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记者问:不译《1Q84》是否觉得遗憾 1、听说村上春树《1Q84》简体中译本快要出版了,而您作为二十多年来深受读者喜爱的村上译者却与此译无缘——恕我失礼——你会不会觉得比较遗憾? ——人生总要有遗憾。没有遗憾,就不成其为人生。我很欣赏清季重臣陈宏谋的三句话:“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何况,我自己正处于“转型期”——由翻译向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过渡。作为初步成果,年初出了两本小书:《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和散文集《乡愁与良知》。同时,我也没有完全中止村上文学的翻译,最近刚刚校完前面提及的以奥姆真理教为题材的纪实文学《地下世界》(或译《地下》)。《远方的鼓声》和《边境近境》即将出版。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老实承认,这对我是个遗憾。最大的遗憾是,我辜负了那么多喜爱和期待“林译《1Q84》”的读者朋友。这让我心里分外难受。我惟一可以用来辩解或自慰的是:此事责任不在我。除了对不起读者,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2、您能讲讲这本书的创作起因和主题吗? ——我看的是日文。日文原作是三卷本。上个月中旬在日本出版的第三卷我还没有看完,所以只能就第一、二卷略谈几句。所涉及的村上本人发言和日本媒体反响也是针对前两卷的。 关于创作起因,村上在小说出版后不久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说了两点,一是英国作家奥威尔六十年前出版的《一九八四》,一是1995年3月造成3800人死伤的奥姆真理教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除此之外我以为还有一点,那就是村上1968年上大学后参加的由反对“安保”(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斗争引发的震撼整个日本的学潮。这在《挪威的森林》有所提及。虽然着墨不多,却是他四十年来始终思考的一场亲历事件。他思考最多的似乎是:用听起来慷慨激昂的空洞的体制性话语发言的人站住脚了,而用个体性或私人性话语表达真实感受或事实真相的人则受到压制,甚至死于非命。这不能不促使他开始考虑外部体制同个体自由的关系,而这是《1Q84》的一个重要主题。总的说来,可以认为《1Q84》是作者在世界语境下对当今日本社会问题的一个总结性认识,以及通过邪教等诸多日本社会问题对于世界现状以至人类走向的担忧和思考。 3、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在艺术上有哪些创新之处呢? ——尽管村上本人宣称他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开发“新的语言系统”,但我认为,就风格或文体而言,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尤其同中期的《奇鸟行状录》和后期的《海边的卡夫卡》相比,感觉不出明显区别。不仅如此,有的出场人物语气都有似曾相识之感。如《1Q84》中的邪教头目深田保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琼尼·沃克、《1Q84》中的牛河和《奇鸟行状录》中的牛河的口吻几乎如出一辙。情节也有相仿甚至复制之处,如深田保和琼尼·沃克最后都主动要求对方杀死自己,死前都就人生、社会以至哲学命题高谈阔论。当然不同也是有的,最明显的不同之处主要是人称变了,转而采用第三人称,因此有了更多的视角和机动性。 4、《1Q84》第一、二卷在日本出版已有一年时间了,日本方面评价如何?批评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 ——报纸总体上对《1Q84》持肯定态度。如《朝日新闻》称赞这部作品是“集迄今代表作要素之大成的长篇”,是“追究奥威尔《一九八四》式思想管制的恐怖和本源恶的现实批判小说。”小说主题在于对善恶定义及其界线的重新审视和表述,“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围绕善恶的一义性价值观彻底抵抗的姿态”,探讨“善恶界线崩毁后世界上的幸福的绝对性”。 相比之下,学者的看法则更多地带有批判性。如宗教学者岛田裕巳借用2009年2月15日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中所说的“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提出尖锐的批评:“村上在采访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写《地下世界》的阶段,在后记中通过个性化‘奥姆论’对麻原彰晃或麻原性质的东西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判。