此展开。主人公醒悟到:小岛是海怪们惟一拥有的土地,而人类是侵略者。它们进攻,实际上是在捍卫自己的土地。女海怪更像个使者——海的使者,用身体和歌声来同人类谈判。在小说最后,主人公赋予了女海怪一个名字:安内里斯。这是极有意味的一笔:主人公无名无姓,而原属于动物的女海怪却拥有了人的名字。 从“她是谁?”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了“它们是谁?”那些海怪到底是谁?这一问题从根本上动摇了巴蒂斯的精神支柱,一切开始颠倒。人与动物,界限究竟在哪里?兴许,它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人类实际上是强盗。巴蒂斯终于失去了生存的理由,只好结束自己的生命。耐人寻味的是,一年后,当新的气象观测员登上小岛时,无名主人公已经变成野蛮人,似乎完全走到了人类的对立面。 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深刻颠覆 作者皮尼奥尔偏爱简洁、直白的风格。他曾表示:“完美的句子最好只有四个字。”简洁,却能营造气氛,却能深入心理,却能直指本质,却能牢牢抓住读者的目光。这是一门艺术。比起《鲁滨逊漂流记》,《冷皮》更为凝练,节奏近乎疯狂,情节紧张到让人喘不过气来,从结构上看,显然有意部分戏仿了《鲁滨逊漂流记》。作品中也有一些篇章由日记构成,但已不单纯是记事,大多是在探讨哲学和人性问题。《鲁滨逊漂流记》像篇报告,是记事性的、流水账式的、现实主义的,与读者贴得很近;而《冷皮》像个寓言,是启示性的、现代主义的,要求读者深入思索。《鲁滨逊漂流记》是歌颂性的,树立了一个英雄、一个上帝的选民;而《冷皮》则是批判性的,树立了两个反英雄、两个上帝和人类的“弃儿”。《鲁滨逊漂流记》呈现的是生存能力;《冷皮》探讨的则是存在的意义。如果说《鲁滨逊漂流记》是历险小说的话,那么《冷皮》就应该被归入哲理小说或寓言体小说。但它又有历险小说、惊悚小说和科幻小说的元素。更准确地说,作者成功地将历险小说、惊悚小说、科幻小说和寓言体小说融为一体,并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如果说《鲁滨逊漂流记》充满了十八世纪的精神和理想的话,《冷皮》则包含了二十一世纪的困惑、沦丧和反思。在一切都已模糊的时代,我们还能否保存又如何保存我们内心中的人性?人类是否就是这世界惟一的主人?我们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其他的生命?我们该如何和自然相处?我们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又是什么?这是小说提出的基本问题。我们能感觉到作者的悲观主义态度,他无法回答,大海也无法回答。“雪强迫周遭沉寂下来。直到此刻之前,海洋还是轻微的骚动不安,却骤然安静下来,受到看不见的命令掌控。或许,这将是我在世间所见的最后景象,道尽了悲凉与平庸的美。”诗意、冷、悲凉、忧伤、孤独、恐惧,在这一刻融合在一起。海在呈现的同时,也在接纳。海的无限意味,人类能真正读懂吗? 同样面对大海,可已站在不同的高度。笛福看到的海景中有财富、黑奴、历险,有上帝的形象。而皮尼奥尔看到的海景中已有人类的悲哀和末日的悲凉。“我们从未完全远离我们所恨;因此,我们也永远不能真正接近我们所爱。”这是人类的尴尬境遇。从笛福到皮尼奥尔,从《鲁滨逊漂流记》到《冷皮》,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一个质的飞跃已经发生,那就是从现实到存在。昆德拉认为,“小说惟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具体存在”。“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因此,昆德拉一再表示:“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政治家,而是‘存在’的勘探者。”通过阅读《冷皮》,我们发现年轻的西班牙小说家皮尼奥尔正试图成为这样的“勘探者”。 皮尼奥尔本人是人类学家,写小说原本是他的副业。可副业反让他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他善于讲故事,同时又善于通过故事思考和表达。他也十分了解读者的阅读心理和阅读需求。在他看来,没有所谓的通俗小说,也没有所谓的严肃小说,只有情节好看却又思想深刻的小说。写出这样的小说,作家需要境界、技巧、想象力,更需要学识、智慧和天赋。紧张的情节,恐怖的气氛,奇幻的想象,深刻的思索,忧郁、孤独又有点古怪的形象,简练、优美又不乏冲击力的语言……这些综合因素,让《冷皮》赢得了读者的喜爱。在出版后短短几年,它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 将《鲁滨逊漂流记》和《冷皮》比较着读,能读出不少意味和乐趣。在比较、对照和反衬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冷皮》并不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简单模仿,而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深刻颠覆。这种颠覆既是文学的,又是政治的,也是哲学的。这种颠覆让我们获得了全新的阅读感觉,一如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所说:“一个以扣人心弦的情节包装的哲理故事,一段对孤独、暴力及其对人类的意义的深思,一份美妙、恐怖而又温柔的阅读体验。” 原载:《文艺报》2010年4月1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