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弗兰纳里·奥康纳在“先锋”文学圈里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人们叫她“邪恶的奥康纳”,怀着敬意与畏惧。《好人难寻》成为传诵名篇,其中的自制与力道,远比海明威的“冰山”给人的教诲多。弗兰纳里·奥康纳,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佐治亚,生于斯长于斯,与福克纳、麦卡勒斯、凯瑟琳·安·波特、维拉·凯瑟等,被称作“南方作家”,换成中国话,就是“乡土作家”。纳博科夫曾讥讽福克纳写的是“玉米棒文学”,一泄学院作家对乡土作家的不屑与愤懑,却无法对乡土文学的风靡视而不见——他们写乡土人物,乡间传奇,衰落世情,不古人心,苦难与污秽,煎熬与忍受,冷眼直视人性丑陋,骨子里一股将人性与人生一眼看到底的酷劲儿。习惯了福克纳的神话,麦卡勒斯的孤独,维拉·凯瑟的抒情,来看奥康纳,方觉她下笔凌厉,味道呛人,像把炎热荒漠中闪着冷光的匕首,一副滴血微笑的cult硬汉形象。然而真实的奥康纳小姐却是这样:她是擅养孔雀的小镇美少女,她是患弥漫性红斑狼疮的不幸病女人,从25岁到39岁,禁食、注射、切割,一次次手术,一截截死去。 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奥康纳的故事里,身体的残缺与沉重被赋予一种奇特的尊严。而如果读过《救人就是救自己》、《善良的乡下人》,我们会发现,人物将因他们的尊严而受辱,且并不因持有尊严而比他人高贵。这就是毫不留情的奥康纳,她笔下的孩童邪虐,老者不尊,乡下人不善良,口吐真理者杀人不眨眼,总之,“好人难寻”。新星出版的这本短篇集中,唯一一个有着奥康纳身影的女主角——拥有一只木腿的三十岁未婚哲学女博士(《善良的乡下人》)——是个聪明而骄傲的无神论者,只要远远看着那些“年轻的好男人”,都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愚蠢,处处看到“人生的虚无”,却最终被更加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位圣经推销员——将尊严蹂躏殆尽。不仅正面角色看透人生虚无,《好人难寻》里那个越狱杀人狂也口口声声追问“人生的意义”,《救人就是救自己》里那个独臂人,起初也因所谓“健全精神”、“追问人生”与强烈自尊惹人同情博人起敬,却终于轻松到令人惊叹地用智障的新婚妻子换取一辆跑路车。这些小故事里密匝匝写满无法解释的赤裸人性,邪恶自辩,冠冕堂皇,诡异的尊严扭曲成了恶,人物因讨人厌而受罚,闹着玩的游戏慢慢酿成确凿的惨剧。这些着了魔的故事里闪烁着的粗粝之物,是奥康纳式的尖刻修辞:远方的城市像是“山边一从赘疣”,四五岁的小男孩仿佛一只“等候被放出圈外的老山羊”,女人打鼾时像“一具会奏乐的骷髅”,顿悟时是“一具看透世情的骷髅”,身材矮小的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而当一只鸟儿盘旋而下,栖落树梢,缩起脖颈,她却说那“像是在顶起整个苍穹”。 她撕扯着生活的陈词滥调。“善良的乡下人”不善良,寻“好人”的老太太简直出门寻死,《河》中的小男孩因受洗而受难,被预言“好运降临”的女人厄运难逃,《临终遇敌》中那位战争历史的活化石恰因忘却历史而生,因忆起历史而死……处处是反讽,又不仅反讽那么简单。对于出身天主教家庭的奥康纳,宗教信仰始终是个迂回盘旋的主题。她让喋喋不休的老太因祷告上帝而激怒恶徒,导致灭门惨剧,让摆出十字架姿势的受难圣徒般的独臂人犯下令人瞠目的罪行,让顿悟的小男孩奔向生命之河为自己施洗,却命丧河中。在这里,她意欲反讽的不是宗教的无力,而是陈词滥调的善在虚无的无所不在的恶面前的虚弱。奥康纳津津乐道于陈词滥调的善被虚无的恶凌迟致死的全过程,细致勾勒出上帝退隐后一个群魔乱舞的末世,准确、节制,不予同情,不动声色。 词汇量极小,句子极短,情节极快,阅读奥康纳的作品,像一阵急促的呼吸。风格极简,却字字如刀锋。每个短篇都可轻松读完,而后是深深震撼与一次次绵延的余震。这位天才女作家有一双奇特的眼睛,于书页间画下世界的负片。像所有现代、后现代文本那样,奥康纳的每个故事都是一个谜,极简的谜,深邃、永恒,令人寒彻,她为那些故事赋予了诡异、阴郁而锋利的寓言气息。 难以想象,奥康纳是如何在生命的阵痛中写下这些毫不歇斯底里的故事,将女性身份与病痛之身可能留下的痕迹剔除得如此干净。她一定知道,“能够留下的是故事”。这个宣称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花钱的好姑娘说,为了让自己觉得开心,“应该在脸上装出笑容”。她有天真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对于耳背的人,你要大声疾呼;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不得不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也许是看得太过清楚,以致受难一生,直到上帝将她从年轻的苦痛肉身中救出。 原载:《新京报》2010年6月0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