但经过十几年之后,他好像不再或已不能单纯地批判邪教团体(cult)的教主了。莫如说,作为《1Q84》整体气氛,对邪教世界产生了一定的‘共感’。村上这个人到底是这一边的人还是那一边的人?”村上以高墙和鸡蛋为喻表明自己作为文学家不站在政治强者一边而站在弱者一边,“然而他在小说中所写的似乎背叛了这一点。” 5、村上本人是怎么看的呢?或者说自我评价如何? ——村上本人感到“十分满意”,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正在接近他所追求的妥斯陀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对写作艺术本身也怀有充分的自信:“每一部作品我都开发出了自己特有的新的语言系统。这次用第三人称写,也是因为我想用这部大长篇尝试新的表现方法。作为结果,我感到世界扩大了,很高兴”。他介绍说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将语言定义为两种,一种是同任何人都能交流的逻辑性“客观语言”,一种是不能传达的“私人语言”。而小说家就是要双脚踏入私人语言领域,从中提取信息来制作物语。也就是说,在《1Q84》中,村上一如既往地在语言或文体方面刻意创新。 顺便提一下。他在《1Q84》即将出版前有一段表述颇具特色:“将现实用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小说是‘大大的谎言’。不能忘记这一点。写小说时,我必须尽可能高明地说谎。‘用虚假的砖块砌就真实的墙壁’,这就是我的工作。” 6、那么您的评价如何呢?换个说法,您认为《1Q84》距诺贝尔文学奖是近了还是远了? ——众所周知,诺贝尔文学奖的审美标准是:“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杰出文学作品”。一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大体授予了维护人的尊严与自由张扬人的价值和美好的作品,“对人类价值的终极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类生活的苦苦探究”是多数获奖作家的共同追求。以此观之,《1Q84》既可以说距诺贝尔文学奖近了,又可以说离之远了。说近了,是因为《1Q84》大体具备以上特点;说远了,是因为村上在作为这部作品主题之一的善与恶的界定方面没有充分表现出“理想主义倾向”。他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任何善恶都是相对的。这意味着,他以前同恶、同暴力对决的立场,在此变得暧昧起来。我认为,善与恶有两种,一种是村上所说的相对的善与恶,另一种是绝对的善与恶。以恶言之,例如纳粹奥斯威辛大屠杀和日寇南京大屠杀就是绝对的恶。不承认这一点,不承认绝对恶的存在,人类社会也就没有正义可言,“理想主义”的追求和达成也就失去了理由和动力。 7、听说小说中出现中国元素,甚至未必属于正面的…… ——是的,《1Q84》中确有“中国元素”。主要有两处。一处是作为我国东北地区的“满洲”。小说男主人公的父亲和同乡的伙伴们一起加入“满蒙开拓团”去了“满洲”。“在尿水没等落地便冻硬的地方,一边开荒种地一边拿枪追赶马贼和狼群”。 另一处比较敏感,但回避是不负责任也是不应该的。作为小说出场人物之一的文化人类学者戎野是这样向小说男主人公天吾介绍当年的大学同事即现在的教主(Leader)深田保的:“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因为当时几乎没有消息传入我们耳朵,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具有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侧面。对于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高举毛主席语录甚至是一种知性时尚。他组织一部分学生模仿红卫兵在校内成立了先头部队,参加了学校游行。其他大学信奉他的学生也有人参加了他的组织。他率领的派别一时很有规模。” 此外还有几处,例如邪教团体同警察枪战使用的枪是“中国制”。中国社科院许金龙先生曾就此撰文加以剖析,题为《文学解说:日本新兴宗教、邪教》,发表于2010年3月24日《中华读书报》,有兴趣不妨找来看看。 毫无疑问,《1Q84》对于村上又是一个转折点。作为学者或研究者,我更为关注的是:一、作者十几年前在《奇鸟行状录》和《地下世界》中拔出的刀,为什么在这里悄悄放下了?二、以前基本属于正面、至少中性的“中国元素”,为什么在这里变成负面的了?对此,我们应该保持应有的节制和理性的审视态度。起码未必适合过度跟风“炒作”。 8、在这本书中,传统村上迷所迷恋的那种小说氛围还有吗? ——若以《挪威的森林》为例,至少在前两卷中基本荡然无存。 原载:《深圳商报》2010.5.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