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本《金瓶梅》,即《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一书(1),其中所载评点之语,出自谁人之手,历来说法不一,或云出自李渔(2),或云出自冯梦龙(3),或云李渔和冯梦龙二说均不能成立(4),或云评点者姓名待考(5)。虽然至今未有一致意见,但此评点出自明末清初这一时代,则是可以肯定的。这些评点之语,发掘小说蕴意,品骘书中人物和事件,对后来清代评点《金瓶梅》的诸家,特别是其间的“金学”评点大家张竹坡等人,有着较大影响,因而对其评点特色有在前人基础上作进一步探讨和总结的必要。 崇祯本《金瓶梅》中的评点语句根据书中所在位置的不同,可分为二种,即页端眉批、行间批语,较有价值的还是页端眉批,此文所论的对象即是书中的眉批。概而言之,这些评点之语具有以下三种特色,首先是评价人物事件等内容方面时着重道德评价,其次是评价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时赞赏其白描手法,评价小说人物性格时着重情趣韵味的体验和张扬。以下分别加以论述。 一 明末清初之时,道德评判又一次成为士人间评论古今人物和政治事件的主要手段,对于卑劣小人施之于口诛者有东林党等,施之于笔法的有顾炎武《日知录》和何焯《义门读书记》等。小说评点家也深受这一知识界风潮的熏陶感染,颇重君子小人之辨。崇祯本《金瓶梅》的评点者更是如此,他为西门庆、潘金莲、王婆、韩道国夫妇等所给的人格定位即是“小人”,并在有关章节段落处用尖刻严厉的语句给予冷嘲热讽,如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一节,批云:“小人一副行乐图”。第五回王婆设毒计教唆金莲毒死武大,云:“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于此处评点者不禁愤然判决道:“养奸可剐。”接下王婆教金莲毒药用法,评者批道:“刽子手无此毒肠。”直将如此残无人性、心狠手毒的恶妇提前送上了审判台给予最严厉的判决并加以处决。 而潘金莲受计归家“天色黑了,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为夜半武大饮毒药毒性发作口鼻出血时作揩拭准备,而武大却认为妻子回心转意,待己有情,口中喃喃自语:“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丈夫的善良天真和妻子的歹毒阴狠形成如此鲜明对比,评者于此批道:“读此而不发指心裂者,非情也。”痛指潘金莲所作所为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潘金莲毒害亲夫的卑劣狠毒令人发指。在对潘金莲这一女主人公的恶德怒加贬抑和谴责的同时,读者从其评语中明显地可以感觉到一种要求人们弃恶向善的感召力量。 评点者还从潘金莲在和吴月娘的交往中的表现看穿并揭示其小人习性,如第九回金莲刚入西门庆府中,“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欢喜得没入脚处。”评点者根据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饴的古训,指出金莲一时对月娘的巧言令色只会发展到反目成仇,“试看金莲入门与月娘先亲而后疏,瓶儿入门与月娘先忤而后合,即此可见君子小人交道,不可不慎。” 如果说评点潘金莲还是局限于对其个人品质的贬斥,那么对于小说男主人公西门庆的评点则是从痛责其一人的恶劣扩展到讥刺嘲讽当时庸俗腐朽走向没落的整个社会,特别是士大夫阶层。第三十一回描写西门庆走马上任之后,“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着乌纱,”“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数十人跟随,在街上摇摆。”对这种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行径,评者觉得可气又可鄙,认为小说作者于“铺排中隐隐写出小人负乘光景”。 对黑暗官场和士大夫阶层丑恶卑鄙本质的攻讦达到登峰造极的,是在第七十五回。小说叙述潘金莲为了争宠邀怜不惜吞秽咽溺,评点者借题发挥,讽刺嘲弄世俗生活中趋炎附势,为了获得私利不择手段无所不为的下流之徒,实在尽是潘金莲之类,指出他们甚至比潘金莲还要可耻:“执着宠利,丈夫吮痈舐痔者多矣,况妇人女子乎?大庭广众之下寡廉丧耻者多矣,况闇因榻房帏乎?莫讶,莫笑。”评点者以犀利尖锐的笔锋点明了《金瓶梅》一书借夫妇关系揭露封建社会中侮辱扭曲正常人格毁灭善良正直人性的君臣关系、上下级关系的本质和借西门庆一家男男女女的无耻行径骂尽人间诸色的思想内容方面的特质和表现手法。 二 《金瓶梅》一书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深得中国古典文学风格中自然一派的神韵,于人物外貌从不用浓重色调渲染,亦不刻意雕琢,而是寥寥数笔,通过人物自身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神情毕现,使读者了然胸中。而崇祯本《金瓶梅》的评点者也透彻领悟了其间三昧,往往于书中运用白描手法达到出神入化的精粹之处,加以点拨,使读者驻目于此,稍加思索,对小说作者的文心更有领略体悟,对小说人物性格的掌握更加明晰。不仅对于主人公,即使偶尔出现或提到的人物,于其白描手法妙处,评点者亦不轻轻放过,而是以简洁二三字引导读者注意作者的用心设计之精。如第七回媒婆薛嫂介绍孟月楼时说:“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评者云:“‘孙歪头’三字写得现貌,恰像真有其人。”此是书中以绰号揭示人物特征的一例。 《金瓶梅》中潘金莲是作者精心描画的第一个人物,着墨最多,也最生动形象,运用白描手段用其自身言行表现其典型性格更是入木三分,跃然纸上。对此,评点者也深有体察。如潘金莲的口齿伶俐惯于撒娇献媚的特色在四十三回有一集中体现,当时潘金莲因为争宠不得,谩骂西门庆,西门庆恼羞成怒,欲打潘金莲,“那潘金莲就假乔装哭将起来,说道‘我晓得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一番话说得可谓杂嗔杂爱,软中带硬,甜辣兼具,有犬齿之利,有猫态之媚,深具语言美感,使西门庆听后耳悦心怡,怒气顿消。以慧心巧舌将语言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实在难得:而这恰是小说作者语言方面的精湛造诣所致。对于如此高超的通过人物自身语言塑造人物鲜明性格的才华,评点者仰慕不已,赞许道:“数语崅强中实有软媚,认真处微带戏谑,非有二十分奇媚,二十分大胆,二十分灵心利口,不能学其圆利也。此金莲真奇人也。”当然创作出潘金莲这一人物的小说作者更是奇人一个。 三 在评点人物方面,评点者表现出的另一鲜明特色是重视真情和生活趣味。重情重趣,也是明末清初流行于社会和读书界很是浓郁的风潮。超脱世俗功利,追求生活情味,也是当时许多士大夫创作文艺作品时的重要动机和原则。《金瓶梅》在借夫妻男女生活骂尽社会诸色的同时,也展示了当时人们偏好生活情趣的本性。崇祯本《金瓶梅》的评点者深得时代风习的感染,其评语处处毫不掩饰地显示其重视真情乐趣,厌恶陈腐虚伪矫诈做作的思想倾向,甚至这种对于人间生活情趣的喜好渴望,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对潘金莲这一已经多次定性为小人的鄙弃,或者可以说表现了他对于金莲这一人物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从社会道德规范角度,他对于潘金莲这样一个毒杀亲夫荒淫堕落、为满足个人情欲不择手段、无恶不为的女性不能不予以严厉的谴责讨伐,另一方面从个人潜意识的兴味角度,他对于潘金莲又特别喜爱,特别是由于《金瓶梅》本身在塑造潘金莲这一女主人公时,对其富有青春气息和生活情趣的突出个性,刻画得活灵活现,她的风流多情、娇媚可爱、伶俐聪慧,数处详致描画,故而评点者多次直言难割难舍对这一形象的陶醉和留恋,显露出其真实的人性本色。如第十一回写潘金莲输了棋,走到瑞香花下,插花观赏游玩,见西门庆走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就将手中花儿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又二十七回金莲见西门庆送花与她,要她去叫孟月楼过来。金莲便撒娇耍赖道:“你再把一朵花儿与我,我只替你叫。”接下来“西门庆道:‘你去回来,与你。’金莲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儿来,你却不与我;我不去。你与了我,我才叫去。’……”评者于前处批点道:“金莲撒娇弄痴,事事俱堪入画。每阅一过,辄令人销魂半晌。”于后处批点道:“金莲之丽愫娇态,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 这种对于生活情趣的毫不掩饰地赞赏倾慕,甚至达到了爱人及屋的境界,以至于当第八十七回武松杀潘金莲报仇一节,评点者对金莲流露了同情之心,云:“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称说自己见到金莲如此下场,内心复杂的感受“恻恻难言哉”!真诚地表达出情与理发生矛盾时的心中感慨。 即使一惯被评点者嘲弄谴责的同样定性为恶人的西门庆,但李瓶儿病重弥留之际,西门庆心伤不已,“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拿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中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叫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也显示了人间生死离别的真切亲情。评点者于此也一改对西门庆惯有的鄙视和讥嘲,反而深抱同情:“临死生祸福之际,情生情灭,初意转念,脉脉可思,思之欲哭。” 可见即使对道德方面极有瑕疵显有恶德的人物,当其偶有真情流露、善端萌发,评点者也是深加赞许的,在第六十四回评点者进一步直接表达了自己对传统文化中陈旧虚伪腐朽的方面的极度厌恶,从而显示出热切渴望真挚情感的心声。 总之,崇祯本《金瓶梅》中的评点话语,论其条目数量并不算多,论其篇幅往往长者寥寥数句,短者三五文字,但大都能够画龙点睛,严肃者以道德评判为内容引人深思,洗涤灵魂,提升人生精神境界;诙谐者以超脱俗世的心态,用调侃的语气引人会心一笑,增加读者读书之乐。其不仅对其后清代以张竹坡为代表的《金瓶梅》评点家在认识此书的思想倾向、文学价值以及评点手法等诸多方面颇有启发,有开其先河之功;而且对于今日的研究者和一般读者领悟小说家创作的真正意图和小说妙处也多有裨益。 【注释】 本文所引《金瓶梅》文字均出自佚名著《金瓶梅》。 【参考文献】 (1)[明]佚名.金瓶梅[M].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 (2)黄霖.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A].评点初探[J].成都大学学报,1983,(1). (3)刘辉.金瓶梅[M].成书与版本研究[A].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4)王辉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A].考论[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 (5)明代《金瓶梅》批评论[J].内蒙古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1). 【作者简介】 王书才(1963— ),男,河南中牟人,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450052)文学院副教授。 原载:《青海师专学报》(教育科学)2005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